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镇上雨后的黄昏(6月10日)
周末回了一趟老家。上一次回去还是阴历十二月十三爸爸忌日,之后春节去了南方岳父母家,节后一忙,还想着清明一定要回去扫墓,结果还没等到那一天,就被封在小区里了,这一封就是68天。
算下来,我已经整整五个月没回了。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从未间隔这么久都不还乡的,甚至就算在厦门读大学时,一学期也不至于这么长。
回乡的大巴上乘客居然也已不少,虽然不像平日那样满载,但也坐了三分之二的位子。上海正式解封的第二天,6月2日,村里有人逃离上海,说一车上连他和司机只有5个人。
太久了,这趟原本熟悉的归程如今也有几分陌生感。穿过深深的江底隧道,车爬升到长江大桥上,整个车厢里灌满了风。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两个多月来终于第一次真正恢复了自由呼吸,情不自禁扯下一点口罩,露出鼻孔。正这时,旁边一位大哥戳了我一下肩膀,低声说:“口罩!”我没听清。他不耐烦地又说了句:“口罩戴戴好!”
黄昏到县城下车,公交车等了七八分钟还没来,孩子已经有点肚子饿了。想想罢了,还是叫辆车吧,我也迫不及待想早点回去看看。从县城往西,许多路口都还能看到铁丝网和值守的人。司机是个本地老师傅,原本在上海开出租车,三年前拼不动了才回来。我问起那两个月的生意,他不愿回答,只说庆幸自己回来了,“被封在崇明总比被封在上海好”。
母亲照例又做了一桌菜。两个孩子都饿了,吃得狼吞虎咽,老二吃完又添了一碗,说“奶奶做的菜好吃”。平日一个人在家习惯了,母亲说饭都做少了。
镇上的菜市场,这些铁丝网、路障此前都从来没有过
她原本就吃得清淡、简单,疫情期间更是从简,常常就是捞一筷面条。何况在疫情封控之下,百物腾贵:香蕉卖到12元一斤;素鸡原本才4元,现在卖到9元;番茄一度也卖10元一斤,最近倒是回落到4元了。
虽然涨价了,但那些卖菜的其实也没赚到钱,一是因为菜市场老被封,二是很多人都不上镇了,以至于菜也卖不掉,烂在地里的都不少。村里人自我宽慰,这两三个月倒是省了不少钱,钱都花不出去了。
说到这里,母亲有点自得,因为有邻居说,在我们这40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那么多老人里也就她还懂操作智能手机,别人都被这个码那个码搞得晕头转向,拿身份证刷的话又怕不小心丢了,反正自家也都种菜,也不是非去菜场不可,干脆能不去就不去了。
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儿女在上海,那些天里,年轻人担心着乡下的老人,但老人其实更担心在上海的儿女。母亲说起来叹气:“看新闻里,真是太可怜了,连楼道都不能出,上海人哪受过这罪?不像我们这儿,好歹还能在村子里走动走动。”
我们吃晚饭时,邻居惠珍来闲聊几句。她儿子只比我小一岁,在上海开出租车十多年了。这次他堂哥的小区封得早,托他买了一堆菜,待要开车送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出门,当天下午自家小区也被封了。
好在他车技过硬,那些天里公司委派他每天送几位医生,多补贴500元,赚得其实还比平日多。虽然医生和他都严密防护,但怕父母担心他出入疫区,始终没和家里讲,直到有一天堂哥不小心说漏了嘴。他父亲倒是松了口气,因为老爹一直以为他被封在家里没钱挣,白白担心了很久。
晚饭后照例去镇上散步,饭店算是开门了,但门庭冷落,门口都拦着一张桌子,还是不能进店堂食。好在天气温热了,有些食客就在屋外走廊底下的小桌上吃。变通归变通,毕竟不是谁都愿意这样当街坐着,总不成一边吃菜一边吃灰尘,连我都没见过这个小镇如此萧条过。过马路时,母亲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一片六个乡镇,三个月来就只出过一例,照样关到现在。”
在小店里买东西时,我问店主被封了多久,他狡黠地一笑:“一天都没关过。”和城里不一样,乡下毕竟还有一些活路,只是那一阵“做生意都像做贼一样”,好在乡里乡亲的,也都手下留情。
我找了家理发店,这次头发也三个月没剪了。乡下清剪平日15元,老邻居就只收10元,比上海便宜一半还不止。像我这样“在上海赚了钱,还要回乡理发”,难免被视为抠门,母亲在旁半是埋怨、半是赞许地为我解围,“一个头还要留到乡下来理”。理发师张红说,那是不忘本,做人就得这样。
我也是这次封城之后,才知道所住小区还有理发师。起初谁也没想到会被封那么久,直到被封1个多月、且解封眼看遥遥无期时,才终于有人提起此事。当时说的是义务理发,但我们实在都过意不去,到底还是让他收了每人30元。因为人太多,名额就先顾老人和孩子。等到解封了,这两天又爆出“红玫瑰”理发店事件,眼看着全市的理发店、美容院又都不能进了。
说到这里,张红说:“疫情一来,什么都不同了。我干这一行二三十年了,也是头回意识到这还有风险。所以你们小区的那位理发师,赚多少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病毒防不胜防,每多接触一个人,就多一份风险。不是谁都愿意干的。”末了,她笑笑说,不知道理发店还能开多久,现在也都过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