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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路(下):大国重器始出于此

谷勇华、邹杭定 城市秘密 2023-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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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9085字,阅读约15分钟

《城市秘密》特邀作者:谷勇华、邹杭定

投稿邮箱:12758711@qq.com









今年的劳动节,“城秘”推出了劳动路的前尘往事。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渐行渐远的童年时光。小的时候,我住在闹市口直街1号,算是劳动路、涌金路和定安路的岔路口,和劳动路属纵横向。我们家是民国时期两层楼的旧式木结构街面房,从我出生到我家被拆迁,那一带变成西湖大道,我都住在那里,那里承载着我最初的记忆。


▲旧时闹市口直街街景  摄影@章胜贤


从我家往东走,就是定安路,那里有一个我在夏天一定光顾的定安路游泳池,不过必须穿过一个露天的农贸集市,虽然原始,确实方便;再往左拐就是营门口了,小时候,营门口已经很热闹了,什么都买得到;再过去就是庄严的人民大会堂了;再走出去,小孩都不敢单独行动,那里是当时杭州最热闹的延安路解放路,那地方必须大人陪同。


▲上世纪50年代新建启用的省人民大会堂,位于营门口,直到2002年拆除。  摄影@章胜贤


营门口杂货店原先是我爷爷的,公私合营后爷爷成了一名普通店员,60岁就被敲锣打鼓地坐着拖拉机光荣退休了。爷爷腿脚不方便,退休后的生活一直由我陪伴。从小我就跟着爷爷在西湖边钓鱼钓虾。钓虾必有收获,钓鱼就难了,爷爷用的都是虾钩,鱼饵是我负责的蚯蚓,偶尔也有意外收获,有一次居然钓上来一条河鳗,纯野生的,想想这西湖的河鳗也真够傻的。每次随爷爷去钓鱼钓虾,我总是会想起当时很流行的相声《钓鱼》,天津大师高英培范振钰合说的。


▲高英培、范振钰合作相声《钓鱼》


相比涌金路定安路营门口,劳动路多少透着一点神秘。幼年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现在想来,主要是劳动路的中段有个军区招待所,门口解放军站岗,进进出出的都是部队的人,到军区招待所洗个澡也很麻烦。小时候的我们,心态和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差不多,对部队有一种盲目崇拜,所以对劳动路南山路的军产羡慕得不行,如果想法溜进了军区招待所,几乎和谍战片《三进山城》的心情一样兴奋。


劳动路接触最多的当然是劳动路菜场,那里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新鲜菜,偶尔会有冰鲜的鸡壳,因为不需要票证(那时候计划经济,是有禽蛋票的)一到就排起了长队,一抢而光。鸡壳怎么烧才好吃是有技术含量的,这方面我妈是巧手,加点姜红烧,味道甚至超过了红烧鸡块。长大后,我在餐馆吃红烧鸡块,反而觉得差点什么,差的那一点,是妈妈的味道么?


▲旧时位于闹市口直街、羊坝头巷、三桥址、定安路口的定安路菜市场。  摄影@章胜贤


在“城秘”的讲述中,有一点是漏掉的。劳动路口有个杭州豆制品厂,当时是杭州唯一的豆制品厂,前面有个门店,很早就卖各种各样的现在叫“鸿光”的豆制品。劳动路菜场进去的巷子里就是豆制品厂的车间,里面永远是湿漉漉脏兮兮的。但小孩的快乐角度和大人永远不一样,因为豆制品厂一到夏天就开始制造冰和冰棍,白糖的和赤豆的冰棍对我们来说,实在太吸引人,哪怕偷偷溜进豆制品厂感受一下冷气也是好的。不过这个厂有个大烟囱,夏天严重影响了我们乘凉的环境,后来就搬掉了。


▲2000年时,谷勇华老师和邻居奶奶在闹市口直街老宅拆迁前留的影。  供图@谷勇华

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现了各种招商引资,各种外商参观交流。据说杭州出现了两件震惊全国的商业泄密事件。一件是关于扇子的核心机密,还有一件是当时的豆制品厂厂长缺乏保密意识,向日本代表团主动泄露了内酯豆腐的秘方,结果被日本商人轻而易举地研发出来了。


很久以后,我问一位长驻日本的朋友,日本超市有卖类似中国豆腐的吗?他说日本的超市卖两种豆腐,中国豆腐很便宜,还有一种经过技术改良的日本豆腐,价格几乎是中国豆腐的十倍……自此后,我们才对商业间谍开始高度重视,才明白商业机密是目前谍战领域的重中之重,比如可口可乐,我们只能罐装浓缩液,永远不知道它的配方,这个配方,也许按万亿估值。


