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松头号铁粉，怎样控诉失心疯的美国？
算牌人
血债血还
吴泽源：
写不好小说的影评人
施拉德其人
好莱坞“电影小子”一代中，如今依然活跃在前线的已经不多。但作为最缺乏商业号召力、最不爱去讨好评论界与奖项，同时也具有最多心理病症的成员之一，保罗·施拉德却依旧在战壕里顽强搏斗着。
施拉德最为人知的身份，大概是马丁·斯科塞斯的长期合作编剧。瞧瞧两人光辉的合作履历吧：《出租车司机》《愤怒的公牛》《基督最后的诱惑》《穿梭阴阳界》……对于喜欢这些电影的影迷来说，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这两个人没能再多合作几次。
但施拉德同时也是个卓越的影评人和电影研究者。作为宝琳·凯尔的得意门生，和涉猎广博、理论基础扎实的狂热影迷，施拉德在六零年代后期一出手，便为美国影评界带来了新气象。他受到包括凯尔、安德鲁·萨里斯和《电影手册》在内的种种影响，却不拘泥于其中任何一种，评论带有强烈主见，在批评自己师承的学派时亦直言不讳。他既能有理有据地批评《逍遥骑士》这样受全方位追捧的大热影片，也能旁征博引地道出萨姆·佩金帕、罗伯托·罗西里尼和巴德·伯蒂彻等导演的杰出之处。至于他的长文《黑色电影札记》和学术专著《电影中的超验风格：小津、德莱叶、布列松》，更是在电影研究的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所有研究相关课题的后世写作者，都很难绕过它们。
保罗·施拉德
与他的前两种身份相比，施拉德的导演身份倒是要暗淡些。从1978年的《蓝领阶级》开始，施拉德拍了超过二十部长片，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温不火，没有哪部能达到《出租车司机》或《愤怒的公牛》的艺术水准。这种境况在近些年似乎有所改观：2017年的《第一归正会》获得了广泛好评，也为施拉德赢得了生涯中的第一个奥斯卡提名（最佳原创编剧）。
至于他上映不久的新片《算牌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第一归正会》的延续。或者从一个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它是施拉德对自己在整个生涯中最痴迷的主题的延续。原罪、内疚、孤独、自欺、对救赎的妄念、对暴力的执念，以及神之恩典的不经意降临……所有这些在《出租车司机》里曾出现的母题，在《美国舞男》和《迷幻人生》里也同样存在，现在，它们流转到了《算牌人》中。
炼狱之人
《算牌人》一开始便交代了主人公威廉（奥斯卡·伊萨克饰）的重要经历——他曾在狱中被监禁八年，虽然他的罪名在影片开头并未被交代。出狱后，他成了在美国中部的各个小赌场里靠计算概率来挣钱的扑克玩家，但他的身份，似乎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了另一个囚笼。
赌场与监狱的属性有其相通之处，它们都是暗无天日的密闭空间。监狱之所以看不到太阳，是为了扼杀囚犯逃走的希望；赌场之所以看不到日光，则是为了让赌徒沉浸在一轮又一轮的游戏中，忘记时间的流逝，而自然，大部分玩家赌得越多，输得就也越多。这让整部影片具有了梦魇般的质感。
《算牌人》剧照
但威廉不是来赌博的，他是来赢钱的。作为专业“算牌人”，他精通每项扑克游戏的数学概率。但他投注不多，因为赌场会驱逐像他这样的职业玩家，而且他也没有依靠牌局来大富大贵的野心，他流连于各个赌场，只为“打发时间”。
但当我们更深了解威廉的过去后，会发现，深陷赌场这座炼狱，是威廉的某种自我放逐。在赌博关系中，玩家之间不会产生深度社交，大家的状态都形同活死人，在无尽的试探与等待中寻求奇迹。威廉因为内疚，放弃了重回主流社会的机会，在炼狱中打发时间，等待奇迹降临，而奇迹似乎也终于临近了。
所以，威廉到底为何内疚？逐渐临近的奇迹又是什么？
道德之人
作为从小受到天主教严苛教育的信徒，施拉德携带着与生俱来的原罪感。而《算牌人》里的威廉不只拥有原罪，他还曾参与美军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虐囚事件。这是他入狱的缘由，也是他内疚感的来源。
这种内疚感，如影随形地陪伴着威廉，让他夜不能寐，日间也被伊拉克战俘的阴影所困扰。这不禁让我们再次想起《出租车司机》的主人公特拉维斯，同样失眠，同样饱受创伤，同样孤独，看上去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但威廉与特拉维斯有显著不同。特拉维斯的愤怒朝向外界，而威廉的愤怒是朝向自己。他无法接受曾经犯下罪责的自己，无法卸下肩上的道德负担。施拉德对威廉的心态显然是认同的：“在当下的社会，人们不愿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负责。但我出身在一个你要为一切事情承担责任的文化环境中。你出生时就被浸泡在内疚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内疚只会变本加厉。”
《出租车司机》海报
但同时，施拉德也说：“我们都有能力原谅别人，也都有资格被原谅。所有告诉你这种说法不对的人都是蠢蛋。”
但被原谅的资格需要自己争取。从内疚到赎罪的转变，成就了施拉德作品的永恒闭环：他们因罪恶感而自觉糟糕，过着糟糕的生活，只有对别人的拯救，才能让他们的自我感觉变好，也让他们的生活重回正轨。
在《出租车司机》中，特拉维斯试图靠拯救雏妓来寻求道德满足；在《穿梭鬼门关》中，救活病人对于主人公弗兰克来说，是解救自己生活的唯一良药。在《算牌人》中，威廉的寄托则来源于年轻人柯克（泰·谢里丹饰）。柯克的父亲是威廉的战友，同样因虐囚事件被监禁多年，出狱后因精神崩溃而自杀，但训练他们虐囚技巧的军官戈多却一直逍遥法外。柯克想为父寻仇，但威廉不愿将罪责都推到长官身上。他深知恨可以毁掉人的一生，所以他只想借牌局攒够钱，替柯克及其母亲还债，让青年迷途知返。
暴力之人
但世界毕竟不是由温驯的羊组成，总有人是来者不善的恶狼。而施拉德虽然钟爱欧亚电影，却终究是个美国人。暴力的基因写在他的身体中，而在很多时候，血债血还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这也是《算牌人》未能解决的悖论：到头来，一个笃信爱与原谅能解决问题的人，最终仍不得不将一切诉诸暴力。但这也正是施拉德作为一个作者的有趣之处。爱与暴力、血与十字架、自大与自厌、无私与利己、自律与放纵、压抑与宣泄、三岛由纪夫与萨姆·佩金帕、陀思妥耶夫斯基与约翰·福特，所有这些相互抵触的两极，都在他的电影中纠结不清，界限模糊。
《算牌人》剧照
施拉德虽然拍了一辈子类似的故事和人物，但他仍然无法从创作中找到答案。而他所能求助的最后手段，一个是加尔文教派的信条，一个是法国导演罗贝尔·布列松。二者都笃信，神的恩典是突如其来且不可抗拒的，所以继《美国舞男》与《迷幻人生》之后，施拉德第三次化用了布列松《扒手》的结尾，将影片定格在狱中囚徒的灵魂被其所爱之人拯救的一刻。
但这只是个临时的答案，这个答案除了表明信念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处。施拉德自己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他不会一次次地将同样的疑问搬上银幕。他的求索之路还将继续下去，或许会得到解答，也或许至死方休。
《算牌人》剧照
编辑: Apertus
电影系学生一枚
-FIN-
深 焦 艺 文 志 往 期 内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