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杰森·马丁：漩涡中的异位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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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森·马丁，《无题（加勒比蓝/铬绿色）》（局部）
侧面
杰森·马丁
Jason Martin
“我将它们剥至见骨，回归绘画最基本的元素——它们只需要这些最少的东西，就能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采访、撰文 / 钟山雨
图片致谢艺术家和Thaddaeus Ropac画廊
出生在英吉利海峡上一个封闭的小岛，工作生活往返于葡萄牙和伦敦，杰森·马丁（Jason Martin）目前正在阿连特茹（Alentejo）的自然保护区里过着半隐居的创作生活。尽管他曾因参加1997年的著名群展“感性”（Sensation）而被囊括进YBA群体内，但他的作品始终保持着遗世独立、自洽内省的特质。
马丁的作品大多以单色呈现，初看之下可被笼统地归于抽象画的体系中，但他时常不称自己的作品为绘画，而是“铸型”（cast）。与常规的绘画工序不同，他并非先用画笔调色，而是将颜料、油彩或丙烯涂抹到作品表面上，随后用不同的工具在上面“作画”，让工具成为手的延伸，留下动作的痕迹。由此，他形成了融合雕塑、行动抽象（gestural abstraction）、极少主义、色域绘画、厚涂法的复杂实践。
杰森·马丁，《无题（永恒的红）》 Untitled (Permanent red) ，2021年，铝板、混合媒介，100 x 80 x 8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然而，在三十年的创作中，马丁不断抛弃过去实践中的某些元素，投身于陌生的材料，又阶段性地回顾一些多年前实验过的媒介。2013年他放下画笔，只用廉价的现成品或自制工具创作，但近十年后又拿起了画笔；在最新的个展中，他则重拾了十年前“发明”的聚合式构图。暗藏在这样螺旋上升的轨迹中的是持续的反思，和对绘画与雕塑之间边界的不断松动和挑战。
“杰森·马丁：汇聚” 展览现场，Thaddaeus Ropac画廊首尔空间，2022
摄影: © Chunho 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白色/加勒比蓝混合）》Untitled (Mixed white / Caribbean blue)，2021年，铝板、油彩，178 x 178 x 11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紧接着2021的中国首展，杰森·马丁的作品随个展“汇聚”来到韩国，成为Thaddaeus Ropac首尔空间的第三个项目。其亚洲市场的打开，尤其是对千禧一代乃至Z世代的吸引力，从侧面证明了其作品跨越时间和地域的普遍性。从这些既沉静又激烈的画面中，观者得以察觉光线的变化和丰富的纹理，洞见超越作品表皮的深度，进而发现自身。
杰森·马丁
Jason Martin
1970年生于英国海峡群岛的泽西岛，毕业于伦敦金史密斯学院，是YBA艺术家之一，如今于伦敦和葡萄牙两地生活及工作。他以单色绘画的创作而闻名，其作品以极富动态张力的笔触和精密的色调创造出具象与抽象相互交织的美丽精神景观和想象空间。
photo：© Mustafa Hulusi
以下来自Art-Ba-Ba与杰森·马丁的对谈：
Art-Ba-Ba：葡萄牙的生活怎么样？这里的乡村风景怎样影响了你的构图和对光的运用？
杰森·马丁2020年夏天在Monte do Sol的池塘边
摄影: © Rodrigo Cardoso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
这儿三个月没下雨，庄稼亟需雨水。不过前天和昨晚下了很大的雨，所以情况好多了。我住在一个农业区，旁边是延伸七公里的稻田，稻田挨着海岸。这挺让一些人吃惊的：人们以为欧洲不产水稻，但葡萄牙其实是欧洲最大的大米产地、消费国和出口国。我们也盛产制造软木塞的栓皮栎，世界上一半的软木来自这里；此外还有茂密的松树和尤加利。
