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将鲍威尔的悲剧人生
美国陆军四星上将科林.鲍威尔，昨天因为新冠而去世了。他在生前的军旅和政坛生涯中，曾经创造过几个第一：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国家安全顾问，第一位非裔国务卿，最年轻的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Chairman of Joint Chief），这是美国本土的最高军事指挥官。鲍威尔如此功勋卓著，在生前的一次采访他却披露，自己最大的担心就是，在百年之后盖棺定论的时候，他的生平被一个污点就全盘概括了。
不幸的是，这个预言在某种意义上成真了。《纽约时报》给鲍威尔写的讣告是如此开篇的：
柯林.鲍威尔，在40年的公众生涯中曾出任国家的最高军事领导人，外交家和国家安全顾问，在2003年联合国大会上的发言给美国入侵伊拉克铺平了道路，于周一去世，享年84岁。
Colin L. Powell, who in four decades of public life served as the nation’s top soldier, diplomat and national security adviser, and whose speech at the United Nations in 2003 helped pave the way for the United States to go to war in Iraq, died on Monday. He was 84.
但是，在我记忆中，鲍威尔的大名是永远和另一场“伊拉克”战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这当然就是1990年的海湾战争。
当年，全世界都急切地对一场大戏翘首以盼。一边是携刚刚吞并科威特之余威的萨达姆.侯赛因，伊拉克整个一个国家被他的野心和盲动而绑架，他们陈兵数万在科威特沙，挟产油大国沙特和中东的矛盾核心以色列以牵动世界；另一边是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枕戈待旦，虎视眈眈。
萨达姆叫嚣这将是埋葬美国的第二个“越战”，美军也为血战做了准备，订购了上万个尸袋。
但是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测，美国刚刚投入实战的激光制导炸弹弹无虚发，让伊拉克的几十万大军坦克在高科技的碾轧之下无藏身之地，无还手之力。所以真正的地面战争仅仅进行了100个小时就结束了，以萨达姆的仓皇退出科威特告终。
这场速决战让世界军迷大呼不过瘾，同时也惊醒了一个大陆之隔的另一个大国：他们既惭愧于自己对“持久战”预测的全盘落空，又对美军当年近乎出神入化般的高科技运用能力乍舌，于是从此知耻而后勇，拼命砸钱，奋起直追，努力了30年，终于发展到了可以改变国际地缘政治角力态势的程度。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
如果说美军在1990海湾战场上的胜利有一个军事总导演的话，那应就是四星上将，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鲍威尔当之无愧，他的作战思想被后世总结为“鲍威尔主义”， Powell doctrine，总结起来有两点：1）国际冲突能用政治解决最好，军事手段是最后的选择；2）但是用兵的决心一旦下定，则必须有明确的目标，动员压倒性的优势，这包括了外交的联盟，军队的数量和武装的优势，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击敌人，以最快的速度取得胜利。
海湾战争正是“鲍威尔主义”最完美的实现，在老布什总统圆熟外交斡旋之下，在那场战争中美国争取了35个盟国，战争费用美国没有掏多少腰包，主要是盟国特别是日本买的单；地面战争开始之前，多国部队依赖绝对的空优和激光制导的战斧导弹对伊军狂轰烂炸整整42个昼夜，把他们的防线和心理彻底打垮；随后50万人的地面部队以秋风扫落叶之势，100个小时内把伊军全数赶出科威特。
鲍威尔对战争的理解和他的“主义”，很大程度来源于他在越战中的经历。1962年，25岁的鲍威尔上尉出任南越军队的军事顾问，就在他春风得意，意图要在人生第一个战场上大展宏图的时候，北越军队埋下的一枚竹钉扎了他的脚，伤口感染让他行动不得。后来鲍威尔在回忆录中写道，一枚涂抹了大粪的竹钉教会自己对战争的理解，居然超过了多年在军营和学校中得到的正规军事训练。
鲍威尔在越战中看到，如果军事行动缺乏明确的政治目的时就注定会失败；在异国他乡劳师以袭远，如果采用“添油”战术一点一点投入兵力，非但不会扭转局面，还会陷入对手的主场优势，让战争成为军队的绞肉机和乱葬岗。这样的思考，为后来强调绝对压倒性优势的“鲍威尔主义”奠定了基础，并在海湾战争中完美实现。当然，悲剧的是，仅仅才过了十年，他又一次目睹了越战的教训在伊拉克的重演，而且是在他的全盘掌握之下的。
鲍威尔在军界的资格非常老，就在尼克松结束划时代的对华破冰之旅的第二年，他就作为美军代表团的一员访问了中国，并在长城留影。在其后的福特和里根年代，鲍威尔的官运亨通，节节攀升，终于在里根任期的末尾出任了国家安全顾问，成为美国在冷战中最终拖垮苏联的功臣之一。
作为一个成功的军人，鲍威尔对自己的政治定位却始终有点游移不定，这也是他作为政治家悲情人生的根源之一。他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在很大程度上为报答里根的知遇之恩而加入共和党。在当时，对一个有深厚的国家安全经历的职业军人而言，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共和党越来越从重视对外国家安全和轻政府对内控制的传统保守主义，逐渐全面转向为在宗教和种族问题上的所谓“保守主义”，具有蓄奴和种族隔离历史传统的南方保守州成为他们的票仓。这个转变对于鲍威尔这个出生于贫困牙买加移民之家的黑人穷小子，对他这个在军队成长过程中亲身经历种族主义的黑人战士而言，自然是非常不舒服的。
