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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涛:我转场了

城市采秘团 城市秘密 20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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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8112字,阅读约9分钟
《城市秘密》作者:小满
摄影:子夷  /  编辑:大倾城、尤可
感谢茅威涛女士接受采访



“城市秘密”新栏目——城秘人物,专门寻找一座城里拥有无数秘密的人们,他们的人生都有独得之处,或低徊或激昂,或百折或顺生,但历尽千帆,他们的人生都被烙上了深刻的时代痕迹;他们讲出来的故事,都能带给一座城、带给城里生活的你我以巨大的启示,也是这样的一个一个人,凝聚成了杭州精神和西湖魂魄


“城秘人物”第一个专辑:离不开西湖的人,将把视角投向那些一生与西湖相伴,用自己的天赋异禀、不懈追求为西湖留下精气神的人们,他们是自己所在行业的英雄。我们探寻他们的所来之径,发现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



本栏目由
杭州嘉里中心|逸庐  西湖私邸
特约播出 



茅威涛,这个名字是一个江南意象,和千里莺啼绿映红一样,和山色空濛雨亦奇一样,只要她在舞台上一转身一开口,人们就意识到一方水土一方人。舞台上的她风流蕴藉、干净爽朗,舞台下的她却经常自黑,各种段子随手拈来,只要有她在,人生不寂寞。


从她进入梨园开始,她就一直在肯定之肯定,否定之否定的旋涡中挣扎。因为觉醒得太早,她在越剧传统和革新之间,用力猛烈。“演完《孔乙己》,很多戏迷离开了,现在叫脱粉,一直到新版梁祝出来,那些离开的粉丝才又回来。”茅威涛很知道自己借鉴各种艺术形式,甚至是西方的轻音乐剧融于越剧之后的后果;但她更知道如果自己不做这些把越剧带到时代聚光灯下的努力,越剧的命运也许会更加跌宕坎坷。十八年小百花团长,她吃过很多苦,甚至连出租车司机都能戏谑她的名字“毛会讨”,“城秘王叔”曾经调侃她“立立不起、仆仆不倒”,但市场却给足她信心,只要是她的剧,一票难求。


2018年她卸任小百花团长,转场了,成为“百越文创”董事长,成为曙光路黄龙洞附近那个新生蝴蝶剧场的运营者。2019年9月26日,这个剧场首演成功。这次转身,比之于之前在剧团里的各种转身更剧烈。茅威涛想的已经不仅仅是越剧的变革,她在想越剧作为一种江南文化,它和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越剧场会成为类似西泠印社那样的地标吗,会成为百老汇吗,会有世界性的吸引力吗?这件事比当一个越剧团的团长更难,有行动力的人,做了再说。


采访前一天,茅威涛重感冒。

她把自己裹进一件斜襟棉袍子里,下巴上挂着一次性口罩,懒懒半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贵宾室陆续有人进出,直到大家坐定,她反应过来,坐直身体环视四周:“开始了吗?”

一瞬间,茅威涛眸子星闪,仿若迎面有聚光灯次第打开,四周便黑暗了下来。

当她开口讲述自己时,听众感到,戏来了。





江南烟雨,人杰地灵,杭嘉湖平原自古富庶繁华。仿佛以大地为纸,流传的文脉为笔,人心中那一点灵犀为墨,祖师爷在桐乡这个地方,画出了他心目中越剧女小生的样子,衣袂飘飘、纤尘不染,演绎着公子风流、郎君倜傥,凝为实体,就是茅威涛。

不过恐怕是落笔时,笔墨有余,化为了一腔胆气。茅威涛并不满足于只存在这幅传统的画像之中,时刻想着如何从泛黄的宣纸中站立起来,站到更大的舞台、更亮的灯光之中,用更艳丽的色彩让越剧接受四面八方如潮涌般的掌声。


从桐乡县剧团开始,到越剧名角尹桂芳先生,一代代前辈用传统来塑造茅威涛时,也许已经看到她身上蕴藏着的力量,否则舞台上铁肩担道义的陆游、叱咤风云的寇流兰,悲悯沉痛的阿炳,他们的底气从何而来?但也很少人会想到,茅威涛的自由意志之坚定,会拽着越剧往另一个边界飞奔。在上海,连着看了三天戏的老先生站定骂了她三天;在理论界,她甚至被斥之为“异端”。

