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疫情时代,两个中国女孩用书信对抗虚无寻找爱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2023-01-03

SALLY ROONEY

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偲予


前 言

萨莉·鲁尼


距离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的新书《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译本面世大抵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在过去的数周里,世界各地发生着诸多匪夷所思的状况:炎夏来袭,内地却还被强捂在疫情防护罩下;唐山的烧烤店里,打人者的骚扰和暴力来得肆无忌惮,四位女性的人生轨迹就此突变;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罗伊诉韦德案”,女性的生育自主权再次摇摇欲坠;诗人余秀华一段本不被祝福的婚姻,因男方的家暴行径再次引发舆论哗然……随机的危险、法律的规训、公共空间和私人生活里的暴力,都在通过具体的案例和事件不断显影,生而为人,身为女性,我们似乎在陷入越来越深不可测的不安之中。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回到萨莉·鲁尼的新书。《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里有四位主人公,小有成就的小说家艾丽丝在交友软件上认识了蓝领工人费利克斯,两人逐渐走近;艾丽丝最好的女友艾琳拿着微薄工资做着编辑的工作,与儿时便相识但相对年长的西蒙厘不清关系。艾丽丝和艾琳没有经常见面,但始终保持着邮件通信。小说的结构呈现为,对两组人物关系演变的书写,与对女性好友往来信件的展现,相互交错,穿插出现,对于日常场景的观察与客观描绘奇妙地与私人的感悟与情绪输出交叠成趣。


艾琳写给艾丽丝:


“我今天上网上太久了,开始感到压抑。最糟的是,我真心觉得网上大部分人都是出于好意,但是自二十世纪以来,我们的政治话语已经发生如此迅速而严重的退化,大多数试图理解当下历史瞬间的努力最后基本上都毫无意义。”

艾丽丝写给艾琳


“我心里非常喜欢他,因此当他对我展露温情时我就会变得非常激动和愚蠢。因此,哪怕发生这么多事,哪怕世界是这副德行,哪怕人类正濒临灭绝,我仍然在这里写信,谈论性和友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活的?永远爱你的,艾丽丝。”

萨莉·鲁尼的这本书,多少是这压抑的一个月里,一个予人开导和宽慰的存在。和小说故事中三十代左右的青年人们一样,我们活在具体的时空里,又通过网络感知着一个更为庞大宽阔、边界模糊,更加不可控的世界;社交媒体的纷繁复杂,映衬出当代都市生活的空洞底色,我们辗转于真实的接触和云端的沟通,一边孤独地摸索着自己与周遭环境和整个时代的联结,一边通过与友人、爱人的博弈和互证,在亲密关系里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及信念。


萨莉·鲁尼也是费兰特般的文化现象,从她已出版的三部小说和小说的影视剧改编说去,可以讨论的议题涵盖当代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次约偲予来一起聊聊萨莉·鲁尼,也想借用书中的形式,模拟邮件往来,进行一次协同写作。偲予是导演、编剧,活跃在内容生存的前线,我则在制片、发行两端投入更多精力,偶尔也以媒体人身份活动。我们对影视行业的现状,对文学、电影的关注和思索,对自己与家人、伴侣的相处,对千禧一代女性面临的情感和婚育选择等等,有相通的感悟、类似的迷思,也有值得探讨的分歧。


Unread Messages


早在去年七月,《纽约客》杂志就刊载了题为《Unread Messages》的短篇选段,艾琳和西蒙在咖啡店相遇,走入读者视野。九月份,《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英文版正式推出。十月份的时候,偲予和我不约而同地订购了英文版,迫不及待地要一睹为快这位新生代小说家又对当代生活进行了怎样的书写。当时我们只是微信粗聊了一些感想,为身边存在紧密关注着萨莉·鲁尼的同伴而感到开心。在中译本出版后,我们在七月初也都完成了重读。


