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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希帕提娅(5):希帕提娅的异教身份与政治参与

石晨叶 古典乱炖 2023-10-15

但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的教学在基督教徒看来并不是那么无害,尽管或正是因为她有很多基督徒学生。她的异教信仰在她的谋杀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人们(我认为)没有注意到,尽管达马希乌斯以外的其他记载均来自基督教作者,但在尼基乌的约翰之前,没人说过她是异教徒,而约翰也是在事发三百年后才写了他的记载。这一点非常奇怪,如果所有人都清楚觉得这是她惨烈谋杀的主要原因。
达马希乌斯显然认为希帕提娅是基督教迫害最野蛮时期的受害者【74】:

[西里尔]很快就策划了对她的谋杀,这是所有谋杀中最渎神的一桩。在她如往常一样离开家时,一群兽性大发、真正可憎的人扑上去杀死了这位哲学家。他们既不理会神的报应,也不在乎人的报复。而在她还在喘息时,他们挖出了她的眼睛。因此,他们也为城市带来了最大的不洁和羞耻。

通常来说,达马希乌斯不会明确使用异教或基督教的术语,虽然这里“兽性大发的人”(θηριώδεις ἄνθρωποι)无疑是僧侣。但他记录(或其他任何人的)中的惊人片段并没有任何一处表明希帕提娅因自己的异教信仰而死。我们所知的证据都不支持阿萨纳西阿迪的论述,他说在公元391年,塞拉比斯神庙(Serapeum)遭毁之后,被审判的异教徒【75】

变得更加傲慢,经常进行不必要的挑衅。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希帕提娅,这位新柏拉图主义的小哲学家敢于与西里尔作对。希帕提娅对自己的个人和社会资本充满自信,她不断炫耀自己的权力,甚至在亚历山大里亚的街头宣扬哲学学说。她的这种态度很快得到了回应...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希帕提娅挑衅、与西里尔“作对”或是她公开“宣扬哲学学说”。她有虔诚基督徒学生的这一事实,表明她的异教思想没有显著影响到她的教学。事实上,她作为学者的名声主要来自数学和代数学的成就。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公元391年,塞拉比斯和其他异教神庙被毁,她作为教师的声誉也可以追溯到事件的几年之后。显然,她在更早的反异教冲突中没有受到损伤。尽管祭祀和其他异教仪式被禁止,单纯作为一名异教徒并不违法。
不过,无论希帕提娅多受欢迎,在基督教社区的极端分子看来,她是异教徒的事实本身肯定已经难以接受。究竟是谁杀了她?大多数认为是尼特里亚(Nitria)的僧侣。索克拉蒂斯记录说他们在这一年更早时袭击过俄瑞斯忒斯,尽管作者真正说的只是“一群头脑发热的人”【76】。