这里风景很独特，我常常被问及它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每当外出散步、去海边、爬上沙丘或登山时，都能看到原始、粗犷而崎岖的自然风景。但它同时也是平静的，哪怕在自然的灾祸中也存在着平静。这样一个草木茂盛的环境，很难不去回应它。但很难说它直接影响了我的创作，只能说是无形之中。有一个词叫“慢半拍自然主义”（belated naturalism），我觉得这适用于我，是一种直觉的回应。简单来说，我只是选择了这样生活：我有一个大花园，我搞园艺，生活在稻田和海滩附近，这是我的语境。
我在这里有两间工作室。其中一间曾经是夜店，我在那里做板上综合媒介，像是一个实验工作坊，有一个用来喷涂的房间。另一间在往北驱车20分钟的孔波尔塔（Comporta）附近，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这里是我的油画工作室，比另一间干净整洁得多，周围环绕着稻田。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个废弃的城镇，现在经过疫情的封锁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旅行受限倒是让我更能静下来，我只待在一个地方创作，生产力很高，这对创作是有利的。在伦敦我也有一个工作室，但我很难感觉到和那里紧密连结或被它启发。
杰森·马丁位于葡萄牙梅利德斯的工作室，这里曾经是一家夜店
摄影：© Rodrigo Cardoso
图片来源于THE SPACES
杰森·马丁在葡萄牙孔波尔塔的工作室
摄影：© Rodrigo Cardoso
图片来源于THE SPACES
杰森·马丁，《无题（老代尔夫特蓝/混合白色）》 Untitled (Old delft blue / Mixed white) ，2019年，铝板、油彩，178 x 150 x 10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你喜欢给自己的创作预设很多限制，比如你的用色非常克制，通常使用中性色，黑，白，灰，朱红；你在这种限制中用颜色的细微差别制造空间。这种自我限制给你带来了什么挑战？
杰森·马丁：
挑战很多。回溯到29年前我刚从金史密斯毕业的时候，创作这种动作重复和色彩单一的作品本身就像是钻死胡同，但从中发掘一些古怪奇特的视觉语言同样也让我兴奋不已。当时的挑战是如何利用这种限制展开叙事。我需要打破尺幅的界限，将体量作为一种雕塑特性去思考，还有考虑什么时候引入光线，光如何对色彩起作用，是透明的、是底色还是反射性的……我一直探索绘画与雕塑的边界，此外，人们面对作品表面时恍惚感到的图像深度，也总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杰森·马丁：汇聚” 展览现场，Thaddaeus Ropac画廊首尔空间，2022
摄影: © Chunho 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到了2008、2009年左右，我不想只和油彩（oil paint）打交道了，于是开始了综合媒介创作。我之前做过诸如在抛光底面上涂凝胶的尝试，但都没有创造出那种质朴的厚重感，而我想要的是颠覆。于是我开始将铝板放在地上而不是墙上，并且抛弃了画笔，只用双手，我站在作品的上方，身体以一种极其不同的方式沉浸其中。
当去掉油彩和笔刷后，身体的移动、伸展和沉浸不证自明。然后我又想用一种媒介与这种身体性保持距离，于是开始用纯颜料（pigment）——颜料和油彩作用相反，它不太反射光，而是吸收光，没有那么强的自我指涉性，些许笔触的痕迹都会被埋在一层层色彩之下，所以这成了创作的另一条路径。使用颜料创作后，我做出了大家可能比较熟悉的高饱和度、有层层叠叠质感的作品，它们看上去几乎是自治的，它创造自身。之后我开始做纸浮雕，由此形成了所谓的铸造画。
我一直在各种限制中探索新的领域，只有这样才能看清自己是收获了有趣的结果，还是走进了死胡同。在限制之中找到那些值得玩味或是稍纵即逝的东西，总是我的发现之旅。
杰森·马丁，《无题（混合米白色）》 Untitled (Mixed off white) ，2021年，铝板、油彩，100 x 75 x 8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东方蓝/普鲁士蓝）》Untitled (Oriental Blue / Prussian blue)，2021年，铝板、混合媒介，84 x 70 x 13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在过去十年间，你常常使用廉价和自创的工具，比如批发商店买的园艺铲子，割开的泡沫塑料，但你近期重拾了传统的画笔。再次拿起画笔的感觉如何？
