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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7864字,阅读约8分钟
《城市秘密》特邀作者:邹杭定
投稿邮箱:12758711@qq.com
杭州凤凰山南麓,有一条蜿蜒向北的南宋御街,与中山中路相接,街上有处掘开的路面,像黝黑的矿洞深不可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大玻璃,下面是按朝代标出的分层路面。从宋代一直到民国时期,八百年历史,层层相依。每一层路面,都对应了一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当然,不止是路面有不一样的历史分层,杭州的地名也是一样,不同年代也有不同的叫法:比如河坊街西头,解放后统称河坊街,民国时期却叫竹斋街,如再前溯至清末,又叫府前街。一条街,一百多年里竟有三种不同的叫法,这和御街地下的层层街路分属于不同的朝代,有着同样的历史理由。
我们站在与御街相交的河坊街东头,若以脚下为圆心,再以两公里为半径作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在圆内的古地名有:运司河下、三衙前、府前街,道院巷,东、西都司卫、锻局司弄、红门局、火药局弄,东、西公廨、旧藩署、粮道山、藩司前、理问所、行宫前、察院前等一大批军政机关的古称。府衙林立,各司其职,它们见证了此地为南宋大内核心区域的重要性。而曾拥有过三个不同名称的河坊街(府前街)正好位于核心区域内,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古称府前街的府在哪里?它又是什么府呢? 这个府就是自元代至清末的古仁和县府署,其大概位置是在南起竹斋街,北抵陆军同袍社和省气象台,东自旧仁和邨,西至三衙前这么一个范围内,这是广义上的古仁和县衙所在地。民国时代此地易名为旧仁和署,为可能消失的过去历史,小心翼翼地留下了記号。
▲据《浙江省城图》(1892年)所绘,杭州城区可分为三部分:钱塘县城、仁和县城、满城。图中红线覆盖处即为钱塘、仁和分界线。此线以南为钱塘县城,以北为仁和县城。
竹斋街直通三衙前的这条宽阔大道,据说是古县署衙门进出的主要官道。衙门前曾松柏森郁,旗杆冲天;击鼓鸣冤,开堂审理;天网恢恢,皇恩浩荡。几百年来,衙门就像门前的石狮一样澟肃威严。
逢年过节,衙门空地前当空施放火铳,震耳欲聋的巨响,聚拢了周围的黎民百姓,纷纷扶老携幼从四方八方赶来,聚看热闹的社火表演。
离县衙不远的同袍社东侧还有土地庙、孔庙、土谷祠等,它们和县衙府署一起,构成了古仁和县治的政治、文化和祭祀中心。
▲劳动路旁不远处的杭州孔庙
经历了上下两个世纪交替和百年风雨的冲刷后,今天我们站在旧仁和署遗址,再也看不到当年县衙府署留下的只砖片瓦,遗迹早已荡然无存,也没有留下更多文字史料。
旧仁和署走到今天,只剩下一个象征性的地名。作为一个地标,旧仁和署在默默地昭示着它的前世今生,仅此而已。但是我在它附近生活了四十年,夜色朦胧中,我用笔想拼凑出一幅清晰的旧仁和署风俗画。
▲古仁和县府署,其大概位置:南起竹斋街,北抵陆军同袍社和省气象台,东自旧仁和邨,西至三衙前这么一个范围内。制图@青征鱼