但针对415年的诸多事件,公元416年的一条法令将一切归咎于“称为’救护者’(parabalani)所带来的恐惧,”这帮人显然是基督教中类似义工的一批人【77】。既然两批人都听令于西里尔,索克拉蒂斯说人们也把责任归于他。但索克拉蒂斯也有私仇,因为西里尔迫害了他支持的诺瓦提安(Novatian)教派,也因此成为了君士坦丁堡教会的大敌。而索克拉蒂斯就住在君士坦丁堡。
还有另一个因素,一个明显到容易被忽视的因素:她的性别。在希帕提娅的有生之年,基督教禁欲主义的兴起给女性的公共地位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一方面,基督教为女性提供了新的空间和地位。另一方面,对顺从的坚持也越来越限制她们的公共活动【78】。
那个时代游历各处的禁欲主义贵妇,也就是两位梅兰妮亚(Melania),常被一大群处女同伴簇拥【79】。流传下来的文本不断强调女人是夏娃的形象。同时代的另一位埃及人,佩鲁西姆的伊西多尔(Isidore of Pelusium),记载了一位贞洁的基督徒少女为了阻止可能的情人而采取的极端手段。她剃光了头发,在脸上抹满了灰和水的混合物,与希帕提娅类似,她说:“这就是你爱上的丑陋吗?”【80】
亚历山大里亚的神职人员告诉帕拉迪乌斯,有一位女孩年轻时“非常漂亮,因为她的美貌,真的需要避开她,以防被怀疑和她有过纠葛”【81】。男人被诱惑,和漂亮女孩说话的理由只能有一个。在埃瓦格里斯·庞蒂库斯(Evagrius Ponticus )列举需要防范的邪恶年头中,“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和我们做严肃的交流,我们想和她做的确实邪恶可耻的事”【82】。小梅兰妮亚穿着她能找到的最便最旧的衣服,“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熄灭自己年轻的美貌”【83】。显然,这些都是极端的观点,但杀死希帕提娅的正是极端主义者。
古代晚期的哲学家有许多女学生,但我们只知道另外两位女教师。四世纪早期,亚历山大里亚的潘多露丝翁(Pandrosion)教授数学。亚历山大里亚的帕普斯(Pappus)在他的《汇编》 (Synagogē) 第 3 卷中,用大量篇幅抨击了她一些学生的无能,但他并没有说出这些学生的名字。同时用 "优秀的潘多露丝翁"(κρατίστη Πανδροσίον)向她致敬,这个形容词的词尾强调了她的性别,无疑是一种讽刺【84】。
还有索西帕特拉(Sosipatra),她是杨布里科斯(Iamblichus)学生的遗孀,四世纪中叶在帕加马附近的私人庄园任教。尤纳皮乌斯(Eunapius)给过她一段异常长篇的记录,但强调的是她的远见而不是教学。佩内拉(Penella)指出了一种可能性,尤纳皮乌斯把她写成了希帕提娅的亚洲版本。引人注意的是,他并没有提及希帕提娅【85】。而索西帕特拉曾是杨布里科斯的弟子。
与许多教师不同,希帕提娅不满足于安静生活、做研究和教课。如果是这样,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异教信仰。相反,她不顾异教和性别,选择在亚历山大里亚的公共生活中扮演积极的角色,而在帝国早期的几个世纪里,著名的哲学家和智者都是这样做的【86】。人们看到她坐着马车在城中的街道穿梭,与男人们平等交谈。甚至在残酷死亡将她的名声提到新高度之前,她已经是一座大城市中的名人。

