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卫兵的忏悔
(作者:罗新) 文革期间,我父母都是教师,被打成“牛鬼蛇神”,不仅被抄家,被批斗,就连我四岁的姐姐也难逃厄运。后来,我爸爸和姐姐去北京上访,我姐姐得到中央文革接待室的“正式”接待,并拿到“平反证明”。因此,她成为文革中年龄最小的上访者。她的经历,被我妈妈当时写入自己的“文革交待材料”里。
文革结束后,妈妈的“文革交待材料”被返还给她。我把其中关于我姐姐上访的内容摘录出来,于是形成了《文革史实还原:年纪最小的上访者》一文。
我妈妈看了文章之后,写了一篇后记。她的回忆看似平淡,其实步步惊心。我才知道,我父母当时竟然差点熬不下去而自杀。那个年代,自杀的人不少。只是,如果我的父母选择了那条路,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这么一想,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下面就是我妈妈的回忆。
我读了女儿罗新整理的《文革史实还原:年纪最小的上访者》一文,真是思绪万千,像潮水般涌来,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当时的背景情况,还原那一段历史真相。
为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遭遇如此悲惨的处境?因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水电局也紧跟中央的部署,揪出了局里的“三家村”。中央的是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文化人。于是,水电局也找了三个文化人:朱虎庄,当时子弟中学的教导主任,曾经当过桓仁水电报的副主编;罗肇昌,中学语文老师;谢焕文,中学语文老师。
要想批斗这三个人,怎么批呢?他们先找了一间空教室,拉了三条绳,每条绳上贴出一张一个人的大字报,做引子。在学校左派领导和“根红苗正”的造反派的发动下,很快每个人的绳上都贴满了揭露他们三人的罪行大字报。绳子上贴满了,就贴到外面墙上。就这样掀起对水电局牛鬼蛇神“三家村”的批判高潮。
地主家庭出身的我,没有资格再去教无产阶级子弟,被迫离开班主任岗位,专注写检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我的学生是四年级,就是10来岁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娱乐的年代,能批斗牛鬼蛇神也是一种乐趣和消遣。于是就出现了前文中所说的情况。
我原来住在沿河街,学校旁边的砖瓦房。红卫兵抄家后,勒令我搬到医院附近一个黑戶建的马架子里。墙上一个洞,糊的塑料纸,屋里只有一个炕和一个灶台。这个地方是我教的班学生住的人多的地方。这样才不论什么时候他们都能无休止的来批斗大小牛鬼蛇神。
我们自己受多少苦,都能忍受,看到孩子天天跟着遭罪,非常心痛。一度我和老罗商量自杀。孩子怎么办?扔下她吧,没人管,她的处境会更惨。让孩子和我们一起去死吧。又不了手。就这样犹豫着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
处境稍微改善是因为初冬的一场雪,学生们每天的砖头石块将窗上的塑料布早打的所剩无几,支着屋顶的几根木棒也歪歪斜斜的了,下点雪把房子彻底压塌了。
房子倒了,我找到房产科的毛连科和师长利,他们都和我关系不错,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帮我找了车队旁边靠哈达河的孤零零的一栋油毡纸屋顶的临时房。这里比较安静,我才算死里逃生了。接下来就是老罗受批斗,我也大会小会的检查挨批斗,我们的孩子也挨打挨骂。那一段经历,在孩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深创伤,促使她去中央上访。
在上访前后,我要感谢几个人,在逆境中给我帮助的人。学校的赵淑贤老师,当时她家住的离我家不远,看到有人天天往我家扔东西打我们,她有时候出来制止学生,有时让我到她家躱藏。星期天,我们不敢呆在家中,早早吃完早饭带着孩子上北山去,我同学陈树忠家在北山住,我们去她家吃午饭休息,天黑了才回家。
老罗和我女儿是怎么离开的水电局,跑到北京上访的呢?是车队的师傅马云楼、焦庆礼冒着风险偷偷地把他们爷俩送走。在上访回来的路上,女儿得了流行性脑膜炎,生命垂危,在途中的南札木卫生所抢救。当时任学校工会主席的姜仁淑老师,顶着压力和风险给老罗寄去銭,孩子脱离危险期后,又联系救护车把孩子拉回水电医院治疗。
50多年过去了,每每回忆文革的经历时,总是会想起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只能说一声谢谢。我希望他们周围的人,他们的子女能把我的心意转达。这是我写这篇后记的主要目的。我妈妈的后记发出去之后,收到一位当年的学生的留言。这位学生写道:
“王老师您好!我看了您的这篇文章,感慨万千,一肚子的话不知怎样说?!这篇文章里面,您忽视或者有意抹去了一个13岁的男孩,带头批斗您!那时候王老师您身怀六甲,我带头批斗你的时候,使劲推打您!一场批斗接着一场批斗!惨无人道!惨不忍睹!53年过去了,今年66岁的我记忆犹新!感慨万千,忏悔的泪水不住的流淌!再一次向我的恩师谢罪!恳求您老人家原谅!”
时隔五十年,能够发出这样的忏悔,说明这位学生的良心未泯。
当年的那场浩劫,无论是被整的人,还是整人的人,其实都经历了一场心理创伤。
虽然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应该正视那段历史。揭开伤疤的目的,不是为了重新体验痛苦,而是为了汲取教训,走好以后的路。
我又读了一遍那位学生的忏悔。“那时候王老师您身怀六甲,我带头批斗你的时候,使劲推打您!一场批斗接着一场批斗!惨无人道!惨不忍睹!” 原来,我在娘胎里就经受了文革的残酷洗礼。
这样说来,我姐姐是“文革最小的上访者”,而我,会不会是“文革最小的幸存者”呢?
作者文章:
《最后的告别》
《两场陌生人的葬礼》
《香港、香港》
《伟大的普通人》
《张晓辉百日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