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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维舟 维舟的方舟 2023-03-20

镇上雨后的黄昏(6月10日)


周末回了一趟老家。上一次回去还是阴历十二月十三爸爸忌日,之后春节去了南方岳父母家,节后一忙,还想着清明一定要回去扫墓,结果还没等到那一天,就被封在小区里了,这一封就是68天。


算下来,我已经整整五个月没回了。二十多年来,我几乎从未间隔这么久都不还乡的,甚至就算在厦门读大学时,一学期也不至于这么长。


回乡的大巴上乘客居然也已不少,虽然不像平日那样满载,但也坐了三分之二的位子。上海正式解封的第二天,6月2日,村里有人逃离上海,说一车上连他和司机只有5个人。


太久了,这趟原本熟悉的归程如今也有几分陌生感。穿过深深的江底隧道,车爬升到长江大桥上,整个车厢里灌满了风。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两个多月来终于第一次真正恢复了自由呼吸,情不自禁扯下一点口罩,露出鼻孔。正这时,旁边一位大哥戳了我一下肩膀,低声说:“口罩!”我没听清。他不耐烦地又说了句:“口罩戴戴好!”


黄昏到县城下车,公交车等了七八分钟还没来,孩子已经有点肚子饿了。想想罢了,还是叫辆车吧,我也迫不及待想早点回去看看。从县城往西,许多路口都还能看到铁丝网和值守的人。司机是个本地老师傅,原本在上海开出租车,三年前拼不动了才回来。我问起那两个月的生意,他不愿回答,只说庆幸自己回来了,“被封在崇明总比被封在上海好”。


母亲照例又做了一桌菜。两个孩子都饿了,吃得狼吞虎咽,老二吃完又添了一碗,说“奶奶做的菜好吃”。平日一个人在家习惯了,母亲说饭都做少了。


镇上的菜市场,这些铁丝网、路障此前都从来没有过


她原本就吃得清淡、简单,疫情期间更是从简,常常就是捞一筷面条。何况在疫情封控之下,百物腾贵:香蕉卖到12元一斤;素鸡原本才4元,现在卖到9元;番茄一度也卖10元一斤,最近倒是回落到4元了。


虽然涨价了,但那些卖菜的其实也没赚到钱,一是因为菜市场老被封,二是很多人都不上镇了,以至于菜也卖不掉,烂在地里的都不少。村里人自我宽慰,这两三个月倒是省了不少钱,钱都花不出去了。


说到这里,母亲有点自得,因为有邻居说,在我们这40户人家的小村子里,那么多老人里也就她还懂操作智能手机,别人都被这个码那个码搞得晕头转向,拿身份证刷的话又怕不小心丢了,反正自家也都种菜,也不是非去菜场不可,干脆能不去就不去了。


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儿女在上海,那些天里,年轻人担心着乡下的老人,但老人其实更担心在上海的儿女。母亲说起来叹气:“看新闻里,真是太可怜了,连楼道都不能出,上海人哪受过这罪?不像我们这儿,好歹还能在村子里走动走动。”


我们吃晚饭时,邻居惠珍来闲聊几句。她儿子只比我小一岁,在上海开出租车十多年了。这次他堂哥的小区封得早,托他买了一堆菜,待要开车送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出门,当天下午自家小区也被封了。


好在他车技过硬,那些天里公司委派他每天送几位医生,多补贴500元,赚得其实还比平日多。虽然医生和他都严密防护,但怕父母担心他出入疫区,始终没和家里讲,直到有一天堂哥不小心说漏了嘴。他父亲倒是松了口气,因为老爹一直以为他被封在家里没钱挣,白白担心了很久。



晚饭后照例去镇上散步,饭店算是开门了,但门庭冷落,门口都拦着一张桌子,还是不能进店堂食。好在天气温热了,有些食客就在屋外走廊底下的小桌上吃。变通归变通,毕竟不是谁都愿意这样当街坐着,总不成一边吃菜一边吃灰尘,连我都没见过这个小镇如此萧条过。过马路时,母亲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一片六个乡镇,三个月来就只出过一例,照样关到现在。”


在小店里买东西时,我问店主被封了多久,他狡黠地一笑:“一天都没关过。”和城里不一样,乡下毕竟还有一些活路,只是那一阵“做生意都像做贼一样”,好在乡里乡亲的,也都手下留情。