英文版和中文版出版间隔的数月,时间在向前流淌,即使我们的日常生活表面上处于某种停滞状态,但感受上的变化或是激烈和显著的。接下来很有可能是一次冒险,从《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展开聊去,不设限地进行一次的对话,不知道在聊天的结尾,我们是否能找到一个方向,靠近各自内心所向的美丽的世界……


淼 0707

#1


偲予 0708


淼淼你好,谢谢你创造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让我可以在接下来的一周和你一起奢侈地沉浸于鲁尼的世界,并借此机会为自己对于生活和创作的思考和困惑找到某种出口。


鲁尼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无比重要的,她像是一位从未谋面却无比亲密的朋友,鼓励并陪伴着我当下的创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是鲁尼的三本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一本,她以第三人称视角对四位主人公日常生活的冷静书写,与艾丽丝和艾琳之间的深度书信交流并致在一起,捕捉到了某种无比接近当下青年人生活与情感状态的具体图景。这在我看来是非常值得书写的。


不怕你笑话我的不够坚定,我曾经对于自己是否应该沉浸在鲁尼的小说里表示过怀疑。当我身处的时代里充斥着如你在引子的开端里所写到的那些具体痛苦时,我能幸运地坐在书桌前读小说是否是某种特权?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我停止了创作,陷入某种失语的困境。但是感谢此时《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中文版出版,我像抓住某根救命稻草一样重读艾丽丝与艾琳里的故事,并在读到艾琳关于当代小说和当代生活的问题时得到了柔软的慰藉。


萨莉·鲁尼


“艾丽丝,你觉不觉得当代小说的问题就是当代生活的问题?我同意,在人类文明崩塌之际,还把精力花在性和友谊这样琐碎的主题上,显得低俗、堕落,甚至在认知上是一种暴力。


然而这些就是我每天做的事。要是你想,我们可以等自己进化成更高级的存在,届时就可以把全部心力物力用来思考存在的问题。而不是我们的家人、朋友、爱人等等。


但在我看来,我们还要等很久,事实上我们还没等到就会死去。毕竟,人在弥留之际都不会谈起自己的配偶和儿女吗?死亡难道不就是第一人称单数形式的世界末日吗?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什么比你戏称为‘分手与否’(!)更重要的事了,因为在生命尽头,当我们面前所剩无几,只有它才是我们想谈论的东西。


或许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去爱我们认识的人,为他们担忧,哪怕本应做更重要的事。如果人类会因此而灭绝,这个理由难道不够美好,难道不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当我们本该重组世界的资源分配,一起过渡到一个更可持续的经济模式时,我们反倒在关心性和友谊。


因为我们太爱彼此,觉得彼此太有趣。这也是我爱人类的原因,事实上,这也是我希望我们能活下去的原因-因为我们傻傻地爱着彼此。”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我之所以喜欢鲁尼,是因为她足够直面地描写各种亲密关系。我相信只要我们足够真诚和勇敢地去描写生活中最具体和真实的感受,不为了讨好任何人而便宜行事,就可以为这些困境找到某种超越性的力量。我们的当下是值得书写的,是值得更多人参与思考并为之努力的。


很期待你怎么看待这些问题。


#2


淼 0711


抱歉迟复,过去两天周末时光,没有太多独处的空隙,到了一个新周期的开始,才冷静下来坐回桌前打字。这就是我的当下,去探访正在拍戏的女友们,在好友加班的地方喝到了好友为我做的一杯沁凉的咖啡,和好久没见的伙伴们吃完饭后压马路,感叹北京夏日晚间的凉风宜人……与此同时,通过网络和社交媒体,我们关注和谈论安倍的意外死亡、为郑州储户的处境感到寒心。


