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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民挺身而战,又回到人民中去:那些来自家乡的志愿军坦克兵们

帧察 帧察点 2021-06-29

【上期内容:战舰纵横海疆36年的无畏气概,来自敢对美机开枪的首任舰长


我喜欢讲故事,但这篇提到的几个故事,也许因为散碎而并不适合成文。


然而我觉得,如果继续任凭时光去消磨这些已经淡去的记忆痕迹,也许有一天我自己也不再会记得。所以,哪怕无比艰涩,我也一定要把它们写出来。


一、偶遇


话题的开启,是朋友在老乡群聊里发的图片,并指出一则图片配文有BUG。


▲首先1980年我军并未恢复军衔制,与图中两位现役军人身上的87式军服不符

▲其次,另一张背景中的高楼为新华社技术业务楼,正好建成于1990年,所以估计是1990写成了1980

▲此前提过的电影《英雄坦克手》就是以杨阿如车组与215号坦克为原型创作


于是,群里便聊起了家乡的抗美援朝老战士们。


发图的那位朋友提到,2020年时,在小巷里骑车的他差点撞上一位开着电动车的老爷子。他注意到老爷子那洗涤一净、熨烫一新的白衬衫上,佩戴着两枚反射着淡淡光泽的奖章:1954年人民慰问团慰问抗美援朝功臣奖章与“和平万岁”纪念章。


▲1954年人民慰问团慰问抗美援朝功臣奖章

▲“和平万岁”纪念章


他望向这两枚军功章,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间,但却堵在喉咙里,不知如何开口……猛然间想起来应该先道歉,赶紧对老人说对不起。老爷子和蔼的笑了笑,向他点点头,骑车离开了。


而他,则扶着自行车,站在巷子里望着那逐渐背影,很久很久。


二、毛衣


作为他们曾为祖国和人民而战的象征,这些军功章本该逢年过节就出现在老爷子们的胸膛上,被一代代后辈们传颂着它们的故事。然而直到2020年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活动前后,随着那场伟大的立国之战得到了应有的纪念规格,它们的故事才算是没有被大众遗忘。


然而时间毕竟过去太久了,绝大多数老战士们已经和牺牲的战友们团聚在天上,留在人间的只剩下那些奖章和照片;而那些奖章和照片背后刻骨铭心的历史细节,也逐渐模糊、远去。


丹东人养鸡曾经提到过一个令人怒不可遏的现象:竟然一直有中国人,否认美军曾在抗美援朝期间对中朝发动大规模生物战、细菌战——而作为美军对丹东(当时称安东)野蛮轰炸行径的一部分,细菌战对于他这一代以及再往上几代的丹东人来说,简直就是常识。他时常后悔:“要是十年前老子知道以后自己要干这行,那时候可还有经历过细菌战的老邻居活着呢!非整一段口述历史不可!”美国人抵赖是寻常,有中国人帮敌人抵赖,才是真的让人开了眼界。


▲他在抗美援朝纪念馆里拍摄的、美军使用宣传弹(M16或M115/E73R型)改装而来的细菌弹壳体。顺便再转一次抗美援朝战争中美军的细菌战分析文章


时间的波涛滚滚向前,落下的遗憾已经覆水难收。所以尽管犹豫再三,我也决定要把那些相关的记忆与见证写下来。


2020年的一系列抗美援朝纪录节目里,曾提到抗美援朝期间,我的老家浙江省报名参军的适龄青年达到了数百万人次。看着屏幕的我,脑海里了浮现出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容。


在我们那儿的土语里,习惯把年长男性称作阿公。当他们风华正茂时,毅然投身那场伟大战争,为了祖国、为了民族流血牺牲;而当我们开始记事时,阿公们早已回到家乡、回到人民当中,回归平凡的他们很少再提及那些往事。所以阿公们的故事,我所知的实在太少。


正如我总是努力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挖掘上个世纪末人民海军建设的过往那样,因为志愿军老战士们正是父母辈孩提时代所接触的成年人,所以在他们记忆中的形象也会更丰满一些。最早想到的关于他们的细节记忆,就来自我的母亲。


