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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书说人之二:一则勘误和两个故事

刘寄星 返朴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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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阅读1、谈书说人之一:《理论物理学教程》是怎样写成的?
2、朗道和栗弗席兹的《理论物理学教程》|展卷

撰文 | 刘寄星(中国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


1勘 误
8年之前,也就是朗道—栗夫席兹的《统计物理学I》的中译本第二次印刷前,应该卷校审人郑伟谋教授及王超编辑之约,我曾写了一篇不到两千字的“版本说明”,刊登在该书序言之后。这篇说明大致介绍了朗道—栗夫席兹《理论物理学教程》的缘起及《统计物理学》一卷的发展沿革,以图使读者对朗道—栗夫席兹教程的起源有一个大致了解。对于撰写这篇短文,我当年颇下功夫,参考过不少历史文献。然而,最近发现我的这篇说明犯了个大错误,不得不在此勘误,以免继续误导读者。
版本说明第二段开头的几句话是:“《统计物理学》的俄文版迟至1951年才由苏联国立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与1938年出版的英文版的差别在于后者只讲述了经典统计,前者则既包含了经典统计也包含了量子统计,按照当时的计划,它是全教程的第四卷”。这段话的头一句是个低级错误,因为在1951年版的序言中作者们就曾提到:“我们在1938年和1940年出版的统计物理教程只包含了对经典统计学的叙述;按照原来的计划,量子统计学的内容单独形成一卷”。犯下如此显然的错误,当然要迅速纠正,因此希望在本书第三次印刷时,将这段话改为:“只包含经典统计学的俄文版在1938年和1940年作为全教程的第二卷相继出版过两版,直到1951年才出版了既包含经典统计也包含量子统计的新版,按照当时的计划,它是全教程的第四卷”。
回想起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原因有两个,原因之一是我受1964年出版的《统计物理学》俄文版的影响太深,在那一版的序言中,栗夫席兹把1951年版称作第一版。原因之二是我的经验主义,因为为了查找朗道—栗夫席兹教程的早期版本,我曾进过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的书库,除了在北大图书馆见过1938年的英文版《统计物理学》之外,没有见过这本书的1938年版和1940年的俄文版。
估计读者们也希望知道这两版书究竟长得是什么样。将近一年前,从南京大学鞠国兴教授提供给我的一个网上图书馆里,我居然幸运地找到了它们,下面是这两个版本的照片 (图1和图2)
图1 1938年出版的《统计物理学》封面、扉页和目录页图2 1940年出版的《统计物理学》增补第二版封面、扉页和目录页
大家知道,朗道是1938年4月28日在莫斯科被捕,作为“人民的敌人”在狱中整整关了一年,1939年4月28日由卡皮察担保从苏联内务部监狱释放。这本《统计物理学》居然能在1938年出版,显得有点匪夷所思。仔细阅读一下1938年版的版权页 (图3),方知其中奥妙。朗道1937年2月离开哈尔科夫到莫斯科后,担任了卡皮察领导的物理问题研究所理论部主任。栗夫席兹随后也来到莫斯科,经朗道的好朋友鲁梅尔帮助,在莫斯科皮革学院中为他找到个教书的职位,他们二人得以在莫斯科继续《统计物理学》的撰写和修改 2)。从版权页 (图3) 看,这本印数为4000本的《统计物理学》是1937年10月19日交付排版,1938年1月26日签发印刷,同年 2 月上市的,时间赶得不谓不巧,正好在他成为“人民的敌人”之前面世了。这个版权页也特别,它特别在最后一行标了一句“Выход в свет февраль 1938 г (1938年2月面世) ”,好像在有意提醒大家,本书印出时,作者还不是“人民的敌人”。

图3 1938年版《统计物理学》的版权页


《统计物理学》幸运地出版了,但这本书是否得以顺利发行,颇令人生疑,因为当时的苏联政府是严禁“人民敌人”的名字出现在科学著作作者的名单上的。下面是两个有关的故事。
2肖因贝格的故事