劳动路除了路口的豆制品厂,路的中端还有一个印刷厂,有一段时间几乎被列为保密单位,但保密级别不高,检测的一个标准是我们孩子能混进去。由于当时的印刷厂还是铅字印刷,大量废弃的活体铅字会堆放在垃圾堆,于是我们一帮孩子常常混进去一口袋一口袋地偷出来,拿到废品收购站换钱,直到有一天被抓,让家长领回去了事。


▲孩子们偷拿废弃铅字场景示意图 制图 ©️城市秘密 青征鱼


那个印刷厂也有高光时刻的,有一次甚至超过了军区招待所。那一年(1977年)《毛选》五卷问世了,整条劳动路挂满了大红横幅,就像国庆一样,印刷厂的工人师傅们敲锣打鼓(过去敲锣打鼓的机会还是蛮多的)上街游行,《毛选》五卷上面铺着红绸缎和大红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种盛况上一次的发生是粉碎“四人帮”。


劳动路上有我很多熟悉的人,比如我的一个远方舅舅,他的妻子是我爸爸介绍的,也是我爸一个厂的。他家住在劳动路的一座四层楼的洋房里,其实也是简易洋房,一层楼共享一个厕所,不分男女,厕所与淋浴间共享,旁边是几个自来水龙头。现在看来是很简陋,但对于我们上厕所要跑两个弄堂,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洗澡就在门口露天的,他们已经算是高级生活了,毕竟刮风下雨不用愁。


▲旧时闹市口直街、涌金新村的石库门洋房  摄影@章胜贤


关于劳动路,我印象中的劳动路还没有碑林,那是后来才有的,也没有孔庙,现在的娃哈哈小学那时也叫劳动路小学。每年的汛期,劳动路可能下水管道的年久失修,一遇豪雨,都会被淹,路上行人苦不堪言。有一年一直下大雨,人行道都被淹了,我家的井都可以不用吊捅捞水了。于是百年难遇的情况出现了,有人坐着脚盆划着出行,其他人纷纷跟着效仿……这种盛况以后就不会再有喽!


▲劳动路水淹场景示意图 制图 ©️城市秘密 青征鱼


如今的劳动路,已经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劳动路菜场是没了,不过路边的法国梧桐还在,见证着这个时代的变迁。树的皱纹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我们的皱纹早已经爬上了额头。我似乎还是站在闹市口直街一号,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下棋的胖老头、卖棒冰的老太太、炒糖炒栗子的小贩、拎着菜篮子的马大嫂们、背着沉重书包上学的孩子们……






劳动路上除军民两大单位以外,在路的西南面,一处不起眼的大门红砖柱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 杭州美术工作团 ” 。从大门口进去,一条尘土扑扑的砂石小路,弯弯曲曲通往深处的孔庙。唯一的“大成殿”紧闭,土墙颓然,松柏森森,碑刻石雕倾圮于蒿莱枳棘之中。暮色四合之时,杳无人迹的孔庙空旷而阴森。


▲旧时的孔庙碑林  摄影@章胜贤


孔庙扩建重修,是迎来新世纪以后的城市大手笔。昔日的颓败和荒凉,早已被一扫而空。今天的孔庙,已成为劳动路上,对中外游客和参观者开放的著名文化旅游景点。


去年底,我曾到孔庙故地重游。发现孔庙扩建后的大门,就在府学巷口。旧时从孔庙前穿过的赐玉弄,与阿太庙弄相通。现在这两条古弄皆已改造,难觅过去。只有赐玉弄前面的古樟树,还在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孔庙。这是孔庙前岁月默默留下的地理标志,依然高大挺拔、枝繁叶茂。


▲现在的孔庙  摄影@子夷


赐玉弄的旧名叫司狱弄。邻里中有长者,早年曾见到过电灯公司的电费缴纳单,上面的地名就写着“司獄弄”。再后来,也许是嫌 “司獄” 二字带有煞气,遂选取谐音字,改写为赐玉弄。