近处波澜不惊的个人日常,远方出乎预料的社会事件,一天天、一周周就这样经过。鲁尼的书对我来说有股魔力,这股让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应该正是来源于你提到的,她在足够直面、足够真诚地书写我们的当下,而这种书写是困难的、并不常见的,也极其考验创作力的。我不觉得她的小说文学性很强或者有多好看,但我就是会特别关注她的写作,期待她怎么观察和描摹千禧一代置身其中的这种都市生存状态,想知道她会如何持续挖掘寻常生活里的不寻常。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当代生活是一种充满匮乏的生活,在看似热闹的背景板下,我们时常会被虚无感突袭。


冰柜里有那么多冰淇淋口味供我们选择,消费品琳琅满目,社交平台上有那么多帐号和内容,信息源源不断涌来...…但其实呢,我们每日无非就是在吃饭、睡觉、花大量时间面对各种电子产品,处理工作琐事,谈论人与人的关系,偶有休闲娱乐、社交应酬。我常常会想,这样的日常有什么可写,又该怎么纪录和书写?那些涉人涉己的隐密感受,个人对时代的注解、对形而上问题的思考,是否有价值为他人所知?


对于这些困惑,《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给了我非常积极的回应。这也是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本,我记得看完中译本的那个晚上,眼泪倏然流下,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就觉得,在世界巨大的虚无里还有人在书写爱,这真的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正常人》《聊天纪录》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文字缺乏重量,但现在想来,这两本书里描写的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情感历程,为什么一定要背负所谓“重量”?佯装深刻或许才是对当代生活的掩饰和失敬。


当然我很能理解你所提到的“特权”,我会有类似的感受,并且我相信我们这些会对鲁尼笔下人物和故事产生兴趣和共鸣的读者,多多少少都是同他们一样的“幸运儿”:真正的苦难与不幸离我们尚为遥远,生存压力也称不上很大,可以相对任性地去探索亲密关系的各种可能型态,去关注自身的经验和感受,去广泛阅读、去观察周遭,甚至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挑战社会对具体的人的期待和训诫。



萨莉·鲁尼一直在写“亲密关系”,但她从不去定义何谓“亲密关系”,而在她的写作里,友谊和爱情的分野也被模糊化,人的情感处于流动的状态,关系是在时刻发展和变化的,情人、伴侣、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这种对于定义关系的词汇显得无关紧要。


好奇你会怎么看待这本新书里,艾丽丝和艾琳的情感选择,是否有特别感同身受或者疑惑不解的地方?以及与前作相比,是否会觉得,鲁尼在呈现步入而立之年的两位女性时,显得温和与暧昧了许多?我的感觉是,前作里那种锋利地对于成人社会的刺探和躲闪消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处其中的她们在期待一种可以把握的、简单但快乐的生活?这种态度的转变,是否跟席卷全球的疫情有关系?



#3


偲予 0713


很高兴听到你能在周末与朋友们相见,这大概是我认为生命里最幸福的事之一。你在回信中的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惭愧于自己的浅薄,希望我的回答能带给你一些启发。


玛丽安与康奈尔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关于你对于艾丽丝和艾琳的情感选择的提问也是我在读小说时常常回味的部分。艾琳和西蒙之间的关系总让我想起《正常人》中玛丽安与康奈尔以及《聊天记录》里的弗朗西斯与尼克。


在我看来这三位男性都非常尊重女性,礼貌、体贴,是很理想的异性。但他们又和大部分男性一样,充满着强烈的自尊心,并且对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有很大障碍。因此这几对人物之间的关系常常受困于某种沟通的缺失,或是彼此间的不理解,这是我较为熟悉的亲密关系的模式,也是我个人在与人相处中常常感受到的困境。


而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艾丽丝与费利克斯的关系是在鲁尼之前的小说中没有出现过的,也是最让我出乎意料的。


尼克与弗朗西斯

聊天记录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22)


艾丽丝是一位年轻便享誉世界的作家,费利克斯则是一位工厂流水线上的蓝领工人。我很乐意看到鲁尼在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对人物关系,这为我们思考阶级在亲密关系中扮演的角色提供了有趣的参照。费利克斯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即使他从没读过艾丽丝读的书,白天在卸载仓库里的箱子,晚上在酒吧里喝酒,他却能比其他人更敏锐地感受到,甚至指出存在的问题。


