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人」
有人味，才会被珍视。
文 | 佘宗明
这世界那么多人，但人味却是稀缺品。
天地广袤，可到处是人味盐碱地。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说的「天空那么远，大河全被盖上灰不溜秋的水泥板，树没了眼睛，动物没了声息，人没了人味儿」，是现世写照。
三体人脱水后，会变成干纤维。
碳基生物「脱水」后，则会变成宏大叙事里的脸谱化符号，或社交场中的观念标靶。
所以萧伯纳那句话被Cue的次数越来越高：我见过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狗。
这几天最热的两件事，大致都能由此找到端绪。
这两件事，一悲，一欢。悲的，懂的都懂；欢的，是上海的「万梗节」。
二者看似殊途，可若将它们嵌入「当人们说×××时，人们在说什么」的句式下，那相同点很容易浮出。
那就是：人味。
01
不是躺在各种虚名荣衔里被追忆，而是作为有血有肉有人格的个体被记住——大众会穿过被「出而筮仕」焊牢的同温层壁垒，去对其抱以理解和共情。
人味的默认装置不是口号，而是发于心现于行的行止。
它是可感、可及、可寻味的。
听到年轻人的合拍装×需求，予以配合；接见同志交友软件Blued创始人，为其解困……这些细节，在粗线条描摹中很容易被漏掉，在细粒度还原中却很生动。
▲有人味，才会被记住。
理解，尊重，是装不出来的。
人味可以穿透位阶的阻隔，以无远弗届的连绵势头打通庙堂之高跟江湖之远间的天堑。
物理距离上的「远在天边」，可以变为心理距离上的「近在眼前」。
因而，斯人的名字可以从那些文件里「活」过来，变成民间记忆里的标志性字符。
坊间记忆的「实」，托起了浮在宏大叙事云端里的单面化形象的「虚」。
其人形象，也会由此变得立体起来。
02
在网上，很多人引用那首特别的诗作来表意：
你不必尽善尽美
你不必顶礼膜拜
穿过茫茫的沙漠，心怀忏悔
你只须放开体内那野性的温柔
爱其所爱
很明显，人们是在回归「人」的语境后去评价他。
有作家说：「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才能看出晶亮。」
太多东西都会随风飘散。
但人味可以是人身上历久弥新的识别符。
在舆论解读中，它是人品的显微镜，是人格的签到簿。
多少年后，很多事功或许会湮灭在时间沙堆里。
但那些有温度的细节，总会于某些节点在人们记忆中苏醒过来。
03
民众追忆一个人，首先是因为他是一个「人」。
卢梭说过：「我们要在具体的人群中发现‘人’」。
从这个意义上看，上海「万梗节」跟眼下的这股追思潮，形成了潜在的互文。
模仿鲁迅，模仿甄嬛，模仿那英，模仿向太，模仿李佳琦，模仿吴京……这场野生百变大咖秀，拒绝严肃、百般戏谑。
它以节庆的「西体中用」为契机，将「一本正经地不正经」的后喻文化移植到了街头，在解构所有的狂欢中实现了「柔性脱嵌」。
没有南瓜灯，没有糖果，没有Trick-or-treat，有的是戴着假面对假面社会的短暂性逃离。
逃离即抵御，抵御抽象定义的禁锢，抵御统一程式的调教，抵御无意义。
不少人说，这是沪上青年对万圣节的文化反向入侵。
可对那些青年而言，是融合还是入侵，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开心。
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其次都是其次。
有了不为团聚、不为铭记的无意义开心的自在，外界才可以赋予其意义。
若没有想无意义就无意义的空间，那所有意义都是无意义的。
形式本身就是意义。
而在这类「去格式化」的大型行为艺术中，很多年轻人在本我的回廊里完成了一次巡游。
接头暗号就是：活在具体里，活在真实中。
04
加缪说：每个人都对表象微笑，并假装臣服于其下。
现实中，我们总是拖着疲惫肉身去讨好那些「CPU制造者」。
学者东浩纪曾提出「数据库叙事」的概念。
套用其概念，今天人们的生活叙事，就是在社会结构编制的数据库里不断抽取内容排列组合。
与「数据库叙事」对应的，是「格式化生存」。
当下社会正将人们格式化和原子化，组织化结构将人的兴致个性压扁为可数据化的字符串，将人变为「碳基螺丝钉」。
大家都是被装进套子里的人，将人装进套子里的人同样被装进套子里。
在上级、在甲方那里，我们经常是输入口令就得输出结果的「中间件」。
在家人、在朋友那里，我们有时是他们将家长情结嫁接在催婚催生上的被调教对象。
超长待机的延迟满足规训，在切割着人们跟简单平常的快乐之间的关联。
就算是偶得性快乐，也会被赋予这样那样的含义。
而上海「万梗节」上的疯与讽，就成了一次暂时脱离地心引力的自我放飞。
它遵从的逻辑是加缪式生活观：要不计代价追求快乐，「快乐的生活并不能更长或更短。当下快乐就是快乐，仅此而已」，而不是为了别的而快乐。
虽然是群体性狂欢，可其内核却是「个人化」的。
▲ChatGPT和某手机也入镜上海「万梗节」。
恰是这样的「无意义型的有意义」，让这世界变得有趣了些。
因为你嗅得到人味，而非只能听见「行走的人形机器」发出的声响。
人味可以让公共生活变得更加丰盈饱满。
青柳老师说得挺好：
你能看到「A股」，也能看到「鲁迅」；能看到影视作品，也能看到新闻事件。所有这些原本彼此绝缘的意象，彼此跨度可以超过上百年，在这一刻进入同一片时空，组成了拼盘，构成了对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整体扫描。
在这场模仿中，他们用自己的大脑去重现这些事物，他们夺回了对客观世界的主动，他们感受到了自己。
在快乐中，那些年轻人找到了自己的「身体感觉」——即便一夜过后他们还得回到格子间。
社会的活力，往往就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欢快自在的催生物，而不是大词揠苗助长下的产物。
05
有人味，才值得被珍视。
而所谓的有人味，就是一种擦拭——对蒙尘纳垢的精神桌面的擦拭。
它的启动制式并不复杂：得拒绝一些东西，并拥抱另一些东西。
该拥抱的事物清单里，理应包括向善向好，爱人自爱，不失悲悯，不放弃精神向度的追求。
即便我们是布罗茨基笔下「小于一」的人，但至少我们可以尽力朝「一」靠近，让自己有趣而鲜活。
✎作者 | 佘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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