古地图上,杭州府衙司狱署,就在凌云桥西靠孔庙附近一带,离司狱弄不会很远。晚清年间,杭州府衙监狱里,曾关押过两位 “斩监候” 犯人,即已经判处死刑,等待问斩的死囚。这两位大名鼎鼎的犯人,一为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另一为余杭仓前举人杨乃武。二人囚禁在此,年复一年,等待“秋决”。最后,两人都死里逃生,捡回一命。这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冗长故事,其中还有 “ 迅哥儿” 两兄弟瘦削的身影出没。周介孚狱中八年,备受生死煎熬。为救命捞人,上下通融,周家耗尽了祖产和钱财。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周伯宜卧病不起。“迅哥儿” 整日奔走于当铺与药店之间,终拉不回父亲命赴黄泉。运司河下,凌云桥西,见证了“迅哥儿”兄弟俩的辛酸和无奈。此处为顺笔插叙,扯远了,按下不表。


▲1928-1930年,《90年前的杭州—民国杭州市街及西湖附近图初读》上的阿太庙弄、司狱弄


我家住阿太庙弄14号 “杭师附小”宿舍(阿太庙弄今改称府学巷),宿舍位于孔庙的西南侧。从赐玉弄往里走进去,只有阿太庙弄14号与18号两个墙门,是紧挨着孔庙,之间仅为一墙之隔。记得18号墙门里,有位爱唱歌的漂亮女孩子叫安安,常站在洋房二楼北边通透敞亮的木头露台上,倚靠栏杆,面向孔庙空旷处放声歌唱。《我们的田野》,一首优美抒情的儿童歌曲,伴随着清澈纯净的童音,袅袅飘向阳光通透的天空。






过了孔庙再向前,距河坊街很近了,渐渐有了商家店铺。


▲劳动路一带示意图   制图©️城市秘密 青征鱼


孔庙的南面,劳动路与竹斋街的转角处,有一家百杂货商店,店面占地形状象块三角大饼,人称“三角店”。店里有部公用电话,兼营传呼服务。那些年,乡下当知青时,逢有急事,从公社打电话回家,要请店员快步跑到阿太庙弄,去敲门通知家人来接电话。话费以外,需另付店员二角钱传呼费。有时碰到店里人少走不开,他们只需说声没人,就立刻挂断电话,全然不顾及对方焦急。虽然如此大牌,传呼生意还是络绎不绝。万事皆以稀为贵,没得办法,劳动路上唯一的公用“人肉传呼”电话。


▲旧时河坊街、劳动路口  摄影@章胜贤


与 “三角店” 同样的位置,在对面的马路转弯处,有一家修车兼配锁匙的车行,顺便也做脚踏车计时出租。常有市民学生租车,拿来学骑脚踏车。每逢春秋旅游旺季,生意最好。游客租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两小时即可环湖一游。湖光山色,花团锦簇,天上人间,美不胜收。环湖一圈游毕,租客只须惠钞三角二分 (租金每小时一角六分),游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劳动路口,廉价 “出租车” 经济又实惠。男女喜爱,老少咸宜,深受大众欢迎。


车行老板方头大耳,身板魁悟。车行在“乾发”酱园店隔壁,正处在河坊街与劳动路相交的丁字路口,位置顶好,车来人往,生意十分兴隆。
车行老板有个爱好,喜欢中午微醺之后,跨上早晨为客人修好的摩托车,在劳动路上飞奔试车。老板大背头油光锃亮,一副墨镜遮住了半张面孔。身穿黄色皮夹克,下着黑色马裤,脚蹬半靴的车行老板,在劳动路上风驰电掣,一路狂奔,是这条路上最靓的“仔”。


▲车行老板试车示意图  ©️城市秘密 插画@郑凯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档消费品匮乏。“ 红灯 ” 牌收音机还未走入寻常百姓家时,车行老板已拥有自己组装的大功率音响设备。隆冬晚上,寒风凛冽,修车行木板楼上,立体声音箱正在放送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丰满浑厚的低音贝司,与木头板壁产生低频共振效应,薄薄楼壁板竟被振得𥰡簌作响。


马路对面 “三角店” 门前,寒风中立满了翘首聆听的街坊邻里。甚至过往行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驻足片刻,欣赏这美妙的立体声音乐。车行老板的时尚音箱,立在了岁月流行的潮头上。高保真,立体声,闻者莫不神往。美妙的音乐之声,惠及街巷邻里的音乐爱好者。比起工人俱乐部舞厅的铜管乐,更能给人带来心灵上的慰籍。街头 “露天音乐会”  隔三岔五岀现,成为当年劳动路少见的夜间场景。车行老板摇身变为 “音乐发烧友”与众共享,变 “独乐乐” 为 “众乐乐”,一时风头无两。