比如,当他看到艾琳因为西蒙不能按自己所期望的方式表达对自己的爱时,他会直接指出艾琳这样做只会把自己逼疯;当他拒绝艾丽丝的晚餐邀请却又在喝得烂醉如泥时来到艾丽丝家像她坦诚自己的感受:



“我今天上班的时候在想你,他说,一开始它让我心情好了些,但后来我感觉更糟了,因为你成天躺在这里,我却困在仓库里卸载箱子。不是说我因此而生你的气。


我没法很好地解释,但我真的没法描述我们此刻做的事和我白天干的事之间的区别。这么说好了,我很难相信自己不得不用同一具身体去做这两件事。这双此刻抚摸着你的手还会用来搬箱子?”

在面对一个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绝对高于自己的伴侣时,费利克斯的男子气概和性别优越感完全失效了,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两人之间的权利关系。这在我看来是摒弃了对于传统男子气概的迷恋的异性恋关系探索。在这样一种关系里,艾丽丝和费利克斯可以就性别规范持开放性讨论的态度,他们并不羞于谈论自己对被他人接纳、对爱和欲望的渴求。这些都促使我更多地思考当我们在谈论情感选择的时候,究竟什么才是我们真正渴望的?


萨莉·鲁尼


上次见面时我提到了鲁尼在小说的结尾感谢了她的丈夫(于是我惊讶地得知鲁尼结婚的消息)。我很好奇鲁尼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以及这是否会和你所提到的“前作里那种锋利地对于成人社会的刺探和躲闪消散掉了”的感受有关?我一方面困惑鲁尼为何会做出结婚这样的决定,一方面又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我不知道鲁尼的态度转变是否来自疫情、生态危机、或是新自由主义的种种问题,但在一个被不确定性包裹、人人都依附于各自的意识形态而活的时代,鲁尼透露出对反消费主义、一夫一妻异性恋婚姻、传统天主教价值观等等保守主义观念的回望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就像今天的我们,当大多数试图理解当下历史瞬间的努力最后基本上都毫无意义,那么除了回归具体的“附近”,我们又还能做些什么呢?能把有限的精力花在爱具体的人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很想知道你对于艾丽丝和费利克斯这对人物关系的看法,以及你对于鲁尼所呈现出的保守主义态度的思考。


玛丽安与康奈尔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4


淼 0727


抱歉一周多才回信。总会在忙碌间隙提醒自己要给你回复,但在碎片时间里进行思考和写作是困难的。过去一段时间,自北京疫情解封后,我难得忙碌起来,基本每天在或多或少的人群之中,和具体的、不同的人在一起。


我总想把手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先处理干净,这样我能安定下来,在一个单纯的独处时段,向内观照我近日来的所见所感。偶尔从嘈杂之中抽身出来,我也很惊喜,虽然这段时光里我真正做成的事情寥寥,但我很愿意被他人打扰,也会被不断冒出的事情诱惑,即使生活里依旧充满了理不清楚的琐事和收拾不干净的情绪,即使每天无非就是工作、吃饭、闲聊,我也好像还能在每次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刻,怀有一份期冀。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不知道你是否会疑惑,为什么我迟迟没有回复。我有几次想微信告诉你我因何事而挪不开身,但我觉得我们不用微信及时联络,是一种珍贵的默契。我时常会想,艾丽丝和艾琳给彼此写信的频率如何?她们的写作情境又会是什么样的?给对方写邮件这件事情,在她们各自的生活里是一件平常普通、可以在某天悠闲时分、自然而然完成的举动,还是一个被摆在重要位置、需要为此做些情绪或思考准备的“任务”?


