希腊罗马的热与晒（2）
大多数人不需要上战场你死我活。对他们来说，夏日更需要午休。西班牙语的“午休”（siesta）一词太让地中海人共情，意大利和法国人也把它引入自己的词汇，指代夏日一天中，最热时刻的偷闲（只是法语siesta变成了sieste）。Siesta来自拉丁语的sexta，意思为“第六”，指太阳升起后的第六个小时，也就是“正午”。而在罗马人自己口中，“睡午觉”叫meridio（或meridior），如果按字面意思理解，指“做正午该干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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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光是自由的。公元144/145年，刚刚二十出头的马可·奥勒留在一个夏日给老师弗朗托（Fronto）写信。这位小凯撒很喜欢弗朗托，总是会把一天的经历写成流水账，一股脑地塞给这位兼职教师：“第六个小时后，我们回了家。我学习了一点点，但也没啥进展。之后，我亲爱的老妈坐在我床上，我就和她闲扯了很多，我对她说：’你猜我的弗朗托现在在干嘛？’ 她回答道：’那你猜我的小格拉蒂娅【弗朗托的女儿】在干嘛？’”【注8】这位储君即将第二次出任国家执政官（公元145年），但在午休的惬意中，他的脑海里全然没有他的帝国。
罗马皇帝中，对午休最期盼的，可能是图密善。公元96年9月18日，暑气在意大利逐渐散去，图密善却迎来了此生最大的劫难。可能是因为天象或预言，他知道自己会在日出后的第五个小时死去，着急得把自己发炎的痦子都挠出了血。最后，仆人报告已到了“第六个小时”。皇帝如蒙大赦，准备在午休洗个澡，却又被通报有要事，最终没洗成。之后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再也没能出来【注9】。仆人所说的正午，其实正是预言中的“第五个小时”，之所以指鹿为马，不过是事先安排，让皇帝安心。而图密善害怕的原因和死亡时间则引发了古代星象学研究的一些讨论。
但夏天的太阳终究没法躲，该出门时还得出。即便是不愁生计的贵族，在戏院或斗兽场看个露天演出也能晒个半死。罗马的第三位皇帝，“小靴子”卡里古拉是一位戏痴，看戏时要求全员到齐，所有人的诉讼和日常工作叫停，甚至连婚礼也勒令改期。可毕竟是夏天，总不能看着元老们坐在滚烫的座位上被烈日烤熟：“为了不让他们坐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垫子先被放在元老屁股底下；允许穿戴的还有色萨雷样式的毡帽，防止他们因烈日曝晒而遭罪。”【注10】为了皇帝的爱好，群臣都成了蛮族扮相。
一晒黑，社会地位和阶级划分也会跟着模糊。在普劳图斯的喜剧残篇《旅行箱大冒险》（Vidularia）中，城里来的小伙尼科德莫斯（Nicodemus）丢了盘缠，只能给老农迪尼亚（Dinia）打工。老农不买账，挑刺说“因为城市里阴凉的娇贵生活，你身体（太）白了。”小伙则回答道：“对这件事，太阳才是画手；（不久）它就会（把我）变黑的。”【注11】。除了城乡矛盾，日晒也能区分贫富。《理想国》里谈到，吃苦耐劳的穷人自然比嘘嘘直喘的富人能征善战，可他们却摆脱不了富人的剥削，莫不是穷人自己懦弱？而柏拉图对两个阶层的区分：穷人是“被晒伤的”（ἡλιωμένος）而富人则是“在阴凉里长大的”（ἐσκιατροφηκώς）【注12】。
至少到罗马帝国早期，贵族女性还是会注意防晒的。那些上古传说中“晒得红扑扑的妇人”（matrona rubicunda），不过是困难年代挨饿的苦命人，“比起自身（的容貌）”（quam se），“她们更在意父辈留下的土地是否有人耕作”（maluerint rura paterna coli）【注13】。面容也不能只是病恹恹的苍白，而要“容光焕发”。 55克的树胶配上托斯卡纳小麦，再兑进500克的蜂蜜，“不管哪位女士往脸上敷了这个药方，她都将比自己的镜子更闪亮。”【注14】
给女性保驾护航的，还有遮阳伞（希腊语是σκιάδειον，拉丁语是umbraculum）。奥维德教导初入情场的男生，莫不要小看了这把伞：“你得亲自举着靠伞骨张开的阳伞；那姑娘走到哪，你就得亲自在人群中开道。”【注15】这一“绅士风度”也并非罗马人独有，古典时代的雅典人也懂这一套。阿里斯多芬的喜剧《鸟》中，厌倦雅典争斗的珀斯特泰洛斯（Pisthetaerus）和好友离家出走，骗了一群鸟建了天空之城，最后还取代了宙斯成为众神之王。实现这一切的关键是为人类盗过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扛着伞遮住自己，偷偷报信说，众神缺少供奉，要撑不住了，让珀斯特泰洛斯一定要逼宙斯交出权杖和“统治”女神。这位提坦神报了信，没等宙斯的使节到来就开溜了，临走时，他说：“递给我那把伞！宙斯从天上俯看的时候，让他以为我在护送一位提篮（参加节日游行的）少女。”【注16】。
公元一世纪后，罗马人对日光浴似乎有了兴趣。小普林尼发现朋友马瑟尔（Baebius Macer）居然是舅舅老普林尼的书迷，津津乐道地给他讲长辈的日常：“夏天，如果抽得出一点空，他【指老普林尼】总是躺在太阳底下”【注17】。而在拜访朋友斯宾临纳（Spurinna）以后，小普林尼也赞赏他的养生之道：“一旦被通知该洗澡了——冬天是第9个小时，夏天是第8个——如果没风，他就会赤身裸体地在太阳下散步。”【注18】不知当时的居民是否有幸得见，午后罗马城里，这位图拉真时期，至少两度担任执政官的大贵族，赤条条地漫步于日光下。
尽管又热又晒，夏季多汁的水果应当还能给希腊罗马人提供一些慰藉，可被安慰的人中，却不包含西方古代最著名的医生盖伦（Galen）。在《论食物中健康与不健康的体液》（De probis pravisque alimentorum succis）一书中，盖伦谈到了与父亲的过往：
在两个夏季食物中毒的回忆之间，盖伦悄悄塞入了丧父的悲痛。而没有了父亲的调养，从20岁到28岁，盖伦每年都生病。此后，除了特殊情况，他再也没敢吃过当季的水果。
注释
注8《马可·奥勒留致弗朗托书信》 4.6.1-2：Ab hora sexta domum redimus. Paululum studui atque id ineptum. Deinde cum matercula mea supra torum sedente multum garrivi. Meus sermo hic erat:'Quid existimas modo meum Frontonem facere?' Tum illa: 'Quid autem tu meam Gratiam?'