走到车行边上,已到了劳动路的最南端,除此之外,劳动路上似乎很少再有官办机构和商家了。余下的就是连片的民宅。它们主要集中在铁工厂北边和军区招待所的南面。


劳动路的东面有几条小巷曲径通幽。如缎局司弄、西都司卫、新开弄、红门局,还有裕国弄等。这些运司河下的古巷老弄,仅凭地名,就不难看出它们与古代的衙门府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多少年来,人们推测考据,众说纷纭;各执其辞,见仁见智。 历史最惧怕遭到后人遗弃,往往会固执地留下名址,为后世寻找前朝指点迷津。





军区招待所的大门南侧,有一间木质板壁楼房,楼下开家小店,楼上是住家。这家单开间的小店,可能是劳动路上,仅有兼卖糕饼的店家。倪爹爹是店里唯一的店员。我们放学路过,常会走进小店东张西望。店堂里一尘不染,广口玻璃瓶里的各式糕饼,油光四溢,极有魅力。倪爹爹总是笑容可掬,对小孩询价有问必答,不厌其烦。但不知道为什么?黝黑的店堂里从来不见开灯,只有倪爹爹脸上,厚如洋酒瓶底的眼镜片和广口玻璃瓶,在昏暗中折射出幽幽的微光。


▲倪爹爹糕饼店示意图  制图©️城市秘密 青征鱼


我们喜欢倪爹爹,是因为热爱他的的糕饼。


沾满白糖粉的雪饼最便宜,只要二分钱,可是便宜不好吃。四方带花边的冰糖饼,四分钱一块。香蕉酥要五分、价廉物美。左看右看,盘算再三,与捏在手中,捂出手汗的分币相对应,只有香蕉酥。交出五分钱买上一块,走出小店,风卷残云。这天的劳动路有滋有味,不再漫长。 除了糕饼店和杂货店外,劳动路两边缺少有门面的店家,仅有几个流动摊贩。


劳动路南口修车行旁,靠近“乾发”酱园后门边,有家炒货摊。每至秋末冬初,墙角支起炉子,大铁锅翻炒落花生、沙爆豆和山核桃等。夜色朦胧时,行道树上吊起一盏雪亮大灯泡。一把铁锨,上下翻飞,吸引了一大圈兴致勃勃的孩子和看客。只要舍得摸出五分或一毛钱,即可买上一大捧现炒的椒盐花生米。用旧报纸包个三角包,在寒风里边走边撮,香气四溢。那时花上一毛钱,即可满足口腹之欲。这钱,实在不能算是小钱,恰饭不容易,劳动路普通人家的毎日菜金,也就是三五个大毛。


开春暖和了,歇了炒货,老板又在劳动路上推车吆喝,改卖生鲜水果。先是水红萝卜、甘蔗和荸荠,再是枇杷和杨梅;天热了,又上西瓜。随着季节,来啥卖啥。生意寡淡时,那二分钱一节的青皮甘蔗,也是不能小觑的坐底买卖。维持一家老小生计,说来只不过是日求三餐夜度一宿,可是讨生活,却如滚石上山般的艰难。临安居 ,大不易。


▲劳动路南端旧仁和村街景  摄影@章胜贤


接着来说说神秘的赵一峰。劳动路中间还有吴绍庸诊所和开元旅馆,再往南面走过去一点,在“美术工作团”大门边,有间披屋,住着失去单腿,靠算命测字和代写书信谋生的赵一峰。

他住的小屋,曾经引起我和周立励的极大好奇。因为这间屋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只有五到六个平方。麻雀虽小五脏齐全,被赵一峰按功能,隔成一室一厅加厨卫的格局。进门为客厅,左手边是卧室兼放恭桶处,一张布帘隔开里外;右手边是灶间。小条桌横在客厅中央,细白布做的桌围茶迹斑斑,上面用楷书写就“算命测字”和“代写书信”八个大字。条桌上笔墨纸砚一应齐全,一沓红线十行纸,首页是写好的漂亮行书,大概是赵一峰展示代写书信的标准样板。


小而全的披屋,有如船舱般紧凑实用,远比大而无当的公房来得有趣和叫人喜欢。 因为这间小而全的斗室实在发靥,放学时经过,我常和周立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向里张望。一来二去,就和赵一峰热络起来。赵一峰,一60多岁的老头,满口牙全没了。说话时,嘴巴一抿一瘪,极像老太太吃热豆腐的模样。他失去了一条腿,拄着拐杖,裤管总是扎起一半吊在腰间,像是挂了半截空空的面粉袋。