可是她又说:“越剧是我的宗教,舞台是我的佛门。


时光拉回来,60年前的桐乡。水网密布,桑麻遍野,大片的杭白菊盛开在运河之畔,蓝印花布和丝棉罩衫也都不是有钱人家的专属。文墨与书香一直是这座古城不变的风韵。街道逼仄,转角是茅盾曾经读书的地方,往前走几步,丰子恺的缘缘堂就在灰扑扑的阳光下矗立着。

跟着奶奶度过了童年,梅雨天湿润的空气,老店里的药香,码头上拉长的汽笛声响,那是母亲要回城去上班的讯号。奶奶家隔壁住着位从良的女子,当年穿着烟熏纱的裤子,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乘船从大运河转入支流金牛塘,嫁给了隔壁卖烟丝的商人后,每天坐在店门口,手里捏着一只旱烟管,看看天,抽两口烟。

童年的茅威涛,最大乐趣还是在小山般的蚕茧堆中和小伙伴捉迷藏时,已经用敏感的目光捕捉到了生活里的种种意象。多年之后,这些人和事,在她以民国初年江南为背景的《江南好人》,这部将越剧和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的剧作相结合的作品里,一一呈现了出来。

▲小时候的茅威涛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在桐乡生活的17年里,她并没有想过会和越剧发生什么关系。母亲是供销社会计,到了收茧子的时候,算盘噼里啪啦打到半夜,说了句气话:“长大了不要去学算账。”

哦,她懵里懵懂,隐隐觉得算账是不好的。那么什么是好的呢,没人告诉她答案,于是就去看书。父亲有一柜子名著,繁体字,竖排版,茅威涛用一根直尺卡着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一直看到《红楼梦》。书里的贾宝玉和蒋玉菡,在茅威涛心里真真觉得是神仙中人,也许年纪还小,不知道爱慕之意,反而有一种代入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过上潇洒不羁真性情的生活。

后来电影《红楼梦》上映,茅威涛不知道看了几遍,里面的唱段随口就来。到了转学桐乡一中时,高中部所有班全满,唯文艺班还有一个空位置。那年夏天茅威涛天天在运河里游泳,晒得黑不溜秋,大家都觉得是什么让这个小姑娘有自信报文艺班,但听了几段唱,看了几个舞蹈动作后,老师立马点头同意。

▲年轻时短发的茅威涛,明眸皓齿,一身飒气。


刚刚进入文艺班,省游泳队教练下来选苗子,诧异一个未经专业训练的小姑娘蛙泳如此之快,最后了解到茅威涛的妈妈、外婆身高都不到160,担心她以后也长不高,只好放弃。多年之后,茅威涛碰到蛙王罗雪娟,站起来一看,两人身高差不多,再讲起这一段往事不禁感慨,没准越剧少了一个女小生,中国多一个游泳世界冠军。
 
1978年,高中毕业,那一年桐乡一中文科班高考全军覆没,父亲给了十块钱让茅威涛去上“回炉班”,实际上就是跟着高二再读一年。茅威涛受不了把听过的课再听一次,第二天就罢课回家,彻底断了去南京大学新闻系读书的念头,随便找了个学校当代课老师。第二年桐乡越剧团招聘,她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瞒着家人报了名。一试通过,二试要去石门镇,得过夜,家里瞒不住了,父亲大怒,母亲出来打圆场:“让她去吧,反正也考不上的。”

结果桐乡越剧团录取了11人,茅威涛是其中之一。入团之后突击训练半年,汇报演出的时候,父母在台下看。茅威涛在《盗仙草》中扮演鹤童与白娘子打斗,在《碧玉簪·送凤冠》中扮演王玉林,父母一看,有模有样么,加上当兵的大哥来电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于是也就释然,反转支持她了。父亲出差给她带回来三洋牌录音机,母亲听了《四世同堂》中骆玉笙京韵大鼓的唱段,连忙推荐给她,嘱咐要吸收里面的好东西。现在看来,茅威涛越剧突围的愿景和理念,从这座文脉蛰伏的小城里、从兼容并蓄的家庭文化中,已经暗暗埋下了种子。

 
经过了十年浩劫的中国,在八十年代爆发出了新生的力量,自由的空气席卷而来,整个社会充满了文艺复兴的思潮。如果没有这个时代背景,可能茅威涛就像历史上很多不知名的天才那样,也许就在一个县剧团里度过平凡的一生。幸运的是,浪潮开始暗涌,只不过在当时看来,也许只是旋涡边缘的一朵浪花。所以中国人把细小的前因称之为滥觞,茅威涛就是那只被悄悄浮起的杯子。

