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无家可归
1月24日00:02,15岁的河北邢台寻亲男孩刘学州,在微博上发布一篇近四千字的遗书,讲述自己充满磨难的人生,慨叹“生来即轻,还时亦净”,暗示将要投海自尽。等到人们在三亚近海再度发现他时,他已失去知觉,终因抢救无效,于凌晨4时离别人世。
人类学家玛格丽·沃尔夫(Margery Wolf)曾发现,中国人的自杀行为,并不仅仅是一种表达自身绝望的个人之举,更是一种指向他人的行为:“西方人对自杀通常的设问方式是‘为什么’,但在中国,人们可能更关注‘谁?谁逼他自杀的?谁应该对此负责?’”
在刘学州的事件中,公众反应也印证了这一判断:人们在同情其人生中所充斥的不幸之余,普遍将愤怒的矛头转向弃养他的生父生母、曾网暴他的那些喷子,因为公认正是他们将刘学州推向了绝境,但为了更好地理解“谁逼他自杀的”,我们可能有必要先理解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自杀?”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真相
刘学州自杀的直接导火索,是他一个多月前的寻亲之举:去年12月6日,他在网上发布一条寻亲视频,想找到自己亲生父母。
人海茫茫,本来希望不大,但正当他想放弃时,12月14日,家里老人想起有个本子记录他本名丁晶,还有生父的名字。以此为线索,他在网上搜到了生父的信息。12月15日,DNA对比确认了他生父的身份,随后他奔赴山西大同,与亲生父母相认。
真正的悲剧,这才拉开帷幕。这一团圆,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生父丁某当年与其生母未婚在一起,一种说法是他的生父母很穷,无力抚养他;另一种说法是这两人没钱筹集彩礼,竟然将他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卖掉换彩礼(据媒体报道)。但这段婚姻最后也宣告破裂,两人各自成家,又再度各自离婚,到现在又各自结了。认亲没几天后,亲生父母就把他微信拉黑了。
他办理了孤儿手续,因为养父母在他四岁时就已去世,多年来是靠着亲戚接济才勉强度日,寻亲原本是想好歹有个家,结果却是更进一步确认了自己早已无家可归。
他想有个栖身之所,但这被其生母和一堆网友理解为“要为他买房”,进而揪住不放,谩骂指责他寻亲动机不纯,是利用他人的善良博取同情,乃至借机炒作、立人设。
从他当时的发言看,起初他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以至于三天内两度立场翻转:1月17日,他说被生母拉黑,要寻求法律援助;然而,第二天中午他又心软了,说决定暂时放弃民事诉讼;没过一天,19日凌晨再度发文说:“我的善良是有限的,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但是你们咎由自取,颠倒黑白,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那么,非常抱歉!法庭见!”
他受刺激是因为其生母张女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拉黑”只是想“重新获得平静生活”,说没想到刘学州多次要求他们为其购房,还威胁要生父生母分别离婚,使两家生活受到影响。
这些说法使无数人涌进微博谩骂他,虽然也不乏有人力挺他;但看来就在那短短两三天后,这位少年就已萌生死志:22日晚20:59,他发了一条微博,写道“世俗埋没了一切”,奔向他人生旅途的终点。
回顾这一坎坷人生,我们很难说清他心底里的那根弦是在哪里开始绷掉的。因为那种绝望感看来是长年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作为一个早熟的孩子,他15岁就历尽沧桑,承受了同龄人无法想象的重负。
乍看起来,他的死很容易让人想起不久前自尽的摄影师鹿道森:同样曾在幼年饱受欺凌、同样缺爱,甚至同样是在微博发布遗书后投海,刘学州在自杀前四天还曾给鹿道森去年的一条长微博点赞,可想他很有共鸣;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刘学州两度遭到“遗弃”——如果在法律上,他的亲生父母不构成遗弃;那么在情感上,刘学州做了这样的理解。
刘学州认亲的场景
他的寻亲之举,乍看是想寻找“爱”,但更确切地说,恐怕是一个孤独、无助、不安的个体,在面对无边外部世界时寻求归属感的本能。因为自小受到的欺凌、养父母的早逝,使得他被迫独自承受这些,因而他可能幻想血脉的纽带能使得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亲生父母为他提供一个庇护所。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甚至希望生父生母能分别离婚后再结合,即便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却是出自他内心深切的渴望:他卑微的愿望,就是有人能给他一个家,以便抵挡外面无边的冷硬。
然而,正因为他的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因而完全未能意识到成人世界的现实:对他的生父生母而言,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孩子,是对当下生活突如其来的威胁。
根据叶辛的长篇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孽债》中,那些曾在西双版纳插队的知青,本来在回到上海后都已各自组建家庭、有了新生活,然而他们当初留在云南的孩子,现在却不请自来,这极大地冲击了他们现有的生活,因为这些孩子代表着他们自己不愿再面对的过去。
就此而言,刘学州的生母对媒体说拉黑他是为了“重新获得平静生活”,其实倒是大实话:她当初就表示无力为这孩子付出,现在更不愿意。此时,网暴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赫然发现残酷的真相:亲生父母无爱,人间无情,没有足够的温暖支撑自己活下去。在这一意义上,他死于无家可归。这个世界辜负了他。
吊诡的是,如果他无法找到生父生母,很可能反倒未必会自杀,因为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支撑着他:其实有一个温暖的家在远方等着他,只是他还没找到。
这印证了那句西方谚语:“当你有理想时,小心找到它的时候。”换句话说,等到你真正实现理想的时候,需要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来承受看到真相时带来的那种巨大的幻灭感。
| 2022年1月24日刘学州微博所发长文的片段
我们当然无法苛责刘学州没能坚强面对,但也由此可以理解他在面对死亡时所感受到的解脱,就像他遗书里所说的,他终于可以安息,而大海就是他所寻求的生命母体怀抱:“把痛苦倾诉到大海中,也把生命还给这个世界,与其抱怨这人间疾苦,不如感谢给我一次体验疾苦的机会;阳光照在海面,我也归于大海。从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带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谁来挽救下一个刘学州?