注9 苏托尼乌斯《图密善传》16.2.
注10 卡西乌斯·迪欧，第59卷第7章第8节：τά τε προσκεφάλαια τοῖς βουλευταῖς, ὅπως μὴ ἐπὶ γυμνῶν τῶν σανίδων καθίζωνται, πρῶτον τότε ὑπετέθη: καὶ πίλους σφίσι τὸν Θετταλικὸν τρόπον ἐς τὰ θέατρα φορεῖν, ἵνα μὴ τῇ ἡλιάσει ταλαιπωρῶνται, ἐπετράπη.
注11 Vidularia 第35-36行：Dinia: Mollitia urbana atque umbra corpus candidumst. | Nicodemus: Sol est ad eam rem pictor; atrum fecerit. 以下关于日晒的材料都参考了Saara Lilja的“Sunbathing in Antiquity”。
注12《理想国》8.556d：ἀλλὰ πολλάκις ἰσχνὸς ἀνὴρ πένης, ἡλιωμένος, παραταχθεὶς ἐν μάχῃ πλουσίῳ ἐσκιατροφηκότι.
注13 奥维德《女容良方》（Medicamina Faciei Femineae）第12-13行。
注14 奥维德《女容良方》（Medicamina Faciei Femineae）第67-68行：Quaecumque afficiet tali medicamine vultum | Fulgebit speculo levior ipsa suo.
注15 奥维德《爱的艺术》（Ars Amatoria）第209-210行：Ipse tene distenta suis umbracula virgis, | Ipse fac in turba, qua venit illa, locum.
注16 阿里斯多芬《鸟》第1550-1551行：φέρε τὸ σκιάδειον, ἵνα με κἂν ὁ Ζεὺς ἴδῃ | ἄνωθεν, ἀκολουθεῖν δοκῶ κανηφόρῳ.
注17《小普林尼书信》第3卷第5封第10节：aestate si quid otii iacebat in sole.
注18《小普林尼书信》第3卷第1封第8节：Ubi hora balinei nuntiata est - est autem hieme nona, aestate octava -, in sole, si caret vento, ambulat nudus.
注19 盖伦《论食物中的健康与不健康的体液》Kühn VI pp.755-756: ἐμοὶ γὰρ πατὴρ ἐγένετο, γεωμετρίας μὲν καὶ ἀρχιτεκτονίας καὶ λογιστικῆς ἀριθμητικῆς τε καὶ ἀστρονομίας εἰς ἄκρον ἣκων, ὑπὸ πάντων δὲ τῶν γνόντων αὐτὸν ἐπὶ δικαιοσύνῃ καὶ χρηστότητι καὶ σωφροσύνῃ θαυμασθεὶς, ὡς οὐδεὶς τῶν φιλοσόφων. οὗτος οὖν παῖδα μὲν ὄντα με διαιτῶν αὐτὸς ἄνοσον ἐφύλαξεν. ἐπεὶ δὲ μειράκιον ἐγενόμην, ὅ τε πατὴς ὑπεχώρησεν εἰς ἀγρὸν, ὢν φιλογέωργος, εἰχόμην μὲν ὧν ἐμάνθανον ὑπὲρ ἃπαντας τοὺς συμφοιτῶντας, οὐ δἰ ἡμέρας μόνον, ἀλλὰ καὶ νύκτωρ· ἐμπλησθεὶς δὲ μετὰ τῶν ἡλικιωτῶν ἐν παντὶ τῷ χρόνῳ τῆς ὀπώρας ἁπάντων τῶν ὡραίων, ἐνόσησα τοῦ φθινοπώρου νόσον ὀξεῖαν, ὡς φλεβοτομίας δεηθῆναι......ἦγον δὲ τηνικαῦτα τῆς ἡλικίας ἔτη ιθ'......εἶτ' ἐν τῷ μετ' αὐτὸν ἐνιαυτῷ τοῦ πατρὸς ἀποθανόντος, ἅμα τοῖς ἡλικιώταις διαιτηθεὶς ἐπὶ δαψιλέσι τοῖς κατὰ τὴν ὀπώραν, ἐνόσησα νόσον παραπλησίαν τῇ πρόσθεν, ὡς καὶ τότε φλεβοτομίας δεηθῆνα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