杰森·马丁：
有种解放的感觉。回归到灵活的画笔很不错。我用的笔刷很大，可以制造出乎意料的致幻空间。这种回归让我兴奋，但我不想返回过去熟悉的领域，一定要从中找到些新东西，期盼这些新作品将叙事延伸。这其中的挑战是如何创造之前没见过的东西，同时又接受并认可我过往的叙事——我一直在小心地操控这个平衡。尽管具有实验性，但始终有一条线索回溯到我职业生涯最初的作品。我对现在的实践很满意，因为我在创作油画的同时又在另一个工作室里用颜料尝试新的构图，保持着策略和有趣实验并行的二元性。
我的仓库里有一些雏形（prototypes），我清楚它们还没到能离开工作室展出的地步，但它们是开端，等待着有朝一日的探索，等待未来成为新的系列，又或者无疾而终。有时当你有意开始一个全新的系列，越是努力推进，它越是难以对付，因为你在追逐一些必须实现的结果。而像日课一样重复一些实践，或许就会撞见些什么，从看似最无趣的东西中萌生了有趣之处。找到细微差别，是通向绘画叙事广度的可能性。
“杰森·马丁：汇聚” 展览现场，Thaddaeus Ropac画廊首尔空间，2022
摄影: © Chunho 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象牙黑/灰）》 Untitled (Ivory Black/ Grey ) ，2016年，铝板、油彩，200 x 200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你的新作放弃了之前的线条，从延伸的风景转为向内聚合的激烈动作，似乎有一个焦点或暴风眼几乎要把人拉进去，这在某种层面上回应了西方古典绘画体系中的灭点——在中国画中我们则更习惯于散点透视——可否由此谈谈新作的变化？事实上，这种漩涡状的构图曾经出现在你的早期作品中。
杰森·马丁：
差不多十年前，我做过一些暗示中心点和聚合动作的作品，我想重拾这一主题，但将其推向戏剧化的边缘。构图是想象出来的，产生于我遗留下来还没解决的东西，就像墙上的裂痕。我想很多艺术家都会回顾过去没有解决的问题，看看能不能推进到下一阶段。这些聚合的作品也有着类似的创作前提，它们不仅暗示了在向内的运动，也隐约显示出层次的叠加，将人带入一个绘画的幻觉空间里。
这其中的动作元素不仅归属于抽象的学院派体系。一系列的动作组成了构图，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终于到了一个节点，它既宣示了自身的动作，同时也产生了图像和具象的空间。我不是单纯施行那些扁平的抽象叙事里的动作，也是和幻觉、自然元素与深层次的空间周旋。这些作品一方面很精确，一方面又呼吸并敞开自身。我尝试在画作的氛围中控制动作，找到这种平衡，但很难。我认为我最成功的作品实现了这样不断运动的幻觉空间并暗含着一种风景。
这批新作品没有地平线，它们暗示的漩涡制造了某种异位空间，人们可以像凝视深渊一样向下看，或者随着色彩的暗示朝上看。我理解你说的，在东方美学传统中风景是没有地平线的，几乎像是发生在桌面上。没有地平线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至少在这批作品里我不想制造显而易见的风景。它们仍然属于抽象，但也有着具象的氛围，从自然中产生。
杰森·马丁，《恋物癖》 Fetish ，2012年，铝板、油彩，195 x 195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加勒比蓝/铬绿色）》 Untitled (Caribbean blue / Viridian) ，2021年，铝板、油彩，120 x 120 x 10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你的作品虽然呈现出一种无时间的、冥想般的特性，相反，你以一种单一且用力的动作反复磨损、消耗着创作的平面。动作在你的创作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杰森·马丁：