鲍威尔政治生涯的第二个错误，也夹杂了知恩图报的因素。老布什对他的重用和栽培，他们在海湾战中中亲密无间的合作，让他欣然接受小布什的邀请出任国务卿，虽然他已经看到自己和布什班子里的重量级阁员，比如副总统切尼，和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之间潜在的问题。
9/11爆发之后，在阿富汗战争首战告捷的情况下，布什班子对伊拉克的战争准备开始紧锣密鼓地铺开，鲍威尔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内阁中其实是一个孤独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这个集体正在利用鲍威尔在国内外崇高的声望，和对中东军事议题的绝对权威，来推销这场注定追随者甚少的第二次伊拉克战争。对此，鲍威尔其实应该早有察觉，他在90年代的回忆录中如此描述在1990年担任国防部长的切尼：聪明头脑清晰，不与人随便寒暄，深藏不露。
鲍威尔和切尼在1990
和当年的所有人一样，鲍威尔陷入了对伊拉克问题的集体迷思，对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计划深信不疑， 他和布什切尼之间的差别是，他认为这种威胁是可控的，犯不着劳师以袭远地去推翻万里之外的一个国家。而深藏不漏的切尼和布什们的确把目的隐藏得很好，他们终于说服鲍威尔在联合国大会为战争造势。
鲍威尔军职生涯中最著名的一个讲话中只有两句话，那是1990年他在给公众讲解对伊战术的时候，“掐断包围，然后歼灭”（We're going to cut it off, and then we're going to kill it.）。这指的是鲍威尔主义的压倒性空中优势以掐断伊军的眼睛和听觉，然后绝对优势的陆军从东西包抄，截断侵科伊军的归路并消灭之。
这个概括简洁而冷酷，而且听众一听就懂。
但是十几年后，鲍威尔在联合国大会的发言却长达两个小时，把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掰开揉碎地展现在世界面前。让他担心并且噩梦成真的是，正是这个冗长的发言载入了史册，成为了主流媒体给他盖棺定论的总结，而不是海湾战争中那个短促而有力的胜利宣言。
因为，一切都错了，不单单是萨拉姆侯赛因拥有WMD的证据纯属子虚乌有，而且是整个战争计划，实施和善后都走错了方向。这是因为依赖雄兵重器的“鲍威尔主义”，被“拉姆斯菲尔德主义”所取代。
新任防长拉姆斯菲尔德也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人物，因为他既是美国历史上最老的国防部长，2000年小布什筹建一个超级保守班子，请78岁的拉姆斯菲尔德卸任吉利德药厂董事会主席的职位，重新出山（对，正是那个研发了人民的希望的药厂吉利德）；为何是重新呢？原来他早在年仅42岁的时候就曾出任福特总统麾下的防长，当时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国防部长。
这也许解释了拉氏虽然暮年，依然创新不已。他的拉姆斯菲尔德主义完全废除了鲍威尔主义，强调美军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小而精，主要依赖高科技和空中优势。这种建军思想和战法固然在伊战早期迅速地推翻了萨达姆政权，但是在战后重建中却显得力不从心，让失去萨达姆的伊拉克成为恐怖分子的温床，自杀性炸弹的天下。拉姆斯菲尔德从最初的神坛跌落，现在被公认为是美国历史上最灾难性的国防部长。但是，尽管人们重新认识到老成谋国之“鲍威尔主义”的价值，为时已经太晚。
鲍威尔和拉姆斯菲尔德共同为小布什总统服务
当小布什进入第二任期，伊拉克WMD的谎言已经昭然天下，后萨达姆的伊拉克局面也是每况愈下。鲍威尔和拉姆斯菲尔德同时提出了请辞，小布什在慰留拉氏的同时痛快地批准了鲍威尔的辞呈。这让旁观者替老鲍感到不平，似乎他的功能仅仅是在小布什的超级右翼内阁中一个温和中庸的摆设而已，在完成了替他们兜售战争的作用之后，就被一脚踢开了。
几年之后，和主流共和党渐行渐远的鲍威尔宣布支持奥巴马，并在那之后一直支持民主党。在当了近30年充满疑惑的共和党员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意识形态的家园。
为何我说一代名将鲍威尔的政坛生涯是一个悲剧之旅？因为他30年来对国家的服务和他的人生道路，仿佛就是美国30年来国运的一个缩影。
1990-1991摧枯拉朽般的海湾战争，以及苏联随即的分崩离析，象征着美国的国力达到了历史上的巅峰，在这里鲍威尔是指挥者和胜利者；
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和后来灾难性的伊拉克之战，放在今天看，也许是美国国运盛极而衰弱的拐点，鲍威尔是决策者和责任人之一；
2020 - 2021的新冠之战，对我三观颠倒的震撼力甚至有甚于当年的海湾战争，只不过，这一次美国是输家。坐拥世界最强医疗基础设施，最强的医学科技研发实力，最强大的疫苗生产能力，美国居然全国上下齐卸甲，乖乖躺平任新冠肆虐全国，如今全国的累计死亡人数正在不可避免地向百万逼近。新冠一役，让美国的软实力跌到了谷底。
老将鲍威尔不幸地成为这个大溃败中最知名的牺牲者。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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