周立励开口就问他腿怎么没了?赵一峰告诉我们,他参加 “二七” 大罢工时,被反动军阀开枪打断了腿 ……讲述这类故事,往往带有噱头,一般小学生爱听。但赵一峰不知道周立励是将军的儿子,见多识广不买账。他哪里会相信这种牛皮故事。果然,周立励马上大声追问道,这是哪一个军阀干的?他叫什么名字?周立励表情严肃,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像要立刻冲出门外,去为赵一峰报仇似的。这反映也是忒快了。


我们刚看过电影《风暴》,知道 “二七” 大罢工的工人领袖叫林祥谦,还晓得他和大律师施洋,与北洋军阀吴佩孚斗争的经过。所以周立励胸有成竹,不相信,也不可能接受赵一峰参加过 “二七” 大罢工的任意编排。


这赵一峰,本来也是随口荡荡,糊弄我们一下。没想到三言两语,竟被两个较真的小孩逼进了死胡同。要他坦言过去的经历,于他来讲,也许有相当的难度。他一时语塞,脸上尴尬,不知如何收场是好,恼羞成怒之下,便要撵我们出去。


我和周立励,一时三刻,吞不下赵一峰的豪横无礼,心中忿忿不平。临出门时,抄起他家烧火小凳,带出门外,随手塞进马路远处堆放的水泥涵洞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没料到报应来得飞快,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时,班主任找到我俩,一顿严肃批评,正色告诫我们,社会闲散人员复杂,小学生年纪还小,不准随便进到陌生人家里。王老师最后要求我们:放学以后,必须把小凳送还赵一峰。王老师声色俱厉,听得我们心头“呯砰”乱跳,不知这赵一峰告了什么状 ?


▲扔烧火凳场景示意图  制图©️城市秘密 青征鱼


几十年过去,这件事到如今,我都还没想明白。赵一峰,一个瘸腿的老头,连门口都难以迈出,他是如何打听到我们的班主任,又如何快速准确地送出消息?这无所不能的赵一峰啊!可是再想想,这件小事,不正好证明了赵一峰的精明能干!他只是腿瘸,脑子不瘸,是我们小看了他。


云遮雾障的赵一峰,可能是劳动路上一个有故事的人物。若不是我们年少气盛,也许会听到他痛失腿脚的真实经过。可惜我们年纪尚幼,不谙世事,又顽劣不羁,错过了踏进小屋,开眼见识劳动路复杂人生的好机会。


劳动路是一本厚厚的书,被风任意吹开的一页,我们来不及读懂。被赵一峰赶出小屋后,劳动路上能留住我们目光的地方就不多了。旁边的吴绍庸私人诊所和开元旅馆都进去逛过,看来看去,都不如赵一峰小屋来得有趣。 
吴绍庸私人诊所在劳动路九十三号(靠近娃哈哈小学大门旁)是劳动路上熟知的开业中医诊所。石库门进去,带大天井的墙门里既为诊所,也有住家。  


▲旧时劳动里,劳动新村的石库门,上面写的三个是什么字呢?  摄影@ 章胜贤


当年劳动路很有意思,商家不多,行医诊所却有不少,吴绍庸诊所名气最大。石库门侧面白墙上,用楷书写了吴绍庸诊所几个硕大的招牌字,白底黑字,非常醒目。下面用稍小的正楷,写上主治小儿疳积,跌打损伤,急慢惊风等病症。进石库门走下石阶,是个大天井,一色青石板铺就,再往里走,便是看病的诊所。


吴绍庸宅心仁厚,医术精良。上八府到下三府,各地病家,求医上门者络绎不绝。劳动路上,常见乡下人用藤轿椅或竹榻,抬着危重患者到诊所求医。吴绍庸仁心仁术,手到病除。患者康复如常,自然千恩万谢。碰到穷苦病患,吴绍庸也是分文不取。杏林高手悬壶济世,医患一家,水乳交融。


旧仁和署将军楼,这块我们也曾经写过。  摄影@章胜贤


吴绍庸诊所名声日隆,看病求诊的乡人,因路途遥远,水陆兼程,有当日不便来回者,急需杭州落脚过夜。劳动路上开元旅馆就开在诊所隔壁,咫尺之遥,应运而生。夜阑叩扉投宿,清晨出门求医,进出两便,旅馆像是专为诊所而设。商业生态,自然生长,最为合适。