在自己去实践的时候,会意识到写信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不同凡响。我们正身处这个信息过载、媒体发达的年代,社交软件里快速及时的沟通填满了脑子,大段文字的生产越发艰难,我也因此会珍惜每次写东西的过程。所以会想问你,日常的编剧工作、自己长片剧本的创作、以及类似这次协同写作的实践,你如何在这些文字工作里切换频道?你会如何概述不同的写作跟你生活的关系?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艾琳和西蒙更像是会在一起的人,他们从童年时代就进入彼此的生活半径,即使不在一起,也始终是彼此选择交往对象时的一个标尺。而艾丽丝和费利克斯的关系更当代也更脆弱;他们相遇的起点来自于一次“随机”的匹配,并且随时有被一方悬置的危险。对我而言,费利克斯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你摘引的这段费利克斯的表白,也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段。我好像没有办法想象一种在一个地方一直做固定工作的生活,为了生计进行重复性的劳动,在这种日常情境里的活生生的人,他会在爱人的时候有怎么样的表现?


当然我也会好奇艾丽丝对费利克斯的爱意从何而来,费利克斯的出现,更多是满足她对于亲密关系的需要,还是受真情的驱动?牵引他们互相靠近的到底是股什么力量?爱上一个具体的人,对他产生牵挂和依恋,是机缘巧合,还是某种冥冥之中?


鲁尼的故事都是“现在进行时”的故事,事件和情感都是随时间之流线性发展的,不到发生的那一刻,无论是身处其中的主人公,还是冷静旁观的见证者,没有人能够准确预判,会有什么发生,情绪会如何变化;就像艾丽丝和费利克斯初识的那夜,倘若事情按他们以为的方式发生,或许他们就不会有后来更长久的相处机会了。这也是我的感受,一切都还在发生和生长之中,即使我为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时常被意料之外的情况和感受弄得措手不及,自觉狼狈又好笑。


聊天记录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22)


鲁尼赋予费利克斯以血肉和精神,创造了一段令人信服的摩登情爱,而通过对艾丽丝和费利克斯关系的辨析,我们反观自照时或许能意识到,各自有求于伴侣的是什么。


我的观点是,每个个体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世界都包涵我们各自过往的所有;两个人要建立一段新的情感关系,两个世界便也有了交集。智识、收入、阶级、生活方式等差异是否会在世界相融的过程中造成障碍与困扰(或者是积极的摩擦、碰撞),以及两个人该如何应对不断冒出的问题,然后在矛盾的动态变化里收获快乐、痛苦、期待、失落等等珍贵感受,这个过程是充满未知和迷人的。幸福不是终点站,只有勇敢地把自己的世界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敞开,才有收获幸福的可能吧?


萨莉·鲁尼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是鲁尼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她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创作者,她应该也还没有成为母亲。当我读到小说的最后,艾琳提到她怀孕了,我很惊讶,这是鲁尼笔下的人物第一次往全新的身份领域前进。结尾落在新生命即将诞生,我百感交集。虽然距离成家还很遥远,但我很难不去想,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的意义何在,尤其是疫情之下的这两年,世界变得封闭,动乱却来得频繁。即使我觉得人类情感是多么复杂和玄妙,但我仍会悲观地怀疑,日常生活里那些瞬息而过的幸福,真的能够构成我爱这个世界的原因吗?


在我看来,鲁尼变得保守,也是在保留一份天真。鲁尼构建的人物关系依旧是开放的,他们深谙一段关系会经历变化起伏,但这些男男女女都拥有了“平常心”,游荡的、困惑的灵魂暂且寻得了一个港湾。


艾琳的最后一封信:


“我的意思是,我无法想象我们在一起能幸福。我以为它会和我生命中其他一切人事一样艰难而可悲,因为我是一个艰难而可悲的人。但哪怕我曾经真的如此,我现在也不是了。人生比我想的要容易改变。我的意思是,人生可以在痛苦很久之后变得快乐。


