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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辉百日祭
2018年12月31日,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晒自己的新年愿望。张晓辉也不例外。在豆瓣,他留下这样一个信息:
22天之后,他突发脑梗,离开人世。
他是吉林省高考状元,公认的天才,但在北大仅仅读了一年半;他曾想报考北大和吉大的研究生,都被拒;他进了长春的工厂当工人,后来工厂在经济大潮中倒闭;2017年底,北京清理人口,他被从出租屋清理出去,不得不搬到河北大厂;他的妻子抗癌十年,2018年初去世。
他酷爱西方哲学、艺术、音乐,在这些方面造诣很深,但是,他终身没有踏出国门一步。
他的一生,伴随着社会更替的每一步。他抗争过,沉寂过,清苦过,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是他。
从事出版业多年,他策划、翻译的书籍等身,但是,他没有一本关于自己的书。
在他发出“但愿能好好活下来”愿望的前两周,2018年12月17日,他说:
他没有机会讲他的故事了。只有我们,来讲一些关于他的回忆。
下面,就是我讲的张晓辉的故事,此文是在最初的“记忆中的张晓辉”一文基础上,经过补充和修改完成的。
有些人,只在你的生活中停留过很短的时间,却对你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
对于我来说,张晓辉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是1984年参加高考的。30多年过去了,我如今只记住两个人的高考分数:我自己的,还有就是张晓辉的。
那是1984年9月的一天,我刚刚进入北大不久。和我同宿舍的,有两个历史系中国史专业的女生。有一天,她们班的一个男生来串门。他瘦瘦小小,戴着一副眼镜,充满活力的样子。我和他一聊,发现我俩是吉林省老乡,就热络起来。
我问他:“你是哪个学校的?” 他回答说:“我是东北师大附中的。” 我惊喜地说:“我的表姨就在东北师大附中教书,叫王玉珍。你认识吗?” ”我当然认识啊。”
就这样,我和他的关系除了老乡,又拉近了一步。
很快我们就聊到高考分数。我告诉他我的分数是542分。他有点小得意地说:“我的分数最好记,我是567分。5、6、7。”
旁边的室友加了一句:“这位是你们吉林省文科状元。”
我马上“肃然起敬”:“哈哈,失敬、失敬。”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就常常在路上、饭堂、图书馆见到他,有时他也来我们宿舍聊几句,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看到他在路上匆匆的脚步。
有一天,我在图书馆找几本课程参考书,正在书架旁伸着脖子寻找呢,差点撞上一个人。我一看,是张晓辉,抱着好几本书。我问他:“你都找了什么书啊?这么多?”
他说:“我准备写抗美援朝史,找些材料。”
大家能够想象我当时的震惊吗?对于刚满18岁,一直经历填鸭式教育的我来说,学习,就是听老师的话,学好课本知识。
抗美援朝史是个什么东东?北大没这门课,也没老师教过这些东西啊!
那个年代,不到20岁就能开始独立研究的人,太少见了。
震惊之余,我更加佩服他了。
过了两个月,我把自己在北大的所见所闻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的高中校长。后来校长给吉林日报投稿,发表在1984年12月25日的报纸上。信里提到张晓辉和他的“抗美援朝史”。
又过了不久,我收到一封家信,是妈妈写的。除了平常的嘘寒问暖外,她很严肃地跟我说:“你的二姨看到吉林日报的文章,让我转告你,一定要远离张晓辉,他在高中时的思想很反动,你千万不要受到他的影响。”
我一头雾水,等到张晓辉又来我们宿舍时,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
张晓辉的表情有些沉重。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其实可以是83级的。”
咦?这是什么意思?84年的高考状元其实可以是83级的?我完全懵懂了。
原来,我们84级是第一届高中三年制。他本来想83年就提前参加高考,但是因为“思想问题”,没有获得同意。到了84年高考前夕,由于他拒不认错,他和学校领导的矛盾大爆发。在不能高考的威胁,以及家庭压力下,他被迫写了检讨,才获得许可参加高考,他也争气,一举夺得吉林省文科高考状元。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有了泪光,咬着牙说:“我这辈子最耻辱、最难过的事情,就是我为了参加高考,不得不违心写了检讨,‘承认’错误。我的一生,心里都要被这个奇耻大辱折磨。”
看到他的样子,我也有些难过。我发现我很能理解张晓辉,也很同情他。妈妈和表姨的“警告”并没有对我起到丝毫作用。真是笑话,我怎么能够轻易受到“坏影响”呢?我才是那个要改变别人,改变世界的人。
北大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对张晓辉的了解也逐渐增加。
从长春到北京,火车接近一天一夜。他每次放假回家都把座位让给老人或者孩子,自己站整整一路。
他高中时作文拿过大奖,曾入选中学生作文精选。他把全部稿费寄给素不相识,家庭困难的小作者。
他身材瘦小,高度近视,本来不是搞体育的料,但是他苦练长跑,凭毅力获得北大长跑冠军。
他极其刻苦,每天熄灯之后,他还在背外语单词。有时候,他会在教室里学习到凌晨才回到宿舍。
他的求知欲极强,对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文字都有强烈的兴趣。他和东语系的同学们很熟,还曾和学习梵语的钱文忠来过我们宿舍几次。