索克拉蒂斯对希帕提娅的记述中,最有趣的细节莫过于“是妒忌(φθόνος)对这个女人举起来武器。”有意思的是,达马希乌斯也指责西里尔嫉妒(又是 “φθόνος ”)。为什么两个怀有不同目的的人都指责西里尔嫉妒?嫉妒什么?
在达马希乌斯的叙述中,西里尔看到所有官员(ἄρχοντες)挤入希帕提娅家中,心生嫉妒。他们恭维她,先去拜访她,就像在雅典发生的那样。达马希乌斯本人就是雅典的校长,而根据马里努斯的传记,普罗克洛当校长时,确实也与雅典官员(ἄρχοντες)来往密切【87】。
在这一时期,ἄρχοντες 一词指帝国阶层的官员而非地方行政官【88】。这种区别并非不重要。这意味着拜访希帕提娅的大官并非她从父亲处继承下来的当地人脉,而是新的总督和随从。来访官员前来亚历山大里亚拜访的人中,她的名字显然出现在VIP官方名单上。
这也并非只是纯粹的寒暄。希帕提娅的影响力远在课堂之外。在她死前两年,辛奈西斯在一封信中感叹自己影响力下降,而他继续道:“你仍然很有影响力,希望你能长久地利用你的影响。”他之后请求希帕提娅用自己的人脉为两位年轻亲戚解决遗产问题:“让所有尊敬您的人尽其所能,无论是普通公民还是官员 ”(ἄρχοντες,再次强调)【89】。辛奈西斯似乎认为她与帝国官僚机构有联系。我们也没有理由相信,她会不明智地试图利用这种影响力支持异教事业。
34 岁的西里尔不久前才在有争议的选举中【90】接替了西奥菲勒斯(Theophilus)担任长达 27 年的主教职位。他一定很想赢得自己伟大前任所享有的尊重。并且,由于在当选之前他只是一个诵经员,属于教会等级中最低的一等,他可能还没有进入地方贵宾名单。一介女流还是异教徒却在社会上享有如此高的尊重,西里尔嫉妒也不足为奇。
据索克拉蒂斯所说,“因为她的学识为她赢得了言论自由[παρρησία],她在官员[ἄρχοντες]的陪伴下谦逊行动。在男人面前,她也不觉得尴尬。因为每个人都因她非凡的谦逊而钦佩和尊敬她。”这里有一个复杂的潜台词:尽管她是一名女性,但她在男性中间活动并不感到尴尬。但她至少表现得很谦逊(两次提到),因为这是女人在男性面前应有的表现。
但这种谦逊并不完全符合 “她的学识为她赢得了言论自由 ”。索克拉蒂斯所说的“言论自由”一定是指传统上允许哲学家的坦率(对权力说真话)【91】。马里努斯在描述普罗克洛时说,"哲学家的言论自由"(τῇ φιλοσόφῳ παρρησίᾳ)几乎迫使官员按照他的意愿行事【92】。
当哲学家是基督教世界中的异教徒时,这种坦率变得更具挑衅性。在西里尔和他的追随者看来,当哲学家是女性时,这种坦率肯定变得难以容忍。重要人物的妻女充当女主人是一回事,但一个未婚女子,一个异教徒,以平等的身份坦率地接待来访者并向政府官员发表讲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最重要的是,希帕提娅的这种行为引起了人们对她最脆弱的一面,也就是异教徒身份的关注,即使这一关注只是偶然。
毫无疑问,希帕提娅的死源于公元415年的反犹太暴动以及西里尔和俄瑞斯忒斯之间的权力争夺【93】。在影片《城市广场》中,俄瑞斯忒斯是希帕提娅的学生,事实上他正是她拒绝的情人。但没有理由认为他在被任命为总督前曾到过亚历山大里亚。
克里斯托弗·哈斯(Christopher Haas)认为,俄瑞斯忒斯“利用他和希帕提娅的工作关系,在亚历山大里亚人中组建一支反对教权的党派,”而这是导致她死亡的原因【94】。但这一党派存在的唯一证据是索克拉蒂斯的记载。他说俄瑞斯忒斯“经常”拜访希帕提娅,这也引起了诽谤(διαβολή),说是希帕提娅阻碍了总督和主教之间的和解。也就是说,我们唯一的证据本身就否定了希帕提娅是纠纷的因素之一。无论如何,由于西里尔的目标是扩大作为主教的权力,异教徒是最不可能说服他退让的人。
到 415 年,希帕提娅可能已经六十多岁了,她对亚历山大里亚经常发生的政治暴力事件也有着长期经验。虽然在涉及她本人或学生时,她会积极参与公民事务,但作为一个女人和异教徒,她竟然会轻率地干涉教会事务,尤其是基督徒之间对犹太人的争议,这肯定是不可思议的。
即便西里尔认为她确实有所干预,作为一名老练的政治家,他也不可能觉得公开处刑就能解决问题。也就在之前的一周左右,俄瑞斯忒斯处死了西里尔的一个爪牙,因为他用石头重伤了总督。西里尔宣布他是信仰的殉道者【95】。虽然没有放弃暴力手段,西里尔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制造殉道者的价值和危险。我们很难相信他直接下令,残忍地公开处刑一位当地名流,这一行为对他和他的事业都是弊大于利。这在与俄瑞斯忒斯的争端中毫无裨益,还触怒了皇帝,需要以大笔的贿赂才能阻止报复【96】
考虑到西里尔和救护者之间的紧密联系,我猜测这与亨利二世对托马斯·贝克特(Thomas Becket)的名言如出一辙“难道没人能让我摆脱这个制造麻烦的牧师吗?”与他所预期的相比,那些急于猜测主子意愿的人对此有更字面化的理解。暴力的气氛已经弥漫开来,他们的攻击也由一系列因素共同激发:她的异教信仰、她的性别以及她对俄瑞斯忒斯所谓的影响力。
至于异教,他们担心的不是她的科学,甚至不是她的哲学,而是坚信她用法术迷惑了总督。尼基乌的约翰说她用星盘迷惑人,而他却无知地认为星盘不是科学仪器,而是魔法道具!这也是她的性别和异教所带来的恐惧。女巫自然总是女性【97】。
根据约翰的说法,人们把西里尔团团围住,称他为“新的西奥菲勒斯”;因为他摧毁了城里最后的偶像崇拜残余。我怀疑这是否是西里尔本人的直接反应,尽管在谋杀发生后,他很可能试图通过宣布异教的毁灭(尽管为时尚早),将这一场公关灾难转化为自己的优势。
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有一句名言:希帕提娅被杀后, “亚历山大里亚不再受哲学家的困扰 ”【98】。这犯了双重错误: 希帕提娅的死既没有宣告哲学的终结,也没有宣告亚历山大异教的末日。150 年后,异教徒奥林匹奥多鲁斯仍在那里担任哲学教授。但是,我们再也没听说过未婚女性冒险在公民事务中发表意见。希帕提娅悲剧中最悲惨的一面在于,她成名的根源可能也是她死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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