我小时候母亲曾经试图教我织毛衣,但我觉得自己又不是女孩,为什么要学这种需要极大耐心的技法?母亲在无奈的唠叨中提到,你看到某某小朋友的毛衣吗?那是他外公织的,想不到吧?他的外公就是志愿军,生活习惯非常好,既不抽烟,也不喝酒……


▲坑道中等待出击的我军步兵


在阵地战时期,志愿军大量部队在坑道中隐蔽待命,那位阿公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自学了织毛衣,到战争结束时,他为自己班里所有战友都织了至少一件毛衣。


只是有的毛衣,再也没有人能穿在身上,只能作为遗物寄到那位战友老家去。


三、勋章


开头提到的杨阿如,是我军装甲兵史上第一战斗英雄,也是我老家浙江台州人。努力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后,发现我幼年时认识的许多阿公,不仅都曾经奋不顾身地、敢于与强敌面对面较量,而且其中有不少就是和杨阿如一样的坦克兵。


就从记忆最深刻的那两位老坦克兵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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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第一位阿公,那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现实生活中,看到有人佩戴那么多的军功章。他的形象是固定的,一双褐色人造革皮鞋,灰黑色的长裤,上衣是浅色的短袖的确良衬衫,胸前有许多擦得闪闪发亮的奖章,有些奖章的风格与父亲的我军奖章迥异,是那种很大的,装饰更加繁复的奖章。


现在想来,应该是朝鲜颁发的勋章奖章了。


▲印象中,其中有像朝鲜国旗勋章这样直径较大的勋章


就像小时候的记忆里,外公会经常通宵达旦地写那些不满于社会上种种乱象的“上访材料”那样,这位阿公也有主题类似、但更加明确的表达方式。


记得那位阿公的身材不高,脸上的表情总是令人畏惧。清晨上学时,经常能看到他以缓慢但坚定的步伐出门。除了奖章以外,他还总会在胸前挂上一幅塑封的毛主席照片。听外公说过——后来我自己也见到过,他出门的目的地,通常是某个行政单位的门口,自己搬个破藤椅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谁都奈何不了他,但是他也奈何不了谁。


他想表达的具体诉求,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也不敢妄自揣测加工。


那些为了建立和保卫新中国而燃烧自己青春热血的老一辈,对几十年亲身经历时代变化的感触,要远超过我们这些晚辈。由于那些年里的许多重大变化调整,在一时一地产生的效果往往不够理想、乃至负面大于正面,那些披挂着勋章的阿公们经常会为此走在人群的前列,如同甲胄在身的战士,擎着无形的旗帜。


当年的自己实在太小,但我有那么些难以成文的直观感受,用今天的话来说:尽管那位阿公已经年迈,但他的初心依然如胸前那些记录峥嵘岁月的奖章那样,闪着灼目的光芒。


四、伤疤


另一位阿公是院子里的门卫,刚记事时进出院子中能见到他。他瘦削的面容,总是凝滞的,也极少说话……那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刻板严肃,而是他的半张脸曾经被大面积烧伤,做过植皮手术。岁月不依不饶地在他脸上刻下皱纹,那些皱纹掩盖了些许伤疤,也显得更加奇怪。


相比脸上的烧伤痕迹,在视觉上更有冲击力的特征,是他没有双手,只剩下半截小臂。这位阿公也是一位坦克兵,而且是驾驶员。


他的坦克在战斗中被击中,燃起大火。因此昏厥的他,双手还紧紧地握在操纵杆上。当战友们冒着烈火与殉爆的危险将他救出坦克时,为了救命,不得已将他的手掌扯得几乎七零八落……而后只能截肢。


▲T-34驾驶员座位与航向机枪射手座位


按照长辈的说法,从医院回来后,这位阿公便被安排了门卫的工作,从此一直就在那里。记忆中也似乎提到他曾经消沉,而后逐渐重新拥抱生活:的确,他没有双手,但一切都能够自理——比如用光秃秃的手臂去系扣子,乃至书写。