我家住杭师附小宿舍,距旧仁和署很近,直线距离大约不到150米,宿舍位于阿太庙弄14号。这是一条经常捉弄路人的断头弄堂,一堵砖墙,无情地隔断了浙江美术学院(简称美院,一九五六年前为省立杭州师范学校)原有的后门,成为一条弄堂的尽头。常有路人不明就里匆匆一路进来,走到尽头,方知面壁无路可走,满脸懊丧地回头转身。
杭师附小宿舍西面与省气象台和同袍社仅为一墙之隔,北面有门与浙江美术学院相通,穿过美院校区可以直至南山路。东面与孔庙比邻,是典型的三国四方交汇区。有懂风水者说此地庙宇林立、钟阜龙盘,是块风水宝地,也有人持相反一说,讲此地庙堂压顶,煞气太重。中间的离奇故事多多,但多与主题无涉,此处按下不表。 ▲2016年在孔庙举行成人礼的杭四中学生 摄影@阿甲
浙江省气象台与杭师附小宿舍相邻,省气象台用黑柏油涂过的竹篱笆做围墙,划出边界。篱笆墙边长满各色杂花小草,繁花点点的木槿花,活泼可爱的凤仙花和猩红的蛇莓,给刻板单调的篱笆墙平添了几分蓬勃生机。篱笆墙从三衙前的省气象台开始,沿路围成一个大圈,一直圈到阿太庙弄口。省气象台传达室墙上有口大电钟,黑针白面十分醒目。大门口挂块黑板,用粉笔写上当天的气象预报,一天更新两次,供路人参考知会。当年的省气象台身段放得低,常惦记着旧仁和署周围的芳邻们,总想为他们服务,做点儿什么。省气象台院落里,竖立着高高的、旋个不停的风向标和许多白色的百页箱,箱里摆放着各种气象仪器。我们喜欢跟在工程师身后,看东望西,问这问那。工程师们也有耐心,和颜悦色,有问必答,告诉我们一些简单的气象知识。那些年在旧仁和署,人和人不面生,好说话。
▲气象台的繁华栅栏和彩色气球,还有一位邦德似的青年。插画@张屹
旧仁和署傍晚常有红红绿绿的彩色大气球升空,那是气象台用来作高空气象探测和其他大气科学研究用的。暮色中,孩子们常常聚集在旧仁和署和三衙前空地上,出神地仰望升空的气球,看它越升越高,慢慢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它引发了孩子们对天空的无边遐想。气球不见了踪影,孩子们方渐渐散去。省气象台是最能吸引孩子们的地方,因为在旧仁和署,只有这里最有趣最好玩,也是唯一能问无数个为什么的好地方。
外婆也喜欢气象台,倒不是因为五彩缤纷的大气球,而是因为门口的大钟,那口黑针白面的大电钟。我家也有一个浅粉红色闹钟,但是走不准。外婆吃过亏,误了做饭时间。后来,外婆听上了浙江美院的大喇叭,什么时候放什么曲子,外婆了如指掌。可是大喇叭有时也靠不住,隔三岔五会悄声无息。这让外婆很愤怒,只要大喇叭不响,她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定,立马差我去气象台看大电钟。
不到六岁的我,顺着旧仁和署旁的篱笆墙,一路小跑来到大钟前,扳着手指反复比划长短针位置,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告诉外婆说,长针在30,短针在10和11当中。听完报告,外婆“哦”的一声,点点头说,时间到了,急忙站起身,捅开炉子就忙乎了。那些年,旧仁和署唯一的现代化大钟顶替了我家不守信用的闹钟。
每天早上,当省气象台大钟走到五点半时,浙江省人民广播电台会播出当天的首次气象预报。五十年代,只有电话,还没有传真机这类先进通信设备。省气象台的天气预报交广播电台播报,要做到准确无误,全凭人工送达。
▲现在浙江省气象局仍在此处
省气象台有一位身材颀长、挺拔英俊的青年人,专门负责送交天气预报。记得他好像姓马(如果不记错),头戴飞行员一样的头盔,身着栗色皮夹克,脚蹬黑色长靴,跨一辆紫红色的幸福牌摩托车,风驰电掣冲出旧仁和署,绝尘而去。用现在流行语来说,非常拉风!很像是当今詹姆士·邦德出场。