浙江省艺校开始招生,冠名以“文革后第一期进修班”,茅威涛没见过这个场面,在黄龙洞的排练厅里哆哆嗦嗦地试唱了几段,出门后老师追来,问如果给她写信,是寄往家里还是单位。这个问题让茅威涛隐隐觉得有戏,果然到家后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这种被选择的时刻将陆续出现在茅威涛的生命之中,仿若一个一个的台阶,把这个来自浙北小城的姑娘一步步往高处送,甚至是她不曾仰望过的云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天爷用一次次的幸运来为茅威涛内心的骄傲自信背书,同时,这种面临被选择的不确定性又让她感慨,一个人的成功除了自己的天赋与勤奋,因缘际会和贵人相助也缺一不可。这种惶恐,让茅威涛在大红大紫之时也时刻提醒自己,要心怀感恩和保持谦卑。面对功名利禄和人间是非,既要骄傲也要谦卑,如同毛主席说的那样“战略上藐视之,而战术上重视之”。



  
进入黄龙洞下的浙江省艺校,茅威涛被分配到“徐派组”,学习徐玉兰的做派。有一天她拎着两个热水瓶走过教室,突然听到传来“浪荡子”的唱段,如被雷击中,耳痒难耐,趴在窗台上听了一节课,后来才知道这是尹派的艺术。茅威涛喜不自胜,要求旁听,教课的宋普南老师同意了。旁听了一个星期,宋老师点名:“这个旁听生啊,你也听了一个礼拜,那你来唱唱看。”

▲茅威涛老师在桐乡越剧团《盘妻索妻》的剧照

听了茅威涛的唱腔之后,宋老师没说什么。过了段时间,就带她到上海去见尹桂芳。为什么叫“尹派”?就是尹桂芳唱出来的。后来茅威涛尊称她为太先生,大家也认同茅威涛是真正的尹派传人,那一次,算是入了尹派的门。进修班结束后,茅威涛代表桐乡越剧团参加小百花汇演,排尹派名剧《盘妻索妻·露真》一戏,她才真正到尹桂芳家学戏。

第一天,她以为去老师家排戏不会像去排演场那么正规,把演戏用的靴子放在招待所里,穿着一双皮鞋就去了。太先生一看,这哪儿行啊,去换回来。茅威涛还有点不理解,这一来一回要一个多小时,太耽误工夫。事后尹桂芳跟她说,自己学戏的时候,除了睡觉,这双靴子不能脱下。演小生行当,脚底这双靴子要像长在你脚上似的。

▲茅威涛与尹派创始人尹桂芳老师

这句话好像也带有一些对未来的暗示,以后多年,任凭茅威涛再怎么能折腾,把莎士比亚和布莱希特弄到越剧里、自己剃了光头演孔乙己,把“可回收垃圾”之类的包袱塞进《三笑》等等,她始终没有离开越剧,没有离开女小生这个行当,就好像这双十厘米的厚底靴牢牢长在了她的脚上。

▲《西厢记》中茅威涛老师饰演张生时的踢褶子动作,这个动作很多观众说“踢出了张生的潇洒和不羁,踢得满场和张生同喜同悲”。而这双脚上十厘米的厚底靴从她学戏开始时天天穿着,导致现在有了习惯性扭伤。
 
80年代,内地与香港的交流日益频繁,甬港联谊会希望邀请浙江的剧团赴港演出。于是仿照前苏联小白桦话剧团的名称,浙江省筹建小百花越剧团。已经回到桐乡越剧团的茅威涛又一次被选中,在83年参加赴港演出。

著名剧作家顾锡东出手,排演《五女拜寿》,在香港新光戏院一炮而红。茅威涛作为偏后出场的“大龙套”,一个一袭蓝衣,在漫天飞雪中翩翩出场的少年郎,用一曲暖人肺腑的“奉汤”,俘虏了台下戏迷的心。

▲《五女拜寿》中茅威涛饰演邹士龙奉上的这碗汤,当时不知迷倒了多少人。



“姑娘啊……”茅威涛回忆:“就这一嗓子,台下掌声如雷。不过我知道不是给我的,掌声是给尹派的,戏迷们久违了。”