肖因贝格 (David Shoenberg,1911-2004) 是英国低温物理学家,卡皮察在卡文迪许实验室工作期间,他是卡皮察的研究生 (图4) 。卡皮察1934年回苏联探亲被斯大林禁止返回后,肖因贝格曾多次到苏联访问,结识朗道,成为朗道—栗夫席兹《统计物理学》英文版的译者。
图4 戴维·肖因贝格 (1911-2004)
1938年为研究铋的德哈斯—范阿尔芬效应,肖因贝格来到物理问题研究所访问一年,其间除频繁与朗道讨论《统计物理学》英译本的一些问题外 3),特别就他自己的实验结果与朗道有过深入的讨论,朗道给他介绍了自己尚未发表的有关德哈斯—范阿尔芬效应的理论计算,并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他推导出的公式。肖因贝格发现朗道的公式与自己的实验结果符合的非常好。朗道被捕后,肖因贝格把他在物理问题研究所的研究结果写成了论文,文末对朗道将自己未发表的理论结果告知他并成为他对实验结果理论解释的基础表达了真挚感谢,准备在苏联刊物上发表。然而令他预想不到的是,当时物理问题研究所负责政治工作的女所长助理把他找去,严加训斥,要求他在论文中删去所有有关朗道的文字,包括引用的文献。这位所长助理训斥他说:“你在苏联呆了这么久,怎么会如此无知,竟然要对一个国家和人民养育了他而他反过来对自己的恩人捅刀子的人民公敌表示感谢?”肖因贝格对她解释说:自己是个外国人,对苏联的政治一无所知,况且也没有人告诉他朗道究竟犯了何种罪行而被捕。特别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所说的朗道的贡献是完全真实的,删去这些内容是很不适当的。结果僵持不下,他只好去找卡皮察出主意。老卡毕竟老谋深算,告诉他在苏联要听这位所长助理的,但是她的话在英国不管用。于是肖因贝格的俄文稿按所长助理的要求照办。回到英国后,经卡皮察推荐将原来的稿子一字不改地用英文发表在皇家学会会刊[1]。更妙的是,在鲁道夫·派尔斯的帮助下,肖因贝格把朗道的理论公式的全部推导过程详细写出,作为这篇文章的附录刊登了出来,等于代朗道写了一篇论文。朗道去世后,栗夫席兹等人于1969年编辑《朗道文集》时,果然将这个附录取名为“论德哈斯—范阿尔芬效应”列为朗道的第37篇科学论文,收入《朗道文集》卷1内 (图5) [2]。真是,“所长助理白费劲,反使朗道更扬名”,这也算是一段科坛佳话。
图5 《朗道文集》卷1的扉页及第37篇论文的首页
肖因贝格所述的这个故事刊登在哈拉特尼科夫为纪念朗道80周年诞辰所编辑的一本纪念文集中[3],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阅。
3《普通物理学第一卷》的命运