他对时间很吝啬,但是却花大块时间给同学补笔记。
劳动的时候,他是最卖力气的那个。
对他的了解越多,我越钦佩他这个人。我甚至认为不是团员的他,“比团员要强的多”。
(84年10月28日的日记)
(新生运动会上,他是3000米冠军)
他对于政治,有一种执着。
下面是我在1985年的日记片段,一字没改。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六日 星期一 晴
只有一天的功夫,校园里的形势起了很大变化。
昨天下午五点,物理系研究生会贴出一张大字报,倡议将九月十八日定为“国耻日”, 纪念“九一八”,并要在九月十八日这一天举行万人示威游行,抗议日本政府和中曾根复活军国主义的罪行。法学社首先响应,紧接着,各系学生纷纷贴出檄文、倡议书、标语,表示不忘国耻,对日货充斥我国市场十分气愤,很多人同意上街游行,要借此发扬民族精神。
张晓辉贴出一张大字报,名为《同学们,你们的路错了》。他认为“九一八”后,日本之所以能够侵略大半个中国,屠杀中国人民,主要因为中国人麻木不仁,奴性太强。认为纪念“九一八”,游行不对,而应该自省。他的文章,在这种形势下,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些平时同他有意见分歧的同学,趁机大加报复。今早起来后,看到有张晓辉落款的那张大字报上,已有人用钢笔划了一些乌七八糟的话。中午时分,《致张某人公开信》,《张晓辉,我质问你》等文贴了许多出来。
我站在大字报前,只听见周围人对张晓辉的议论和谩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日,张晓辉的言论就与众不同,是“众所矢之”的。我倒能理解他,不知他能否抵住如此大的压力。
85年12月31日,我在为晚上的迎接元旦活动而兴高采烈,看到张晓辉背着书包,和平常一样去上晚自习。我问他怎么不去参加联欢?他反问道:“新年这一天,和平常的一天,有什么区别吗?”他的话太深奥,我无法理解,但是记忆深刻。
我们俩的思想观念南辕北辙,常常谁也说服不了谁。有一次,他很严肃地拉着我到未名湖的石舫坐下,我俩就不同的政治观点辩论了几个小时。他激动地劝说我,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悬崖上跳下去。”
后来,跳下去的是他。我眼睁睁地看着。
1986年3月的一天,我在某个大教室上自习,张晓辉走过来,塞给我一篇长长的手写的文章,让我看看。
这就是引他坠入深渊的那篇文章,题目是“青年马克思主义宣言”。其言辞之激烈、大胆令我吃惊,但是我当时也没太在意。
后来他被捕,让他交代都哪些人看过这篇文章了,他说了我的名字。系里把我找去,指责我看了这样的反动文章为啥不举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时代写点东西都不行了吗?
4月3日,我得知他被捕的消息。
(1986年4月3日的日记)
4月23日,我按照公安局的要求提交证明材料。
11月4日,宣判,他获刑三年。他没请辩护律师,自己辩护,面带微笑,态度坦然。
(审判后的北大校刊报道,点击图片后可以看到这个案件的细节)
1988年6月15日,我在课堂上听说他被提前释放。
我保留了许多老物件,包括日记和书信,但是却遗失了晓辉给我的唯一一封信。大三的时候,我曾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在狱中接到我的信后,给我回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他自己忘记了许多大学的事情。有一天,他看中国青年报,里面有一篇报道,内容是“北京大学喜迎新生入学”。报道里说:北大84级历史系X X X,骑着三轮车一趟趟给新生拉行李。他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X X X的样子了。他还说他在狱中给犯人们补习文化课。我知道他还是那个充满理想主义热情的人。
没想到,那封信,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联系。
(1987年9月19日,收到晓辉从狱中的来信)
十几年前,我开始在网上寻找张晓辉。有一天,搜出来一个天涯ID“张晓辉还活着”。但是这个ID在天涯上几乎没有发言。
后来找到张晓辉的博客,博主的名字并不是张晓辉,但是我仔细看了里面的一些信息,认定是他。因为不是他本名,也不知贸然相认是否会打扰他,于是一直默默关注。他在博客上分享许多古典音乐的心得体会。但是后来他停止了更新博客。
后来,又陆续有了他的零星消息,知道他一直在做出版。直到有一天,我从网上搜到“北京晨报”对他的采访 “张晓辉:先了解事实,再选择立场”。一读之下,如获至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思想更成熟,更睿智,更现实。
我为他高兴。
我总以为还有见面的机会,总觉得还有的是时间。所以,当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不敢相信。
1月18日,他中风住院,四天四夜没有抢救过来,于1月22日辞世。
这个才华横溢的昔日高考状元,就这样走完了他坎坷的人生之路。
其实细细算起来,我和他只不过在校园里共同度过一年半的时间。可是,我觉得认识他很久很久,而且他对于我的影响很深很深。
人,可以活得像张晓辉一样:善良、丰富、纯粹、执着,如飞蚊扑火,却义无反顾。
这样的人生,没有物质的富足,没有众人的拥戴,甚至也没有寿终正寝。
但是,它也是光辉的,因为它照亮了一些人的生命,比如我。
我仿佛又看到他的眼睛,神采奕奕,还透着一点小得意:“我的分数是567分。5、6、7。”
这个错生时代的天才,去了天堂整整一百天了。
晓辉,你在那边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