戏曲理论家傅瑾说,《五女拜寿》本来是群戏,人们意外的看到,一个并不太突出的角色的一个唱段,成为戏曲观众中广泛传唱的新经典,它就是“奉汤”。在近30年的戏曲发展历程中,很少有新剧目的唱段能家喻户晓。通过这个唱段,茅威涛在众星中逐渐突显。

▲茅威涛和何赛飞的经典越剧电影《五女拜寿》

▲茅威涛《五女拜寿》奉汤段节选

这个时候的茅威涛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成为小百花的“领军人物”,距离真正成名成家的《陆游与唐婉》、《西厢记》大概还有十年时光。她和团里其他姑娘一样,对前往香港演出又兴奋又焦虑。临走之前,所有演员都去龙翔桥的云翔女子服装店定制了一身西服,还去时美理发店烫了一个爆炸头,给她烫发的师傅后来教出一个徒弟,叫做阿伟。

▲窈窕淑女在水一方


等到了香港,茅威涛才发现这个造型,在国际化都市香港:“好听点叫做‘淳朴’,用网络语言来说,可以称之为‘毁童年’。”

香港演出之后,全国刮起了一股小百花旋风,北京、上海纷纷邀请演出。次年,应文化部之邀参加了建国三十五周年献演并观礼,中国越剧开启了小百花时代。而等到90年代初期,浙江小百花开始进入全盛时期的标志,就是茅威涛主演的地位,通过《陆游与唐婉》在内的一批新剧目逐渐确立。傅瑾说,因为有了茅威涛的出现,浙江小百花终于成为了一个有灵魂的剧团,成为了一个有主角的,因而可以打天下的剧团。

▲越剧《陆游与唐琬》定妆照、《西厢记》中剧照

经过那么多年的磨练,不仅仅是茅威涛一个人,小百花中的何赛飞、何英、方雪雯、陶慧敏……个个都成长为一等一的好角儿,可以打天下了,可是天下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戏台的光彩日渐暗淡,好像没人听越剧了。





在城市里不太吃得开,茅威涛又不满足于剧团整天安排下农村演出。她去六公园三联书店买了一张中英文地图,把国际大城市和国内一二线城市标注了出来,贴到墙上,和演出部说:“这才是我们要去演出的地方!老是去农村,和乡村剧团抢饭碗,那我们也不用叫什么省级剧团了,干脆卷铺盖滚回嵊州老家好了。”

结果95年茅威涛在新加坡演出,接到通知说自己因为陆游一角,获得了浙江省首届鲁迅文学艺术奖,颁奖晚会上需要她表演其中一场戏,请她速回。茅威涛背着道具长剑,好歹过了安检回杭,这颁奖一事却没了下文。次年才知道,领导听闻她关于农村演出的言论,认为茅威涛作为党员,是抗拒下乡演出,临时取消了她的获奖资格。

茅威涛倒也不太在乎这个,不过在掷地有声之后,偶尔也会多愁善感一回。有一次她和何赛飞偷偷跑去看内部参考片《魂断蓝桥》,回来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既因为被电影打动,同时又在思考,我们的越剧,唱来唱去都是“公子小姐楼台会,私定终身后花园”,在当今的社会,有什么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呢?

实际上这种艺术的自觉早就在茅威涛身上烙下了印迹,就在《陆游和唐婉》时期,在戏文和表演上,她已经开始向传统挑战。曾经为了最后一场戏,她和编剧顾锡东在电话里杠上了,一个坚持要改,一个坚决不从。因为没有能说服茅威涛,顾锡东,这个浙江剧作界的领军人物,挂了电话后着急得哭了


最后,茅威涛扮演的陆游,明媚的时候,眼波流转,沉痛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在往下坠。尾声重游沈园《题诗壁》部分,茅威涛一身蓝袍,先是侧站着,胸口微微起伏,随后四下张望,表情里有惊恐、失落、茫然,那已经不单纯是戏曲程式化的演法,更多加入了类似话剧和电影的表达,是她越剧革新后臻于极致的典范。这段唱腔成为她“奉汤”之后传唱最广的段落,是小百花和她心血浇灌出来的晶莹之花。
 
大约就在茅威涛想求新求变的时候,她在中国美院看到一位老师作画:先是在宣纸上涂鸦,完全看不出想要表达什么,之后将纸张揉成一团,再徐徐打开时,呈现在观众眼前的竟然是一幅山水。