▲旧时的劳动新村  摄影@章胜贤






劳动路有著名的孔庙和碑林,古代的府学也设在附近。也许受到劳动路深厚的文化底蕴影响,这片区域里不但中小学遍布,而且还有中国一流的美术学院近在咫尺。中学有杭四中,开元初中和吴山中学。小学有清波小学、府前街小学、三衙前小学,以及涌金门小学、南山二小和饮马井巷小学等。小学林立,不胜枚举。这里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出。可是多归多,劳动路上却只有一所被当年孩子魂牵梦绕的小学——劳动路小学(后改名为娃哈哈小学)。一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诞生的新建小学,当年大部分学生,是由劳动路附近的小学集体转学而来。


辛丑年暮春,在风景如画的三台山麓,劳动路小学首届毕业生王吉炎,向我展示了他们五十几年前的毕业照。珍藏半个多世纪的合影,至今保存完好,师生同框,春华秋实。


▲劳动路小学第一届毕业生合影  供图@王吉炎


1965年7月,劳动路小学首届毕业典礼后,三个毕业班的学生在操场上与校长老师们合影,留下了这张珍贵的毕业记录。照片右前方稍有洇痕,但师生面容清晰,细节生动可辨。祖国花朵们看上去笑容满面,个个灿若夏花。蔡校长 (第三排左起十三者)、李丽仙教导主任、美丽的曾老师和班主任朱金仙老师等,笑容可掬,端坐在学生中间。那桃李芬芳的庄严一刻,被细心的摄影师举手定格,留下了永恒的纪念。


蔡校长正前方位置,有一短发女孩,红领巾花衣服,笑靥如花。平凡生活中常有精彩的巧合。女孩子不曾料想到,几十年后的某初春,为《劳动路》这篇文章,她会与我携手共走娘家路,踟蹰在劳动路上,一起寻觅那远逝的青葱岁月。


三个毕业班,约有150名上下的毕业生,大多是家住劳动路的孩子,其中不少是杭氧子弟。当年的女生正值豆蔻年华,男生英姿焕发。今天突然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他们心中会涌起起什么样的感受?惊喜、惘然、惆怅还是怀念?
         


            


沿劳动路向南,在浙江铁工厂墙外,有许多厚厚的钢板铺在人行道上,马路墙角边散放着各种机器铸件。千斤重压之下,还有绿草顽强地探出头来,在钢铁的缝隙之中,迂迴曲折寻找阳光。


铁工厂大门正对着劳动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它外表看似普通平静,波澜不惊,其实从它创立那一天起,骨子里就已注定,它是中国重大装备制造业的著名大厂。 一九四九年五月三日下午,杭州宣告胜利解放。六月,杭州市军管会军事部,接收了国民党管下的 “ 浙保 ” 军械所与七十五军修械所,收编为军事部下辖的兵工机械厂。 十月移交省重工业厅,更名为“力余铁工厂”。


▲浙江铁工厂大门  


第二年夏天,浙江省重工业厅,再将力余铁工厂与浙江汽车修配厂合并,组建成为浙江铁工厂,总厂设在劳动路102号。浙江铁工厂首任厂长钱祖恩,毕业于上海南洋大学机械工程科。


盛夏的劳动路,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浙江工业发展史上的重要一天,被历史牢牢地记住。这一天,
就是后来被杭州制氧机厂,确定为建厂纪念日的一九五零年八月一日。


▲当时浙江铁工厂的“营业执照”  图自@杭氧股份


沉寂的劳动路,由此翻开了历史上极不平常的崭新一页。产业工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他们走上了为新中国建设,为自己幸福劳动的康庄大道。


从兵工厂到铁工厂,从旧民国到新中国,浙江铁工厂从来都是国字号的重要工厂,没有仼何私营或公私合营的历史间隔其中。工厂由清一色的产业工人组成,他们有强烈的责任心和历史使命感。
劳动路因此成为了一条名符其实的 “ 工厂街 ” 。


解放初,浙江铁工厂的主要生产任务,是修理解放战争损坏的大批步枪、轻重机枪、迫击炮和各种汽车,还为解放 “一江山岛”  制造过机帆船。1953年1月,浙江铁工厂划归中央第一机械工业部直接领导,8月更名为杭州通用机器厂,从此开始了中国制氧机制造的艰苦创业。