每天凌晨五点不到,我们还睡在床上,就能听到省气象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天光微熹,马叔已从旧仁和署出发,去菩提寺路广播电台了。五点半,浙江省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气象预报,通过电波,飞过高山,越过平原和浩渺无际的东海,送到浙江省城乡的每一处角落。这个每天清晨开始的气象首报,就是来自旧仁和署的浙江省气象台。
这个气象台因台风预报精确,在中国非常出名。一百多年前的仁和县官老爷,九泉之下,纵有天大的想象力,也断断不会想到,在他古老县衙府署的地盘内,竟然还会有比县官老爷府署更厉害的衙门,呼风唤雨的现代“钦天监”——浙江省气象台。
从省气象台顺官道向南走,走到旧仁和署东南,有一幢红楼,位于通府前街的旧官道东侧。小时候见到红楼时,这里已是省军区的接待处了。红楼离清波门的军区司令部很近,部队的机构在这一带还有不少,比如府前街的军人摄影部,膺白路(即南山路)的政治部和“柳浪闻莺”斜对面的绿楼,绿楼里有省军区电台和电影队等。
白天红楼里军人们进进出出,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后来改成了军官宿舍,来了家属后,红楼渐渐变得安静下来。
▲雨中的柳浪闻莺 摄影@许志伟
有一年夏天晚上,我们去“柳浪闻莺”公园纳凉,走到旧仁和署红楼前,远远就听到楼上有人在吹笛。一曲“彩云追月”吹得如诉如泣、宛转悠扬,如一汪清泉汩汩流淌。高楼明月,星光灿烂,我们停下脚步,驻足凝听这天籁仙乐,个个如醉如痴。
正听到兴头上,不料笛声却戛然而止,突然间,“啪”的一声,从楼上窗户里掷下了一管笛子,由此便寂静无声了。我们个个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吹笛人是嫌笛子不好,表达不出他的情愫,还是情到深处伤别离,一时不能自持,愤而掷笛于窗外。
吹笛人在楼上,听笛者在楼下。我们大家胡思乱想,纷纷猜测,此刻,他也许正泫然涕下面壁无声。我们不敢隔空喊话,只能在心里默默猜想。这是我在旧仁和署遇到过最令人费解,也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后来每当听到广东民乐“彩云追月”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抬头张望,不是向天望月,而是想起红楼悠扬的笛声和凌空而降的笛子。
▲笛声骤停,窗口扔下一管笛子,吓得楼下听众面面相觑。插画@张屹
几年后红楼交还地方,先后成为浙江省电力局机关和省电力设计院的办公楼,从此与部队无涉,当为后话。从旧仁和署红楼西头,穿过官道往西,还有一条不长的胡同,直走到底,即为旧仁和署29号,门牌号到29号即止。28号和27号及甲乙,是省军区军官家属宿舍。小学同学于利平家住在此,我去过军官家属宿舍。
省军区军官家属宿舍的条件不错,唯这条胡同地势低洼,低于官道。杭州夏秋多台风,几场风雨过后,胡同内积潦盈尺,多日不退,须在水中垫高砖为路。男女老幼款款而行,皆作鱼贯而出 ,是为当年旧仁和署一景。
胡同口右侧有一大门,终日紧闭。内有别墅洋房,里面草木扶苏,绿树成荫。再前为新民里,是市府干部家属宿舍,居者多为市委中层干部。往北还有民国时期公寓和省气象台家属宿舍。这一片房舍多为住家。