如同顿悟一般,茅威涛开了窍。自己掌握了越剧的声腔和四功五法,这些技术不应该僵化地去呈现,如同慧能指月一般,最后要的结果是大家能看到月亮,而并非是伸向月亮的手指。

“在台湾时又接触了林怀民老师的云门舞集,”茅威涛说:“那么现代的表现方式,展示的是我们东方最古典的美,我反思自己,身在传统之中,反而被束缚了,我要在舞台上表现的是真,是善,是美。”


那个时候剧团三年才排一部戏,茅威涛有大把空闲时间。经常会有穴头来电话邀请她去各种晚会唱段戏,唱个歌什么的。“人家歌星出场费五万十万,我们戏曲演员一万两万三万,”她说:“我就很不开心,接到电话,我说,某某某六万啊?那我必须五万,不然我不去,对方也很为难,茅老师,您这里预算只有三万,帮帮忙吧。”

她会算账的妈妈在一旁听着,不动声色地擦着桌子,插了一句:“不去了连三万都没有。”

果然,到后来确实连三万都没有,晚会也越来越少邀请戏曲演员了。

茅威涛想,与其坐着焦虑,还不如站起来行动,把自己的艺术理念实践一下。于是和团里签了停薪留职的协议,创办了茅威涛工作室。后来成为茅威涛先生的戏剧导演郭小男担任了导演,排出了《孔乙己》

1998年,剃去了满头青丝的茅威涛在咸亨酒店里寂寞地端起一杯浊酒,如同陈寅恪先生所说,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此刻,不知道是孔乙己为了科举功名的衰亡惆怅呢,还是茅威涛为了越剧的去向若有所思。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耽于唯美的越剧演员,而是蜕变成为跨度极大的艺术家。


傅瑾说:“《孔乙己》无疑是茅威涛转型的最具代表性的剧目,同时也让她的表演艺术才华,在另一种路径上得到充分的展现。”不过可以达成共识的是,这个获奖无数的角色让她彻底和越剧尹派分道扬镳。


“尹派?哈,尹桂芳老师当年在上海演《屈原》,琴师说怎么这次唱的不像尹派啊,尹桂芳说,我唱出来就是尹派!”茅威涛这样想想,没说话。多年之后,茅威涛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路遥说的话:“我要背对文坛,面向大众。”

大众用真金白银支持了茅威涛,工作室注册资本10万元,可以说白手起家,两年后,账面资金已有200万,那都是一句一句唱出来、戏迷们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掏出来的。

▲1997年茅威涛主演《寒情》,饰演荆轲,荣获东京国际舞台演出艺术大奖。


也许是工作室经营上的成功,大家突然意识到,茅威涛不仅仅会演戏,还能搞经营,带团队,1999年,几位相关领导轮流找茅威涛谈话,希望她回到剧团,担任团长。

“我说自己是老宅子里的长女,”茅威涛说:“现在老宅子要翻修,要重新焕发光彩,尽管我知道前面有千难万难等着我,但是没有理由推辞啊!”


越剧确实是老宅子了,曾经辉煌的老宅子。新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周恩来总理向外国友人介绍这就是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太先生给茅威涛穿上的这双厚底靴啊,她是脱不下来了。

 


茅威涛接手团长之后,开始了一系列动作。

为了避嫌,她关闭了自己的工作室,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新剧目的编排和团队建设当中。

“我们要面向市场,首先要有好剧目,才会有观众,”她说:“同时也要演员齐心合力,把好剧目呈现出来。”

她在排练厅挂了一幅半中半洋的对联,上联是里克尔的诗:挺住意味着一切。下联是编剧王旭烽写的:坚守昭示着永恒。茅威涛想了个横批:将越剧进行到底

茅威涛排练时


已经成为丈夫的郭小男依旧是导演,茅威涛很少服过别人,对郭导倒是蛮尊重的。“演员么,还是要服从导演,再说郭导确实在戏剧方面很有才华,”她说:“但是不能触碰到我演员的底线。”

触碰一下会怎么样呢?茅威涛在排练厅把剧本一扔:“郭小男,莎士比亚部分我听你的,昆曲部分我有自己的意见,这段戏我就是要坐着唱,你怎么敢说坐着唱就是糟粕?”说完转身就走,三天没有理会导演。导演最后憋不住了,跟演员们说:“茅老师说得对,就坐着唱。”团里的演员经常看到他俩因为艺术上的分歧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互相扔东西,对吼,所以这些小小的摩擦也不以为意。