我觉得二十世纪最有意思的艺术家都有着强烈的势态性，比那更早的印象派中就体现了手腕的运动，二十世纪早期的毕加索和勃拉克用手肘的运动创作，之后杰克逊·波洛克以一种原始的能量投身在他的绘画场域中，我也感到和丰塔纳、伊夫·克莱因之间的亲缘，当然还有德库宁……几乎可以从身体的运动中讲出一部西方现代艺术史来。他们将身体沉浸在绘画行为里，这样制造出来的空间让我兴奋，因为它并不常见。如果从我的作品中可以看出身体的痕迹，那太好了，说明身体得到了有效的转译，使作品能够独立自洽。
杰森·马丁，《无题（锌白/普鲁士蓝/孔雀石绿）》Untitled (Zinc white / Prussian blue / Malachite green) ，2019年，铝板、油彩，175 x 175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这样的势态动作有时会将你的作品引领至未曾料到的结果。偶然和控制如何在你的作品中博弈？
杰森·马丁：
没错，就像你说的，偶然和有意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工作方法。这是件大事。因为在遵循一系列规则条件时，你也同时在寻求过程中偶然显露的东西。如果没有偶然产生，就要重新处理条件，质疑规则。就像是在海滩上拾贝，总会去想为什么这颗鹅卵石会比另一个贝壳有意思，为什么在成百上千的贝壳里你选择了这一个并牢牢攥住。这种偶然改变了你的经验。我一直在尝试搭建这样的情境，让稍纵即逝、与偶然相关的事件发生，这些东西是我事先不可能预料到的，但它们赋予了自身在过程中发生的可能。寻找这个平衡能帮助绘画阐释自身，当这一刻来临时，我会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退后了：它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身份。
“杰森·马丁：汇聚” 展览现场，Thaddaeus Ropac画廊首尔空间，2022
摄影: © Chunho 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白色/珊瑚橙混合）》 Untitled (Mixed white / Coral orange)，2021年，铝板、油彩，100 x 75 x 8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Art-Ba-Ba：这种后退也发生在你作品标题的演变中。你抛弃了早期如《蝾》（2003）、《英雄&恶人》（2013）等那些充满隐喻的描述性标题，统统换成“无题”，只用括号里的颜色区分作品。这是否也意味着物质性（materiality）在你的作品中起着越发重要的作用？
杰森·马丁，《蝾》 Salamander，2003年，铝板（阳极氧化）、油彩，200 x 200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
是的。材料总是诱惑我，我周围总有着各种各样的材料，有些甚至我还不知道怎么利用。我一直很有兴趣研究如何通过材料的运用产生不可预知的结果，所以没错，物质性很重要。比如在我的颜料作品中，要达成我想实现的效果，这个过程可能要需要将颜料放进喷枪里气化四五十次，所以它变得层层叠叠，成为一个纹理极其丰富的表面，几乎使颜色颤动起来。它不再是一个“平面”，而是像蝴蝶翅膀或花朵内部一样斑驳复杂。
作品需要自我存续，毕竟它们的生命比我长得多，它们有自己的位置，不需要与谁竞争，不需要自我阐释，不需要被解构。因为作品本身已经蕴含了很强的身体性和自我指涉，我不想再在标题中产生暗示和诗意了，于是只给出颜色的参考。如此一来，它们的生命会更长久，且将永远属于当下。我将它们剥至见骨，回归绘画最基本的元素——它们只需要这些最少的东西，就能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杰森·马丁，《根》 Root，2008年，铝板、油彩，195 x 195 厘米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杰森·马丁，《无题（白色/桃红色）》 Untitled (Mixed white / Brilliant pink) ，2021年，铝板、油彩，120 x 120 x 10 厘米
摄影: © Dave Morgan
由Thaddaeus Ropac画廊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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