地处官道以西,相信从前不会是古仁和县衙的主要机构所在,但有可能是同属旧仁和署的重要组成部分。也许县官老爷安置宝眷的官邸就在此处,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当然这仅为猜测,沒有确切的根据。
外婆向来只关心两件大事,一为省气象台的大钟,二为同袍社挑水“菩萨”的水桶(同袍社是民国初期军队的联谊组织,因为此地驻扎浙军)。五十年代,自来水管还未铺到杭师附小宿舍,墙门内外各有一井,用来洗菜淘米,洗被濯衣都很方便。井水清澈,但洗濯与汲水同为一井,觉得不太卫生。家里便雇人挑自来水上门,用来煮茶炊饭,住同袍社的“菩萨”就来我家挑水上门。“菩萨”不知真名,在旧仁和署,是人皆称其为“菩萨”。
▲旧时墙门内外各有一井 摄影@许志伟
“菩萨”四十五六岁上下,高大魁梧,身似铁塔,面孔黧黑,身着皂色衣裤,脚上是一双车胎皮做的草鞋,从头到脚一身墨黑。“菩萨”一向面无表情,从来沉默寡言。挑水进来,悄无声息。走到近处,方看到一截黑色铁塔在无声移动逼近。小孩见他心里害怕,特别是在暮色四合的黄昏,黑影由远渐近,更是有如见鬼一般!唯恐避之不及被他撞个正着。
“菩萨”每隔三天挑两担水上门,每担七分,每次外婆要付他一角四分。“菩萨”准时守信,每担水都是满满的。歇下水担,竖起扁担,先用瓢舀尽缸里水脚泥汤,再单手提起水桶,靠稳缸沿,“哗”的一声倒入水缸,动作一气呵成,缸沿外从来是滴水不漏。
常来常去,渐渐眼熟,小孩子见了“菩萨”不再害怕,见他挑水进来,远远便“菩萨”、“菩萨”叫个不停。“菩萨”照旧不响,脸上似乎有一点点笑意,仔细看去,又似乎没有。
有一回,“菩萨”三天没来,外婆急了,托人去叫他,人家回头说,“菩萨”腰损了,要歇一个礼拜再来。可没过几天,“菩萨”倒是挑水来了,外婆关心问他如何?他只淡淡地说了“还好”两个字,便再无声音。这是我听到“菩萨”开口讲过的仅有一句话,虽只有两个字,却听出了北方人口音,但不懂是什么地方的话。
“菩萨”住在陆军同袍社。初解放时,同袍社内尽为茅屋草舍,住着许多旧军队退伍老兵。1954年一场火灾,屋舍尽毁。后经政府出资重建,遂以“新民村”为名,但旧仁和署的老人仍称“新民村”为“同袍社”。
“菩萨”以挑水为生,家中无人,孑然一身。有人说他是西北地方人氏,曾在旧军队做过军士,能识字,但如何流落到杭州,以苦力谋生,却无人能讲得清楚。
有一次,“菩萨”挑完水回家,我想看看“菩萨”住在同袍社的家在哪里,就远远地尾随他走。走到旧仁和署折向北,从三衙前北面同袍社进去,里面全是平房,泥路迂回曲折,还有小水塘。左顾右盼,无以适从,我一下子懵了………
再抬眼,发现“菩萨”早已不见了踪影,白辛苦一场,遂怏怏而归。后来细细一想,也许“菩萨”早就发现了尾随,不想让人见他家,就甩了我;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走得慢,这只能是猜想。“菩萨”如幽灵般的无声无息,飘忽而神秘,是旧仁和署一尊若隐若现的菩萨。
过了几年后,自来水通进阿太庙弄14号,“杭师附小”宿舍用上了自来水。从此以后,“菩萨”不再挑水上门。水缸依旧还在,少了担桶倒水的哗哗声,寂寞无声的水缸蹲在屋角有点凄凉。
后来,在旧仁和署和劳动路上,依然时不时会看到“菩萨”,叫他一声,他抬起头看一眼,仍然面无表情,眼神却混浊了。我发现“菩萨”背微驼,步履蹒跚,“菩萨”老了,眼前飘过了黄昏的暮霭苍凉。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菩萨” 了。