茅威涛两次破次元壁的出圈。上:与手游王者荣耀合作,将越剧和游戏角色上官婉儿结合在一起,打造了一款游戏人物皮肤,一次让越剧走向年轻人的破壁行动。下:在张纪中2001版的《笑傲江湖》中,茅威涛饰演了东方不败。据说当时张纪中看到了茅威涛在《孔乙已》中的海报,立刻就跑到杭州来找她了。而金庸也曾在采访中夸赞茅威涛:这是“艺术上的东方不败”。

就是这样坚持下来,《江南好人》、《藏书之家》、《新版梁祝》、《二泉映月》,一个个新剧目开始呈现出来,后来在郭小男的作品研讨会上,茅老师当众说:“没有郭小男,就没有茅威涛。”据说不善言辞的郭导当时也很接翎子:“谢谢老婆栽培。”

随着这批新剧目被搬上舞台,小百花开始呈现出另外一种活力,它不太像王珮瑜搞的京剧推广,无论用什么手段,瑜老板都希望观众在入了门以后,最终关照到京剧本身程式化表演所呈现的美感上。而在茅威涛带领的小百花,就如同当年她看到的那幅揉成一团的山水画一样,旁逸斜出,兼容并蓄,既向传统戏曲中寻找养分,同时也求诸于外,吸收了莎士比亚、布莱希特,甚至音乐剧、Lady Gaga的表演理念和技巧。

《二泉映月》中饰演瞎子阿炳

▲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剧照。茅毛唯一一次在舞台上演女性就是在这部剧里,演歌伎沈黛,沈的原型是妓女,千娇百媚,送到越剧舞台上时改成了歌伎,卖艺不卖身的那种。茅威涛一度一直跨不过演女性这个槛,举手投足、身段气息全都不对,手足无措。直到有一天倚在沙发上突然想明白了,梅兰芳能演旦角,我自己就是女人,为什么不行?后来舞台上的沈黛,雾鬓风鬟、莲步长裙、团扇烟斗,惊艳全场。



市场反响很好,国家大剧院特意把淡季留给小百花,因为有票房,即使在淡季也不愁卖。不过也有铁杆传统戏迷给茅威涛、郭小男寄来了砖头,一块真正的红砖。“当年袁雪芬老师改戏收到过子弹,没想到我也能有这样的待遇。”说这句话时,茅威涛的口吻是戏谑的,眼神是落寞的。

我觉得茅威涛对老戏迷是不公平的。”傅瑾说。




 
第二件事,茅威涛要建一个剧场。73年前,袁雪芬《山河恋》众筹集资盖剧场,理由是“剧场老板要我演小寡妇哭坟,我不要演这样低俗的剧目,我要演祥林嫂。”世事轮回,茅威涛的理由也大抵如此。

在对高速公路慰问演出时,茅威涛问了一下高速广告的行情,对方老总很客气,报了一个远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茅威涛一想,我这个广告牌上写啥呢?观众到哪儿去看呢,没有固定地址啊。

“我需要渠道来支持我们的产品,”她说:“我们的渠道就是剧场,有了自己的剧场,我们可以大力宣传,可以搞自己的驻场演出,就像百老汇一样,最后会成为城市的文化地标,戏曲演出的殿堂。”

去年的这个时候,茅威涛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在照片,一只巨大的“蝴蝶”,栖在曙光路上,“朋友圈发了世贸顶楼俯瞰曙光路上雨雪中的小百花艺术中心,惊艳之余认为可能会是杭州的新地标。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十年怀胎’的这个大宝贝,终将以何种姿态面世?革命尚未成功,吾辈仍需努力……取经路上才迈出一小步呐……”


曙光路上的小百花艺术中心从2003年立项,到前年才建成。曾经挖下的地基一度被雨水淹没变成池塘,旁边是周围居民搭的丝瓜架,其中关节,种种秘辛,茅威涛很难向外人诉苦。郭小男知道,茅威涛为了给剧组研讨会拉赞助,面对投资商,为保护嗓子平时几乎从不喝酒的她,一口气能干七八杯白的。为了批下艺术中心的地皮,怀孕6个月的她冒着大雨,踩着泥泞赶到省长办公室;为了给小百花分得一批福利房,也是怀孕的她在会上傲娇:要钱没有,要命两条!后来面对女儿,她一直心怀歉意:真对不起,妈妈差点把你也搭进去了!