朗道1932年到哈尔科夫物理技术研究所担任理论部主任后,通过理论物理学最低限度考试招收研究生,相继招收了皮亚季戈尔斯基、康帕涅兹、栗夫席兹 (E.M) 、波梅兰丘克、阿希泽尔与匈牙利人蒂萨 (Laslo Tisza) 作研究生,同时,他于1934年起在哈尔科夫大学担任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带领自己的部分学生和好朋友在该校讲授理论物理及普通物理。朗道很注意教材建设,准备除理论物理学教程之外,还要撰写一套普通物理学教程,他把撰写普通物理第一卷的任务交给了阿希泽尔和栗夫席兹。他们二人的分工是:阿希泽尔撰写力学、热力学和连续介质力学部分,栗夫席兹撰写动理学部分。朗道离开哈尔科夫之后,阿希泽尔和栗夫席兹分别完成了这本书的撰写任务,经朗道定稿后提交给出版社。不巧的是,之后不久,朗道被捕了,这本书的出版遭到厄运。下面是阿希泽尔 (图6) 1993年对此事的回忆[4]
图6 亚历山大·阿希泽尔(1911—2000)
“这本书要在莫斯科的国家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1938年朗道被捕后,我们收到书的清样,在这本清样的首页上,因为朗道是‘人民的敌人’而抹去了他的名字,作者中只剩下我和栗夫席兹。在寄回给出版社的清样中,我们把朗道的名字又重新写到首位。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和栗夫席兹被招到莫斯科联共 (布) 中央的出版处。一位看起来非常像是知识分子的人接待了我们,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该处的处长还是教导员。他对我们说:‘你们写了一本非常重要也非常好的书,我们想要出版它。但是,因为朗道属于被镇压的人,他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作者名单中。因此,我们必须得到你们的同意,将他的名字排除出作者中。’我们回答说:‘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整本书都是按照朗道的想法写出来的,而且,如果我们这样做了,一旦他被释放,我们在他面前岂不成了坏蛋和叛徒?’‘是呀,我理解你们’,与我们对话的人继续说:‘如果他恢复自由,我们会帮助你们出第二版’。不过接着他又多少有些不自信地以知识分子的方式说:‘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我来给你们的通行证签字’。
与他告别后,我们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不久之后我们得知,他也被捕了。我们的书以三个人的名义出版,那是在朗道释放以后的事了。”
为验证阿希泽尔的这段回忆,我找到了他所提到的《普通物理学第一卷》的清样的照片 (图7),在清样扉页上,确如阿希泽尔所说,果然有用手写体添上的朗道 (Л.Ландау) 的名字。这本清样现存莫斯科栗夫席兹私人档案室。

图7 1938年未能出版的《普通物理学第一卷》清样的封面,注意这里写有“第一卷”字样


至于以三人名义正式出版的《普通物理学》,据我所知,那是在朗道遭遇车祸之后的1965年才由苏联《科学》出版社出版的 4),本人手头就有一本,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外文书店的俄文书即将被送到造纸厂之前从王府井外文书店以3角1分钱的折扣价购得的 (图8)。据说,冯端老先生对这本普通物理赞赏有加 5)。我知道高教出版社正委托北京大学物理系的秦克诚教授翻译这本书,据王超编辑告知,翻译已接近完成,不久这本遭受过“大灾大难”的《普通物理》中文版就可能与大家见面。

图8 1965年出版的《普通物理学》封面、扉页及价格页,注意这里没有“第一卷”字样


朗道等人的《普通物理学第一卷》所遭遇的命运绝非个别特例。将被捕或被处决科学家的名字从其撰写的著作中除名的最著名实例发生在研究非线性振动的学者亚历山大 · 维特教授 (1902-1937) 身上。维特于1937年在“大清洗”运动中被捕并于同年死于狱中,他参与撰写的举世闻名的非线性振动奠基性著作《振动理论》1937年出版时,他的名字被划掉,只留下了另两位作者安德罗诺夫和哈伊金的名字 6) (图9)。斯大林去世后,维特的冤案得到平反,1959年该书出第二版时,他的名字才重新出现在作者名单中 (图10),这时离他去世已过去了整整22年。第二版出版时唯一在世的作者哈伊金不无悲伤地在二版序言中写道:“本书的三位作者中只有我苟活至今,尚可写出这几行文字。与另两位作者一样参与本书第一版撰写的亚历山大 · 阿道尔佛维奇 · 维特死于1937年,由于令人悲痛的错误,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该版的作者名单中。” “令人悲痛的错误”七字,读之催人泪下。

图9 1937年出版的《振动理论》,维特的名字被从作者中除去了


图10 《振动理论》第二版封面与扉页,维特的名字回到了作者中


4一点疑问



《统计物理学》1940年增补第二版的版权页 (图11) 有点怪,怪在这本书的交付排版时间竟然是1939年2月,这时朗道正在鲁布扬卡内务部监狱里受苦。卡皮察给莫洛托夫写信要求内务人民委员部尽快结束朗道的案件是1939年4月6日,卡皮察给贝利亚签下保释朗道信的时间是4月26日,朗道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时间是1939年4月28日。在他被释放两个月之前,他的书居然能交付排版,究竟是谁能有这么大的神通?