过了几年,“菩萨”渐渐被人淡忘。有一次,偶然听到介绍挑水的人又在说起他,说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雷鸣电闪,一个霹雳炸雷,照亮了半个天空,“菩萨”袒露着上身,突然窜出屋子,大雨中仰天狂啸“我是菩萨,我是菩萨!”凄厉之声划破夜空,“菩萨”疯了。从旧仁和署出走,四处狂奔,从此不知去向。“菩萨”不见了,旧仁和署也迎来了风云变幻的日子。
▲墙门内有一井,洗菜淘米,洗被濯衣都很方便。 摄影@章胜贤
1966年7月,一个炽热而波诡云谲的夏天。一群人摘下旧仁和署的路牌,踏碎在地,换上“锻练巷”的新路牌。风马牛不相及的新路名,令人匪夷所思。旧仁和署只是一个古老的地名,实在是看不出它与所谓的“锻练”有什么内在的关系。
1981年,莫名其妙的“锻练巷”终被时代所抛弃,重新恢复了旧仁和署的古称。旧仁和署比府前街要来得幸运,没有因为落上厚厚的历史尘埃而失去原有的面貌。旧仁和署就是旧仁和署,它从来就没有说过要以“锻练”为名,它不需要锻炼。自古以来,它就是一个衙门。
与南山路平行,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劳动路,不长,慢慢走,十分钟就到头了。劳动路顶天立地,很像工字的中间一竖,头顶一横为天,是涌金路;脚下一横为地,是河坊街(河坊街西称竹斋街)。一街一路,都是南宋以来的繁华闹市。
在天地两横上,民国时期,杭州有名的八大官酱园,其中有两家,各据“天地”一横。涌金路上这家叫“唯和”,河坊街上那家称“乾发”。两园相望,中间相距只不过二里多路。
何谓“官酱园”?杭州有三百多家大小酱园店,经同业公会认可,在规模、质量、和品位上都符合要求,且排名在前八的酱园店,才有资格被称为官酱园。一个“官”字,有社会公认和获得登记认证之意。
江南一带的官酱园,格局基本相仿。多为前店堂,后坊园。走过天井进店堂,穿过店堂才见坊园。像“唯和”酱园店的作坊和堆栈就在店堂后面,场地宽阔,堆着如山的缸甏,和一排排,一眼望不到边的酱缸。半人多高的酱缸。头上顶着黑簇簇的大笠帽。排列有序,极像古代列队打仗的武士方队。
▲江南一带的酱园店堂后面,堆着如山的缸甏,和一排排一眼望不到边的酱缸。摄影@肖奕叁“乾发”酱园店也是同样格局,只不过后来拓宽的河坊街路面,“吞吃”了“乾发”的天井,只剩下临街的店堂和后面的堆栈坊园。堆栈的侧门开在劳动路上,“乾发”的货物从侧门进出。
杭城有名的两大官酱园近在咫尺,犯了一般商家所忌。为什么会这样开店?这中间可能有两家都看好的地利,或许就是因为一条劳动路。这样说,也许不一定对,但我们看看劳动路的前世今生,或许还真有几分道理。
原来在民国25年前,劳动路是一条河,叫运司河。向西可通南城脚下的荷花池头,东向通过红门局向北,与浣沙河曲折相连。再往前追溯,南宋二浙转运衙门(运司署)就在此地。至晚清,又称作运司河下。一条河,连通了南北两头的河坊街和涌金路。官酱园临河而建,能取舟楫进出货物吞吐之便利。运司河把“唯和”和“乾发”连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乾发”是临河的官酱园,相信当年侧门外应该有河埠上下台阶,方便船上货物装卸进出坊园。
▲1929年民国测绘的西湖老地图里的运司河下,就是现在的劳动路。插画@张屹