央企大厂一切从零开始,在劳动路上起跑,不舍昼夜,风雨兼程,奋起直追。三年后的1956年1月,三十立方成套制氧机试制成功,填补了中国制氧机制造业的空白,这是一个伟大的起点,中国制氧机工业从此站立起来。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制氧机制造工厂,就诞生在劳动路上。从劳动路102号出发,迈开了万里新长征的第一步。


▲1958年创办的工人自己的大学——杭通业余工业大学  图自@杭氧股份


得大国重器而宝藏之,这是劳动路独享的一份荣耀。


1957年, “3350” 制氧机项目在苏联专家帮助下获得成功。
1958年,工厂更名为杭州制氧机厂。中央一机部决定重点投资扩建工厂,首次下达基建投资金额,高达人民币3800万元,决定在杭州城北艮山门外东新乡的新凉亭,征用农田500亩建设新工厂。六十多年前,人民币3800万元的巨额投资,不知摆在今天是个什么概念?但是,仼何估算比较,都不应离开当年的座标。假如按当时早秈米市售价为0.234元/公斤来计算,这个首次投资金额,大约可以购买十六万吨多的大米。在当年绝对是砸锅卖铁的大手笔!用不到我们再去计算它今天的折合价值,因为在当时,这笔巨资就足以代表国家散发出令人肃然起敬的巨大魄力!


百废待兴的建国初期,抗美援朝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国家喘息未定,就立即筹措资金建设 “新杭氧”,那是因为 “只争朝夕” 的时代紧迫感和远见卓识所致。中国重大装备制造业的布局和建设,其实从建国初期就已悄悄开始。


四年以后的1961年3月,杭州制氧机厂迁扩工程完成,建筑面积近十六万平方米的宏伟厂房拔地而起。铮亮的铁轨铺进高大的车间,火车“呜呜”鸣笛,徐徐驶进厂房。杭州制氧机厂成为中国第一个大型空分设备生产基地。


▲杭氧东新路厂区南门  图自@杭氧股份


自那以后,
“杭氧人”习惯于把劳动路称为老厂,把艮山门外叫做新厂。老厂新厂,成为职工进厂年代的划分标志。说起一九五零年进浙江铁工厂的老员工,就像井岗山时期参加革命的老红军一样光荣,他们是“杭氧”的开创元老和有功之臣。因此,只要讲起从劳动路进厂,那些创业时期的老员工们,个个都有深深的自豪感,他们口中的劳动路,一时成为 “杭氧” 厂里资深的代名词。


上劳动路
(军区招待所以南),是铁工厂产业工人聚居的街区。70多年过去了,仍有不少铁工厂创始员工的后代,还居住在当年工厂附近的老屋里。有许多人家,甚至是一家三代,同门同厂。他们从铁工厂到杭州制氧机厂,一路走来,始终如一。他们珍惜父辈们与铁工厂结下的缘分,他们与劳动路有深厚的感情,难舍难分。
            




劳动路上来去小轿车很多,数量以进出军区招待所为最,但若以新颖高级而论,杭州制氧机厂进口的德国本茨轿车当可胜出。这款新式轿车,据说杭州当年曾有两辆,另一辆在浙江农业大学。 


一九五七年,正值苏联为首的“华约集团”实施大型援华工程计划,帮助中国建立自已的工业体系。援华工程项目156个,绝大多数集中在东北和中西部地区。地处华东沿海的“杭氧”,并没有被列入援助项目之中。但是为了支持工厂 “3350制氧机”的试制,能够一举成功,一机部还是专们请来了援华苏联专家涅基金,不远万里来到杭州,常驻劳动路工厂,指导研发制氧机。


▲50年代左右的本茨(奔驰)汽车  制图©️城市秘密 青征鱼


为制氧机的早日成功,也为苏联专家的工作方便,工厂进口了德国 “本茨” 牌高级小轿车。车头三叉星的标志闪闪耀眼,通体墨绿色流线型车身,光彩夺目。只是拉上白色花边窗帘,遮挡了车内苏联专家的面孔,我们看不清涅基金同志的鼻梁是高还是矮。


“本茨”高级轿车在朴实无华的劳动路上开来开去,柔和悦耳的喇叭声,不知吸引了路边多少艳羡的目光。 “本茨” 轿车每天往返于大华饭店与工厂之间,接送苏联专家上下班。从南山路大华饭店到工厂,大约一公里左右,步行只需十分钟。请专家老大哥沿街独行,既不合适,也不安全。“好钢镶在刀刃上,‘本茨’用在要紧处”。对苏联专家一定要有周到细致的服务,这个重要道理工厂明白。 为了让专家涅基金住得舒服,工厂长年包下了大华饭店的高级套间。星期天专家要轻松轻松,工厂又专门买了一艘游艇,供涅基金同志纵情山水,泛舟西湖。