有一次茅威涛的同事搭出租车,听见司机和副驾驶上的老婆聊天,正好电台在播放小百花的新戏,老婆说:现在小百花真不错,茅威涛弄得蛮好。老公接茬:茅威涛,茅威涛,就是毛会讨!

茅威涛当笑话听完,笑笑,不发一言,事后愿意拿这样的段子自黑。

▲小百花剧场,宝石山背后的一只蝴蝶。上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仲元。


2018年初,剧场建设基本完成。3月27日,世界戏剧日,又是越剧诞辰112周年,在中国越·剧场,也就是小百花艺术中心举行了“蝶之2018——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发布会”。时任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主席的马云、绿城集团董事会联席主席宋卫平、杭州远行地投资有限公司执行董事贺勇、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刘建宽作为股东代表出席,这四家单位总共出资一个亿,成立百越文化创意有限公司,董事长是茅威涛。因为无法两处担任法人,茅威涛卸任小百花团长,转型为“百越文创”董事长

当了十八年团长,突然要变成一个剧场的运营者,开始从自己熟悉的领域抽身出来,此中多少意难平,多少泪眼婆娑都是在格局调整后慢慢感受到的。


“剧团搞创作为主,团长是厂长是班主,剧院要面对市场,相当于店长、经理,”茅威涛说:“我想想总是店长难当,那么我只能迎难而上了。”

马云的祖籍在嵊州,宋卫平更是土生土长的嵊州人。学生时代的马云骑车经过小百花时,还故意放慢速度,希望偶遇几个名角,宋卫平完全是个越剧迷,偶尔还能和茅威涛合作一曲。百越文创的组建,最初源于宋卫平和茅威涛关于剧场运营方式的一次聊天,聊完之后,宋卫平认真了。在一次筹划会时,茅威涛离席了一会儿,回来之后被告知,董事长人选定了,就是你。阿里与绿城作为两大股东,将经营权充分交给了茅威涛和她的团队。

目前,伦敦西区、美国百老汇、东京的四季剧团与宝塚剧团,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驻场演出成功模版,有着《猫》、《妈妈咪呀》、《歌剧魅影》等长演不衰的经典作品。仿效这些成功的驻场演出,现在艺术中心的大剧场里,茅威涛正尝试着越剧的驻场演出——《三笑》。这一版的《三笑》,依旧是郭小男导演,但是茅威涛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把机会和压力交给了年轻一代的演员。她希望,这出以“唐伯虎点秋香”为素材改编的“江南民调剧”能够在艺术中心常演不衰,能够成为杭州的文化IP,游客的打卡剧目。

▲日游西湖,夜赏《三笑》。2020年1月4日,《三笑》--新唐伯虎点秋香在小百花上演,此为剧照。


“未来的大剧院,会像‘大都会’一样,逐步形成驻演剧目的经典性,开启中国旅游观剧目的地的剧场形态。”茅威涛看了看时间,笑意盈盈地说:“欢迎大家到曙光路59号来看戏。”

▲茅威涛在《寇流兰和杜丽娘》演绎的寇流兰将军,有没有被撩到?

 
这恐怕是几个小时之中,茅威涛最想说的那句话了。《扬州画舫录》中写道,大抵名角,因为对世事洞察过深,又经常人戏难分,到后来都带有一种“意态苍凉”。当聚光灯熄灭之后,茅威涛潇洒地一伸手,重新穿上那件厚重的棉袍子,仿若把这些娓娓道来的故事裹挟其中,原样打包带走,不与外人道的样子,我看起来,颇有苍凉之感。

▲青袍白简风流极 





Q1 城市秘密:您对越剧的改动如此之大,有什么原因吗?越剧里加了那么多东西,还能称之为越剧吗?