我找了家理发店,这次头发也三个月没剪了。乡下清剪平日15元,老邻居就只收10元,比上海便宜一半还不止。像我这样“在上海赚了钱,还要回乡理发”,难免被视为抠门,母亲在旁半是埋怨、半是赞许地为我解围,“一个头还要留到乡下来理”。理发师张红说,那是不忘本,做人就得这样。


我也是这次封城之后,才知道所住小区还有理发师。起初谁也没想到会被封那么久,直到被封1个多月、且解封眼看遥遥无期时,才终于有人提起此事。当时说的是义务理发,但我们实在都过意不去,到底还是让他收了每人30元。因为人太多,名额就先顾老人和孩子。等到解封了,这两天又爆出“红玫瑰”理发店事件,眼看着全市的理发店、美容院又都不能进了。


说到这里,张红说:“疫情一来,什么都不同了。我干这一行二三十年了,也是头回意识到这还有风险。所以你们小区的那位理发师,赚多少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病毒防不胜防,每多接触一个人,就多一份风险。不是谁都愿意干的。”末了,她笑笑说,不知道理发店还能开多久,现在也都过一天是一天。


回到家里,母亲说,张红也不容易,这么多年,就数今年生意最难做,而她老娘也不省心,成天疑神疑鬼,哭哭啼啼说自己要死了,一双儿女都被闹得没脾气了。

我问:“那没去医院查过?”“去年就到上海做过CT了,什么也查不出来。要吃虫草、人参,儿子二话不说,都花了一两万了,但没办法,她就是觉得丝毫没好转,总怀疑自己得绝症了,整天寻死觅活。这一次儿子也忍不住了,跟她说:‘你就算真死了,我被封在上海也回不来。’”



这是真的。4月25日,邻村一位老人垂危,两个女儿都在上海,打电话过去,大女儿束手无策,小女儿是烈性子,找居委会大吵大闹,逼着给开了出门证,但开车回岛时又被拦住,说是核酸阴性证明过48小时了,她不得已再返回去重做,折腾了半天下来,到家都半夜了。第二天一早10点多,老人就走了,当天就被拉去出殡,以往那种接连三天的葬礼自然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我一位朋友的父亲肝癌晚期,也是那一阵病重,她搞到出门证后,第一次回岛,崇明那边根本不接收,好话说尽,还是只能原路返回。那几天里,一家人想尽办法,找各种关系通了路子,解决了道口放行的问题,夫妻俩才得以上岛,又被隔离了14天,历尽千难万阻,才终于回到自己家。

刚回去第一天,她爸就倒在家里,立即送医,在病床前守候了15天,总算是陪伴了老人最后一段路程。好在5月20日之后,殡仪馆允许家属入内了,限十人,之前任何家人都不得进去。上月底她和我说起时,我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淡淡地说:“没事。我就是跟你说一下而已。都过去了。”

那段时间,所有人的回乡路都变得格外漫长,真遇到什么事就只能百般煎熬。二舅母的弟弟,4月里也得急病,连夜送医,但就诊也得先付几万元,夫妻俩老实巴交,手头一下子掏不出那么多钱,两个女儿在上海又回不来,差点病都耽误了。救活过来后,他叹说:“儿女再多,到老了也没什么用。”

说到这事,母亲说,这次很多老人都看开了:儿女留在身边的,大多没本事;有本事的,真遇到这样的事,说不定到死都没能看上一眼。这也不是儿女自私,只是时代就变了,他们也没办法。老人要自己想通,不要成为儿女的累赘,也不要牵挂,收拾好自己上路。

以前她在村里说“儿女都是假的”,很多人不爱听,现在倒也有不少人觉得“是这么回事”。她说:“其实你仔细想想,儿女是儿女,你是你,干嘛要为别人付出那么多?我已经算想不开了,真想得开的人,一个都不生,那当然活得轻松自在多了。”

听她说完这些,我们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沉默了一会,Suda小心翼翼地问,清明节错过了,那明天要不要去给爸爸上坟?母亲说:“我们这里的风俗,平时不能上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没什么。他活着的时候是明白人,在地下也会理解的。”

她说,其实两眼一闭,都是假的,我是不相信死后还有灵魂的。人在的时候活过就可以了,死了是无所谓的,反正也没感觉了。现在是你爸墓地双穴已经买好了,要不然哪天我没了,你们把我埋哪里,那是你们的事了,不是我的事。人这一辈子,“做人”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做戏,是给别人看的,但活没活过,自己心底里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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