门卫阿公,是我小时候接触的第一位残疾人。也是通过他,我学会了不歧视、嘲笑残疾人,不盯着伤残部位看,这种生而为人基本的礼貌与道德素养。长辈们还对我们要求,不仅仅要自己做到,还要督促其他小朋友做到。外公说过,他和他的老同志们,会安排家里的男孩子(比如我舅舅),轮流去帮助打理门卫阿公的生活。


我记事之后没多久,门卫阿公离开了人间。他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是院子里老同志们的孩子为他送行的。


现在想来,门卫阿公几乎从来都面无表情,也几乎不说话……应该是与院子里一代又一代小朋友有关——他担心自己脸上的伤疤,与沙哑的嗓音,吓到小朋友们。


除了长辈们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我也再无机会更多的了解他。我唯一记得的,门卫阿公那双眼睛,总有着清澈的光芒。当他看着我们小朋友时,那双眼睛里的满满笑意,有着压倒脸上可怖伤痕的温暖力量。


五、书画


在我们那儿,给小朋友开兴趣班的除了学校,还有少年宫。由于少年宫是与老干部活动中心联动的,所以许多老干部就是给我们上课的老师。


我记得当年学软笔书法课——就是学毛笔字的兴趣班上,就有这么一位给我们当老师的老干部。他起初并不是我们班的老师,原来的老师姓赵,教的楷书字体,以清代书法家黄自元为基础。


▲清代书法家黄自元字体风格是这样的


后来赵老师一度生病,请假好久,那位老干部——也是位志愿军老坦克兵——就来代理们的书法课。可惜我已经不记得他的姓氏,反而清楚记得他所教的字体是“颜筋柳骨”,并且严格要求悬腕。虽然老坦克兵所教字体不同,但是书法课上,他也和赵老师一样,批评我太过懒惰,练习硬笔书法所学会的间架结构不错,但是软笔笔画基本功稀烂、还不认真练习。


虽然批评没少挨,可我一直不知道代课书法老师是老坦克兵,直到有一天外公顺路来接我,见到了代课老师,一拍大腿开心地聊了好一会儿。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代课老师曾经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坦克兵,而外公也向他介绍,我非常喜欢坦克。


当时,外公经常带着我看电影频道里的苏联老电影,比如《解放》之类的,也让我对坦克,尤其是T-34-85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当年的自己也已经开始在任何能找到的纸张上乱涂乱画武器装备……


▲T-34-85在卫国战争影视作品中的出场率非常高


母亲下岗了去一个印刷厂打工,经常会带回打印了一面的废纸给我作草稿纸。我曾经在一张8开的纸上画了个巨大的T-34-85坦克。在外公的指导下,我还给这台T-34-85坦克画上了非常细节的履带——只不过是错误的,像是两栖履带装甲车辆一样的划水履带。之后第二节课,外公来接我时,还把那张8开纸带了过去,给我的书法老师、老坦克兵看。


当时年纪已经稍大的我,总是在交流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聊了聊T-34-85坦克的细节后,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有坦克就能保护我们步兵了。


老师回答了一句:“是啊。”微微叹口气,便没有说话,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不再像之前一样慈祥地看着我,而是抬起头,目光聚焦在无限远的远方。


气氛陡然变化,对话戛然而止。只可惜当年懂得实在太少,只能跟着沉默下来。后来赵老师身体恢复,代课的老坦克兵也不再来教我们书法。


偶然间遇到,他会笑着问我:“你还在画坦克吗?”