……当然,眼下的一切都很糟糕,我热切地想念着你,想念我的家人,怀念派对、新书发布会、去影院看电影,而这其实意味着我热爱我的生活,我急切地渴望重新拥有它,渴望感到它会继续下去,感到新的事情会不断发生,一切还没有终结。”


由衷感叹,鲁尼的大白话,写得真的好动人!在谈论鲁尼这本书时,我发现我自己都会变得温和,就像在我们的对话里,我们会不断提及我们感到幸运,为彼此有在生活里获取哪怕一点点值得庆贺的美好而开心。


愿你这段时间一切都好,期待收到你近日的消息。

聊天记录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22)


#5


偲予 0731


淼淼你好,请不用因为没有及时回复而抱歉,我认为你愿意保留出专门的时间来回信是对于我们这次协同写作的尊重和认真。关于这种不用微信及时更新状况的默契我也很感激,不瞒你说,我常常会因为要回复各种微信而焦虑。我非常理解你被各种琐事打断而无法专注写作的困扰,我想这或许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不幸,生活中所有的诱惑都像是迫使我们停止思考的敌人。所以当你问到关于各种写作与我的关系,以及我如何在这些频道中切换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也常常好奇身边的朋友们如何保持创作。


对我来说似乎不存在“切换”这个选项,一旦我开始写,我就会奢侈而长久地沉浸在这种写作状态里。这里要区分的是,有一些写作的工作并不太需要达到某种状态才能完成,我猜想这类工作和你平时的工作差不多,在这里我就不再过多抱怨了。但像是这次的协同写作,或是写剧本,对我来说是非常兴奋的事情,所以我会将她们摆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并且为此做出情绪和思考的准备。我猜想艾丽丝与艾琳,或者说鲁尼也是如此。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当我进入某个故事时,我每天的思考都会围绕于此,这种拥有目标的满足感让我得以抵抗生活中不断出现的焦虑与悲观情绪。当然“思考”与“行动”之间是有距离的,当我被各种事情缠身、不太能有大段时间独处时,我和你一样无法专心写作。


近几年我还会出现因为对社会环境以及其他具体事情的焦虑而很长时间停止创作,但我还是艰难地一次次“振作”起来,毕竟创作是我认为为数不多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会做一些事情帮助自己找到状态,例如大量阅读、写日记,或者去河边跑步、去郊区爬山。我发现当我开启一个自律的循环后,大脑的思路的确会更清晰,一旦我开始写了,接下来一切就会变得顺利许多。(当然还是会不断重复早上起来觉得自己前一天写的东西不堪入目然后又从头再来的日常)


聊天记录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22)


我想跳出亲密关系,从创作的维度再补充一些我最近得到的思考以及疑问。


鲁尼在采访中多次提到过,她是从古典小说中汲取养分,而她的写作也一直围绕着友情和爱情。但同时,我很难抛开对鲁尼这个人单纯地去讨论她的小说。我们都知道她视自己为马克思主义者,她也在与Louisiana美术馆的一次采访中坦诚她通过马克思主义的框架来理解世界,但她不知道如何写马克思主义的小说。


在她的小说里,阶级是很核心的话题,但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她想讨论的是像她一样的受过高等教育,却又无法靠自己在今天的社会中获得某种中产经济地位的年轻人的生活现状,以及他们的生活与资本主义的关系。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费利克斯做着体力劳动的工作,他的收入却比作为文学编辑的艾琳高;艾琳不讨厌自己的工作,但费利克斯厌恶自己的工作。艾丽丝的社会地位以及收入甚至高过作为“成功人士”的西蒙,但所有人都对她有所图以至于她需要跑到乡下躲起来,用tinder来与人建立新的关系。这些情景与我们现在的生活何其相似?