民国25年(1936年),民国政府提倡“新生活运动”,省政府主席黄绍竑,发动杭州市民义务劳动,把淤塞的运司河给填了。因市民义务劳动,而得名劳动路。从此将工字形的中间一竖,由河变成了路。其后,劳动路的名字一直沿称至今,算来已有80多年历史。“唯和”和“乾发”两家酱园店比邻而建,可能与当年的运司河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幼时,家住劳动路西紧靠旧仁和署北侧,离河坊街的“乾发”酱园店不远。读小学时,外婆常常叫我去“乾发”沽酒。外婆从来不喝“乾发”的酒,只喝胡庆余堂的“十全大补酒”,沽来的酒是拿来烧菜用的。每次打两格(合)绍兴黄酒,从来不会多沽。按外婆的说法是:老酒存放几天就会混浊,随用随沽,酒不会变酸,而且沽到开甏清酒的机会也多。这样,隔三差五,“乾发”酱园店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外婆叫我买酒,钦定为“乾发”酱园店的绍兴黄酒。插画@张屹
“乾发”酱园店位于劳动路与河坊街交界的拐角处,店门横楣上有黑底颜体金字招牌。店面不宽,两开间大小,但很深。店堂坐北朝南,正对河坊街南侧的道院巷口。曲尺形柜台,将店面隔出一条五尺宽通道。靠板壁摆了两张八仙桌和六条长凳,三面围桌,可供食客坐下堂吃。
通道尽头有扇通往后院的小门,里面还有个灶房。秋末冬初,黄叶飘零,西北风呼啸进城之时,酱园店会做一些应时卤味,如白切羊肉、酱牛肉、猪头和羊蹄之类下水,现卤现卖,吸引食客。客人堂吃或用风干荷叶打包回家,一切悉听尊便。
常有食客沽上二斤绍兴加饭酒,切一斤冻羊肉或猪头肉,坐下浅酙细酌。再考究一点的,叫上一盘酱牛肉和油氽花生米,加碟糖醋蒜瓣,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店堂内,酒香肉香大蒜香,浓郁扑鼻。食客们吃到兴头上,划拳吆喝,得意忘形。时不时吼上两声绍兴大班和莲花落,引来路人嘻笑围观。反而是酱园店的顾客多侧目斜视,冷眼相看。▲常有食客沽上二斤绍兴加饭酒,切一斤冻羊肉或猪头肉,坐下浅酙细酌。摄影@六爷
不过堂吃食客中,还有不少是从事体力劳动的短衫帮,他们囊中羞涩,沽好两合元红酒,会叫上一小碟茴香豆先吃酒。江南称喝酒为吃酒,岭南人则称饮酒,一个“吃”字虽俗,却是南宋从北方带来的国粹,含义很精到。食客吃酒过半,通常会请店家去隔壁面店,叫一碗过桥肉丝面来。肉丝浇头用来下酒,汤面果腹。一面二吃,实惠又落胃。“过桥”过尽,汤面落肚,面红颈赤,酒足饭饱,擦擦油嘴,哼哼小曲,跌跌撞撞尽兴而归。还有一些嗜酒之徒,生活拮据,靠拉大板车为生,囊中无酒资坐下堂吃,他们通常斜靠在柜台外侧沿喝酒。沽半斤最便宜黄酒,再多花二分钱买点龙须酱菜,摊在柜台角落边。呷一口黄酒,撮起二根龙须菜入口下酒。眼观四方街景,耳听八方市声,吃酒观景,也十分惬意。尽管店员常投以不屑白眼,酒徒们却从不理会,个个自得其乐。黄酒落肚抹抹嘴角,他们抄起停在店外的大板车,借酒力,脚底生风,又噔噔地上路了。“乾发”酱园店卖酒,品种繁多,酒名单价用黑水笔写在白漆牌上,光黄酒就有绍兴黄酒、元红、加饭、善酿、花雕、香雪海等品种;还有严东关五茄皮、竹叶青、青梅酒、葡萄酒、杨梅烧酒等花色果酒。散装高度白酒,好的如糟烧,要九角一斤,差的如番薯烧、金刚刺才不过两三角一斤。酒精勾兑的“枪毙烧”最便宜,但吃了头痛口干,少有人问津。而金刚刺物美价廉,最受欢迎,市民买去,多用来浸泡药酒,卖得最好。