茅威涛:假如我是一个京剧或者昆曲的小生,我的家底很厚,我可能也会在里头稍稍动一动,使之完善。而越剧,可能声腔还比较完善,表演是没有系统的。过去中国戏曲一桌两椅,出将入相么,越剧一开始就是用上道具,假山假桥,跟话剧一样。发展到今天,我们不能把自己孤立,如果没有观众来看,你这个算什么呢?你是博物馆吗,你是秦砖汉瓦吗?你是活生生的艺术样式,你是要有观众走进去剧院去的。
我在越剧里加了很多东西不假,但是要守住三点,首先是女子越剧不能丢,我不反对男女合演作为实验和尝试,但是作为女子越剧来说,它具有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特性;第二是越剧的方言不能丢,嵊州话不能变;第三是写意性不变,越剧不能变成西方的现实主义作品。

▲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精彩演绎,让当年45岁的茅威涛摘得“三度梅”——荣获首届“梅花大奖“。在此之前,戏剧界只有尚长荣一人获此殊荣。




Q2 城市秘密:您被称为第一女小生,越剧为什么坚持女性扮演男性角色?您又是如何揣摩男性心理进行表演的呢?


茅威涛:乾旦坤生是具有东方美学意象的。女小生,刚开始当然和性别隔离有关系。小姐太太们去看越剧,先生们很放心啊。那么后来为什么会成为一种艺术审美呢,我想首先是对一种高难度演技的欣赏。一般来说男扮女、女扮男总是没有男扮男、女扮女更方便自然。跨性别表演本身就是一种突破生理限制的困难而复杂的表演。实际上我们看的就是男人如何演女人,女人如何演男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算现在我这个年纪去演一个年轻的男子,大家都不会感到油腻。女小生在越剧舞台上的出现塑造了一些文质彬彬、温柔敦厚、情深意笃的男性形象,建构起了一种更为尊重与平等,且相互理解与支持的两性关系,这其中显然有女性观众的理想投射,舞台上的男子更懂得舞台下女人的心,你们想要的理想男人是我这个样子的。
这是中国古典传统美学才有的、一种属于东方的美学。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做一辈子女人,演一辈子男人,还把男人演的入木三分,感动和吸引那么多的女性观众,这种魅力是越剧女小生这种独特的美学载体带给观众的一种独特的美学享受。
当然我很清楚我是女性,但是我常常觉得自己比男人更懂男人。我会去观察生活,也会从文学中去揣摩男性,这后来也变成了职业习惯。比如看《简爱》,我更多的会去复原罗切斯特的内心世界。

男人是很不容易的,碰到难事,女性一般都会找人倾诉,男人要独自回到洞穴里舔伤口的。在舞台上,我经常去琢磨他们的不易,比如陆游的无奈,家国之间、母亲与妻子之间,夹在当中,多难啊!说到底,中国社会里女人最后还可以躲,躲到家庭里去相夫教子,男人就不行了,没有退路。


Q3 城市秘密:您觉得越剧对现代人的吸引力在哪里呢?


茅威涛:越剧和时代从来不矛盾。有前辈说,茅威涛以前五女拜寿也好,陆游也好,现在为什么搞成这样了呢,你的新版梁祝搞得那么摩登干什么呢?
我很想告诉他,越剧本来就是摩登的。越剧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真的是坐着小竹排从江上出去的。到了大上海,全世界的经济和文化中心,我们的老师们,在演戏之余,看话剧,看电影,看歌剧,吸收了这些东西之后,自然对小寡妇哭坟不感兴趣了么,所以他们要重新排《梁祝》、《红楼梦》、《祝福》,用这些新的东西适应当时的市场和观众,所以我说新潮和摩登是越剧的基因
整个戏曲界落伍于这个时代,至今还沉浸在农耕文化当中,我算是觉悟得早的。我和何赛飞出去看电影,看《布拉格之恋》、《魂断蓝桥》,回来睡不着了,我们这种戏太没意思了,他们的爱情故事多打动你啊。我必须要让越剧是能够和世界戏剧对话的,和所有剧场艺术对话的。我们去伦敦西区演出,去莎士比亚斯特拉福的剧场,一点都不丢人。他们的媒体说,400年,中国的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打了个平手。但是我心里不服气的,中国人是不服气的,中国人谁不知道莎士比亚,英国人谁知道汤显祖?我去访问的时候,我在英国最古老的书店里,终于找到了一本英文版的牡丹亭,我挺开心的。



城市秘密福利


看完茅威涛老师的此篇文章,如果你也开始对越剧路转粉,想去小百花越剧场里一睹为快,“城市秘密”特别为“秘蜂”们要来了一些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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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时间:1月18日(下周六)19:00地点:杭州西湖区曙光路59号小百花越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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