所以我突然明白我喜欢读鲁尼的小说并非全是因为她对于亲密关系的准确捕捉,更是因为她试图捕捉时代的野心。我真希望我们也有更多的创作者参与到这样的叙事中来。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当你提问“日常生活里那些瞬息而过的幸福,真的能够构成我爱这个世界的原因吗”,我的第一反应是肯定的。当世界来到今天这样的时刻,我们依然在吃饭、阅读、工作、聊天,我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狭隘,竟依然能从这些日常生活中收获一些满足。但同时我也很肯定,我们对于这些日常生活的拥有是建立在许多结构性的不平等之上的,所以我必须做出一些具体的行动让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更可持续,这样我们才能继续爱这个世界。


今天是周末,希望你可以暂时免于工作的忙碌,拥有一段自己的时光。


#6


淼 0816


我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写下这些字。


不由得感叹八月已然过半,在北京这个小雨天里,初秋的气息带走一些燥热与不安。被琐事包夹的奔波来往里,突然闪现这么一些时光,有种特殊的幸福感;也是因你的祝福和提醒,让我会更在意和珍视与自己相伴的闲暇。没有鲁尼、没有这次珍贵的写作通道、没有这些积累下的字符,现在的我或许还在怀疑,看似重复和忙碌的每一天到底是为了什么。


距离读到你的回信差不多过去两周,这段时间里我会反覆想到什么是“日常生活里的满足感”。我相信在日常生活中收获满足,一定不是狭隘,而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也是一种态度、一种能力。我知觉到自己的心态也在发生变化,就好像脑子里开始自动生成一个及时的反馈机制,吃饭、阅读、工作、聊天,都是日常生活里再平凡不过的组件,这些事项既是为了生存和应对时间之流而不得不付出的“劳动”,也是在此洪流人潮之中,进行人间观察和人生体验的重要部分。一种对于未来的好奇在支持着我往前进。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文字转译我此刻这种奇怪的心境。生活的琐细,变幻的情感,突如其来的欢愉和无措,我知道这些容易被批评为矫饰作态,但我真心觉得当代都市生活就是这些东西。我们太容易把平常和不重要划等号,通过《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鲁尼是在提示我们要矫正这样的心态:不要去贬低那些细小的、无关紧要的东西,每一次点击手机,每一次发出信息,每一次选择离开还是留下,每一次直视或无视一则新闻,每一次为某件遥远的事情而感到牵挂,都是有价值的。


我们内心的感慨,我们对外界的关注、对远方的同情,其实就是和我们贫瘠的日常息息相关和互相勾连的。所以不必把现代都市生活的空洞、无聊、不确定性当做一种贬义,而应该勇敢接受它与我们的共存。


聊天记录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22)


我非常赞同你说鲁尼有着“试图捕捉时代的野心”,我也特别期待更多体裁和形式的文艺作品能够及时反映这个纷繁错乱时代的种种切面。当然我还没有想清楚的是,我自己能够怎么参与到“捕捉时代”这项“任务”之中?


鲁尼对于马克思主义小说的模凌两可,会引起我这样的提问:我们对所身处其中的时代与社会环境的刻画,是否需要借用一个更为庞大的理论体系?


在我看来,鲁尼向马克思主义寻求的是思想资源、是考量个人与世界关系的一个通道。那么在日常层面之外,我们是否也得找到某种可以为各自所用的形而上的思维工具,以此将我们带到“旁观者清”的角落,在搭建叙事来展现普遍日常的同时,获得解释与反思日常的理论抓手?我暂时没有答案。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最后我想说,鲁尼不像费兰特,后者所创建的文学世界是一个灯塔,是可望不可及的长远目标;而鲁尼的作品是被我们同时经历着的这个时代所铸造的,她是一个激励式的存在,鼓舞着身处其中的我们,也去努力创造时代的纪录。