事后有人发现,刘学州算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家里各种奖状、荣誉证书很多,甚至还是防疫志愿者,然而他的内心遍体鳞伤。
这种强烈的反差更激发了人们的惋惜与痛心,恐怕无数人都在想:复盘他的人生,究竟在哪一步出了问题,我们本来有机会挽救他?
| 刘学州的奖状
在此值得再引用一次玛格丽·沃尔夫的观点,她说,中国人的自杀,往往隐含着复仇的动机,“死亡并不仅仅是苦难的结束,还带来权力,这是一种方法,使折磨他的人受到惩罚。”
刘学州在遗书中也说:“希望人贩子和我所谓的‘父母’,还有网络上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也就是说,作为一次公共事件的自杀,本身在召唤行动。
在他赴死前夕,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网络暴力,因而这也在事后成了无数人声讨的焦点。有人说,在遭到网暴之后,即便是支持和欣赏所蕴含的善意,都无法抵消那些毫无根据的恶意带来的伤害,因为“就像夏天和冬天加起来不能抵消成为春天一样”。
确实,对当事人来说,这些创伤可能是多少善意都难以弥合的,刘学州的悲剧再度警醒人们:不要对自己不了解的他人进行动机揣测和道德审判,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可能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弃养他的亲生父母有着更大的道义责任。事后有人说,刘学州不应该寻亲,因为除非是被拐等特殊原因,其他的真的没必要,“负责任的父母不会轻易生孩子,也不会轻易丢孩子/送孩子/卖孩子。自己好好活就行,就当自己是上帝的孩子/观音送来世上的/恒河水是你的母亲。”
甚至有人觉得,是整个大环境对亲子的要求害了他,“亲不亲生有什么意义?不认识就不认识,干嘛非要寻亲,想有个家,家就温暖吗,谁说的?”
照此说来,只有清楚地知道“亲情的零度”,才能从这种束缚中得到解脱。不过,这仍然要求个人足够独立、坚强到能够自己应对,然而这么说的人可能忘了一点:刘学州其实只是一个15岁的未成年人。
值得注意的是,据他的律师说明,刘学州身份证上是2004年出生,但实际年龄才15岁。为何要改年龄?有可能,因为养父母早逝,他无处可去,改大年龄后,他就可以提早入学——他确实小学二年级就上了寄宿制学校,而此时他其实还比同学小了两三岁。
这就很能解释他的早熟,以及为什么固执地想要一个“家”,因为“家”在他的生活里是缺失的,他可能长年没有固定住所。
他在与父亲的认亲仪式上,既没有特别的喜悦,更没有抱头痛哭,他的表现已经比同龄人早熟,但毕竟仍是个未成年人。认到了亲并非就此结束了,棘手的现实才刚刚开始,而他心智还并未真正成熟到能够处理如此复杂的现实和舆论压力。
仅仅对他亲生父母进行道德谴责,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世上总有奇葩的父母,这个问题的根本其实是未成年人保护的责任。
这种保护,包括在网络舆论风暴中对他的个人信息匿名化处理,尽可能地让他免受网暴;包括他在寻亲成功后,他的父母至少从人性与道义上如何帮助他走出情感的波澜,还包括公共机构的援助,必要的法律援助和心理疏导,为他撑开一个安全空间。
刘学州在微博上发的养父母家老屋
可能连他本人也未必意识到,他寻亲其实并不是要寻找有血缘纽带的父母,而是一种“家”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更进一步,我们不妨假设,如果他能够有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那么他恐怕都意识不到自己身为异类的不幸,甚至都未必会有动力去寻亲了。
当他养父母不幸离世时、从小受到欺凌时,那些本该救助他的机构在哪里?如果在那一次次的人生节点中,能有人及时介入,给到一点温暖,是否也能在他后来遇到不幸时多支撑他一会儿?
就此而言,他的自杀不是一个突然的事件,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是经历了太多冷硬的生活现实之后,才最终失去希望。如果他没能熬过来,那不是他的错,因为人不是机器,他的敏感、孤独、对归属和安全的渴求,正是我们生而为人的基本条件。
虽然总有人说人生难免负重前行,但一个好的社会,不应该任由个体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独自上路。他们的人生之路,本来可以不必那么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