“在的!有空会拿给老师看的!”那时的我会欢欣雀跃着回答。


我已经从T-34-85,画到99A、96B和15式了。


▲就等着什么时候再买个15式的套件装起来摆一起了


六、英雄


最初了解到杨阿如这位我军头号装甲兵战斗英雄时,并不清楚他的籍贯。毕竟阿X这样满是生活气息的名字,很像是南方地区处处常见的小名


直到深入了解他的事迹之前,我才突然发现他是家乡人。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家里,问的问题很直白,乃至有些想当然。


▲之前从未想过,我们那个小地方,出过这样大的战斗英雄


“外公在世时,有没有提到一位阿公叫杨阿如?他这么出名的战斗英雄,很可能回老家后会到地委工作;或者地委的阿公们也应该会知道他的才对。”


母亲接到电话后,就用方言去问舅舅和外婆,有没有一位叫杨阿如的阿公。我这才发现,他的名字用方言念是这样的顺口,乃至太过寻常。


长辈的回答是否定的,武警转业的舅舅倒是知道杨阿如,但并不是“阿如叔叔”或“阿如伯爷”式的熟稔,而是作为抗美援朝战斗英雄了解到的。感到非常错愕的我,这才努力去查找杨阿如的事迹。


▲年轻时杨阿如身着55式坦克兵中尉军装照


战争结束几年后,选择转业的杨阿如,像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军人一样,并未以战功自居。他的转业生活一样不简单,先是发挥所学专长操作过工厂的柴油机械,而后回乡务农,当过民兵营、连长,带出模范民兵营,还作为杰出代表出席过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也曾带领民兵抗洪抢险救灾。


自从他转业回乡后,他的老部队一直在努力寻找他……但始终没有找到他,一直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才终于寻访到了老英雄,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原因,也是因为名字。他的原名是杨小洼(音),当兵后才改为较为正式的杨阿如。当他的老部队终于找到杨阿如时,他说:“啊,本地人都叫我杨小洼,当然不认识杨阿如。


▲晚年在家务农的杨阿如


小洼……这个名字用方言念出来,就更加普通寻常了。小×,是我们这里当年许多长辈名字的模板。乃至杨阿如的原名杨小洼,加上任何一个对长辈的称呼,都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区分不出性别——


小洼阿公、小洼阿婆、小洼叔叔、小洼伯爷、小洼娘姨……


我可以一直这样排列组合下去。难怪,杨阿如作为我军装甲兵知名战斗英雄,却能在老部队三番五次的探访下始终隐藏下来。直到部队终于找到他时,老家的人们也才突然注意到,领着他们战天斗地的那位转业军人,那个忠于职守的民兵干部,那位艰苦朴素、勤勤恳恳的老农——


竟然是解放战争孟良崮战役中,背着100斤的重机枪,战斗、转移、救护伤员,马不停蹄坚持三天三夜找到原部队,荣立个人一等功,抗美援朝战争中带领215号坦克荣立集体特等功的战斗英雄!


▲215号坦克的集体特等功证书,杨阿如那本

▲215号坦克的特等功奖旗原件


他也终于以一位战斗英雄的身份,出席各类爱国主义、国防教育宣传活动,以浙江省退役军人代表、共和国功臣身份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看世纪大阅兵,直到2002年离世。


不算结尾


抗美援朝期间,来自故乡的老前辈们,在这场保家卫国的伟大斗争中具体分配到什么兵种、比例如何,我并不知晓。


也许是因为杨阿如老前辈,让我格外注意装甲兵,而上文提及的诸位阿公,那些老坦克兵们,都曾实实在在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即使不像是杨阿如那样隐姓埋名,他们对于自己的战斗经历,也保持着那代人特有的内敛与缄默。那些故事,那些细节,也伴随着他们的离世逐渐淡去。


我一直觉得,动笔记录那些故事与回忆,总会蕴含着一份或许微末但必然温暖的火焰——而这一次,我只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愧疚。如果我能更早一点懂事,如果我能穿越回小时候,我一定要、也一定会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


又也许,他们的沉默,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们视若等闲的、普普通通的宁静生活。


正是这一群普普通通的人,离开了普普通通的生活,投身抗美援朝的伟大斗争,而后又回到普普通通的生活里。


他们所立下的,是不世之勋!他们的功绩,与日月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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