认真观察和感受,那不值一提的微小的物质都会是组成钻石的颗粒吧!盼望相见。


#7


偲予 0828


谢谢你为我留的电影票,这场观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它为我在这个时代创作做出了具体的示范。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关于你写到与现代都市生活的空洞与无聊共存,我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最近读完了王梆的《贫穷的质感》,她与鲁尼都致力于书写和反思现代性。鲁尼笔下的艾琳走进超市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时,会感叹在这些过盛的选择后面所存在的具体的剥削和劳动;王梆则在观察和思考之外将好奇心付诸于实践,通过勇敢的行动反抗结构的不平等。在这里,我并没有要将两者相比较的意思,但我很愿意看到创作者们对现代性更具体和多元的讨论。他们的思考让我在接受了现代生活的不确定性的同时,也决定要付出更多具体的行动去反抗其中的无聊和空洞。当然我目前的行动都微不足道,但与你分享这些也许会带给你一些行动的灵感。


最近我做的具体的行动有:加入社区的芭蕾舞队、和小区常拉菜来卖的商贩闲聊关于这条路上的居民对于菜品的选择、和滴滴司机聊如何安排每两天做核酸的时间规划、在闲鱼上继承了离开北京的陌生人留下来的植物并向他学习植物养护的技巧......希望我能继续找到更多行动的方式。


埃莱娜·费兰特小说《我的天才女友》


我非常同意你对于鲁尼和费兰特的比较,同时我也想补充的一点:尽管她们两人所描述的世界截然不同,但她们都拥有一种我非常渴望的能力-随时能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来,看到是什么元素在决定人与人之中的权利关系以及更大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费兰特能通过莉拉控诉尼诺的自私、索拉拉的剥削;鲁尼能在爱情之外展示尼克、西蒙在亲密关系中的特权。我认为拥有这种随时抽离的能力是成为创作者的基础,它迫使我们诚实。


与你的通信贯穿了北京最炎热的两个月,今天坐在桌前回信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凉意,这才意识到北京的秋天已经到了。回望你在开头所提到的那些社会事件,再反观眼下的热点新闻,一切似乎没有好起来。更糟糕的是,极端的天气状况更频繁地在身边发生,而我们依然笼罩在疫情的阴霾里无暇顾及气候与环保这样看似抽象实则棘手的问题,俄乌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我像艾丽丝和艾琳一样默默接受了正在发生的一切。鲁尼也曾说她因为写小说这件事并没有真正改变些什么而失望。于是我拖了很长时间不知如何回复你的来信。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20)


每当这种失落的情绪袭来,我的脑子里都会想起那些对鲁尼的批评。是不是真的这些对于自我、以及对爱情、友情不厌其烦地讲述最终都会被诟病为“自恋”、“小情小爱”和“格局小”?但当我开始给你写信时,我很快在内心里就有了答案。这种批评的不断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厌女,对于情感居高临下的贬低正向我们证明了权利关系的存在。


恰恰是因为鲁尼的出现,我们才有了这一次的协同写作,才得以在原子化的社交之外找到了了解彼此的途径并创造了友谊。她直面自己的脆弱、毫不吝啬地表达对于他人情感的依赖,让身处大时代的焦虑中的我们都从中找到了一丝慰藉和表达的勇气。这些都是发生在具体生活里的具体改变。


感谢这些勇敢的创作者出现,让我们把目光从抽象的道理转移到具体的个人。我们需要不断地表达下去。


萨莉·鲁尼

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编辑:anchor

We are all mortal.


往 期 播 客
后殖民文学教父拉什迪遇刺,因写作被追杀的三十年

永远的不可思议少女,日本音乐女神

古典音乐真的比流行音乐高级吗?

不要再喊安哲是大师了!本年度北影节吐槽大会!

一个中国影评人的二十五年

短篇小说之神芥川,与他的中国祛魅之旅

在特殊的年代,成为懦夫是另一种英雄主义

“漫画之神”手冢治虫之后,日本漫画和动画的纠葛史

从《椒麻堂会》到《椒麻神游记》,邱炯炯和他的椒麻宇宙

因抑郁症自杀的天才作家,看破了当代人生活的重复与痛苦

Kindle退市,好的电子阅读器要学会自己盖泡面

一本书,关于王家卫的伟大和八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