图11 1940年版《统计物理学》的版权页,注意付排时间写的是1939年2月13日

注:1) 这篇文章是2019年8月写的,目的是为《统计物理学I》第3次印刷时勘误之用,也为王超办的“朗道集结号”讲几个故事,那时我还未与《物理》达成写“谈书说人”的协议。写完谈书说人之一“《理论物理学教程》是如何写成的?”后,觉得这篇也契合专栏的宗旨,故将其列为专栏之二刊出,其中第一部分的倒数第二段与谈书说人之一有少许重复,为了文字连贯,也就不再改动了。(编者:注1为标题注释,由于格式所限未能标出,特在此说明)2) 按照正式发表的栗夫席兹的履历,栗夫席兹在哈尔科夫乌克兰技术物理研究所一直待到1938年,1939年才到莫斯科。但据鲁梅尔发表在http://www.berkovich-zametki.com/AStarina/Nomer7/Rumer1.htm的回忆文章和下面将要提到的阿希泽尔2003年出版的回忆录,实际上波梅兰丘克、栗夫席兹、科列兹和阿希泽尔四个研究生1937年都从哈尔科夫跑到莫斯科追随朗道。当时正在苏联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工作的鲁梅尔通过关系把波梅兰丘克和栗夫席兹安排到莫斯科皮革学院教书,又给科列兹在师范学院找到临时工作。为阿希泽尔联系好的工作单位是军事化学科学院,但由于他已结婚,单位提供不了宿舍无法落户口,他只好又返回哈尔科夫。3) 肖因贝格1936年访问乌克兰物理技术研究所时与朗道谈好并开始翻译《统计物理学》,1938年他是带着英译本的清样来莫斯科的。4) 1969年又出过一版,删去了1965年版中阿希泽尔所写的《声音》一章。 5) 最近查到了冯先生的原话,他的原话是:“我见到过朗道与栗夫席兹合写过的一本普通物理教程, 是他们在莫斯科技术工程学院任教的讲义(包括力学、热学与分子物理和静电学),似未写完,不知是否另有足本。该书流传似乎不广,未见中译本和英译本,内容则别具匠心,开创物理学大师写基础物理学教材的先河。”(见:冯端. 执教六十年的回顾.物理,2006,35:893)冯先生说的似乎是1948年由潘诺夫编辑、莫斯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朗道院士普通物理学讲义》,那本书只发行了500册。但那本书与栗夫席兹无关,要说“开创物理学大师写基础物理学教材的先河”,还应该是朗道、阿希泽尔、栗夫席兹合著的这本《普通物理学第一卷》。6) A.A.安德罗诺夫(1901—1952),苏联科学院院士,在动力系统稳定性方面有创造性成就,是结构稳定性的奠基者。C.哈伊金(1901—1968),著名苏联物理学家。卫国战争期间曾在莫斯科大学领导雷达研究组,后建立普斯科夫天文台射电天文观察站。他们二人和维特都是曼德尔施塔姆的研究生,在非线性振动研究中有杰出成就。

 

参考文献

[1] Shoenberg D. Pro. Roy. Soc.,1939,A170:363

[2] 栗夫席兹E M. 朗道文集(卷1). 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69. 317—319

[3] 哈拉特尼科夫编《朗道纪念文集》的英文 版 :LANDAU The Physicist and the Man, Recollections of L D. Landau ,Edited by I. M. Khalatnikov,Pergamon Press,1989,pp224—233

[4] 刊于A. I. Akhiezer的俄文版书《随写与回忆》,乌克兰《事实》出版社(哈尔科夫,2003)36—61页 (A.И.Aхиезер,Очерки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Харьков,«Факт» 2003)


本文选自《物理》2020年第8期,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 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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