外婆叫我买酒,钦定为“乾发”酱园店的绍兴黄酒,三角五分一斤(5合为一斤),每次沽两合,付洋壹角肆分。买好料酒离开“乾发”,我手执酒瓶,开始一路走一路摇,摇得满瓶的酒沫。交到外婆手中,外婆皱起眉头呵责道:“这酒是不能摇的,摇出这么多的酒沫,是有毒的,吃下去头要发昏”。可是等到下一次去“乾发”时,我又是老方一帖,照样一路摇,等摇出泡沫后,偷偷喝两口酒沫。忐忑不安中走回家,发现头脑居然沒有发昏,心中窃喜,但从不敢对外婆说起我的新发现。据母亲说,我生下来满月之日,外婆看过我面相,留下二大预言,一谓我长大是满脸胡子,二谓将来会是个酒徒。两个预言,评价都不太正面。后来年青时,毛发果然是比较兴旺,不幸被外婆言中;可是酒徒却是一直没有做成,虽也能喝一点,但我向来滴酒不沾,那是父母教育和自律的结果。但酒鬼的资质,被外婆一双法眼从小窥破,我心里非常佩服。我一直很想问问外婆,当年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也很想对外婆坦白:“当年我曾偷偷喝过两口黄酒,是我不对。”可是心酸的是,我找不到亲爱的外婆了,找不到她,快有三十六年了。“乾发”酱园店和“唯和”一样,店面位置极好,地处三岔要道路口,顾客络绎不绝,生意非常红火。店里的伙计大部分我都认得,哪怕走在马路上,也难有错过的机会。
记得“乾发”酱园店有个伙计,矮瘦个头,两只眼睛小而深邃,就像大门上打过二枪留下的黑洞,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他平时面色冷峻,寡言少语,走路哈着腰,好像挺不直,也不知姓名。因他脸色青中泛绿,我借了《水浒》中杨志的绰号给他用,暗称他为“青面兽”。“青面兽”虽面色铁青,不苟言笑,但也有令人钦佩之处。收钱找零时,“青面兽”常常手握硬币,一言不发地走近柜台,面无表情,从不正眼看顾客,两眼虚望店外河坊街上的车水马龙,忽然间将藏于手心之中的硬币,一把拍在柜台上,硬币从来不会散开。移开手心,硬币排成整齐一溜。“青面兽”拍柜台时“噼啪”有声,动作干脆利落,像在做魔术表演,极具表演观赏性。
我很新奇,也很佩服,回家学了几次也没学会。再去沽酒时,特别喜欢看他给顾客找零,就是想多看几眼这酣畅淋漓的一拍。学一招回去给同学们看看,好好得瑟一下!这些从“乾发”沽酒时得来的快乐,丰富了我童年的生活。从此,我开始注意社会的众生百态和生活细节,进而模仿他们的动作。其起源,就是来自于“亁发”酱园店的细致观察。
▲一排排一眼望不到边的黄酒 摄影@徐润
一九六九年初春,我响应伟人号召,离开杭州去农村插队落户,当了一名上山下乡的“知青”,与“乾发”酱园店挥手告别。
两年后,我被招工抽调回到了杭州,去了城北一家机械厂工作。城北城南,少有交道。从此,“乾发”酱园店如夜行列车,在万家灯火中渐行渐远,终于在暮色苍茫中慢慢消失。
再后来,西湖大道和河坊街重新规划改造,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将“乾发”和“唯和”夷为平地。运司河下,天地二横间的一对官酱园好兄弟,先后轰然倒塌。杭州八大官酱园从此谢幕,不复再现,齐齐消失于杭州的历史舞台。唯留运司河下孤寂的劳动路独对空月。
▲从将军楼上空俯瞰吴山 摄影@子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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