苏联人认为杭州生活条件不如上海,涅基金的家,因此被安顿在上海。每隔半个月,苏联专家要乘专车回上海探亲一次,与夫人儿子团聚。工作与生活,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苏联专家从来不会因为工作而委屈生活。对于中国同志 “拼命” 工作和忘我的劳动精神,苏联专家常常会耸耸肩膀,用他们的肢体语言,来表达对中国同志的敬佩和不解。


后来苏联援华结束,专家回国。除了接送重要来宾外,“本茨”车就停在车库里,劳动路上从此少见踪影。工厂领导去艮山门外新厂上班,每天早上在劳动路老厂门口排队,集体乘坐一辆咖啡色的小旅行车去新厂,似乎没人能享有特殊待遇。



 


劳动路被人称为“工厂街”,乃是实至名归。劳动路102号工厂大门外的马路对面,设有工厂职工医院门诊部,工厂理发室和工人俱乐部等等。工厂家属去职工医院看病,仅凭一本家属证,即可以享受半劳保待遇,打针配药,只须付一半医疗费用。



小心翻开大红漆面的家属证,内页上贴有三代人的全家福照片,只要你是照片中的其中一员,就能在劳动路上通行无阻,享受到属于工厂家属的优惠待遇。“一证管三代”,小小的一本家属证,具有实际的含金量。劳动路上人流如潮,唯一能证明你和工厂关系的有效证件,就是你手中的这本大红家属 “护照”。


劳动路101号有一幢临马路的二层小楼,里面是
工人俱乐部。俱乐部楼上,是图书馆和报刊阅览室。从狹窄的楼梯而上,只凭一本家属证,就可进入阅览室,坐下浏览各种报刊杂志,也可以登记借阅书籍回家。


俱乐部楼下是舞厅,铜条镶嵌的彩色水磨石地坪,用滑石粉抛光后,磨石子地面如明镜般光滑,都说这是劳动路上设施最好的跳舞场地,
据老杭州们回忆,这里是杭州民间最早跳交谊舞的场所。


周末晚上,俱乐部里人头攒动,舞厅凭票入场。随着音乐缓缓响起,五彩缤纷的灯光明暗闪烁,一对对青年男女步入舞池,相拥起舞。年青人把舞池里外围得个水泄不通。场外的看客往往多过舞者,他们满面通红,血脉贲张。兴奋而喧闹的嘈杂声,充斥舞厅的每一个角落。随着 “ 蓬恰恰 ” 的节奏快慢变换,音乐时而热烈奔放,时而舒缓优雅,青春的舞步随着音乐节拍或疾进或徐退。


有时候,会有简单的业余铜管乐队伴奏。当管乐器吹奏出第一支舞曲时,许多看客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这些人,他们不仅仅是来看年轻女工曼舞,更主要还是冲着荡气回肠的铜管乐而来。虽然少了大鼓和大号,铜管乐依然扣人心弦。劳动路上许多原住民对音乐有爱好,那个年代,铜管乐当然是难得的听觉享受。优美的视听盛宴之下,舞者与看客,都忘记了单调生活和工作的疲惫,他们尽情享用着美好夜晚所带来的快乐时光!


▲50年代杭氧的鼓号队  图自@杭氧股份


“我家住在劳动路,工厂就是我的家”,这在劳动路的“工厂街”上,从来不是一句空话。漫步在劳动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之中,也许有将军和战斗英雄,他们匆匆与你擦肩而过,你却浑然不知;也许在你身前背后,还走着留洋归来的博士和工人劳动模范,我们却似曾相识又不识。那远远而来两鬓斑白的老干部,高大魁梧,是刘胡兰的入党介绍人田秉刚厂长吗?也许是他,也许不是。


是或不是,认不认识,都无关紧要,他们与劳动路从来就不能分离。他们是辉煌历史的创造者和书写者,劳动路因为他们而熠熠生辉。


劳动路,藏龙卧虎、文武兼备之地,它也是一条劳动者奋斗的金光大道。


参考资料:

[1]《城南旧事:千年运司河 八十年劳动路》原载山海经杂志2020年7月刊 作者:顾志兴

[2]《吴杰自传》作者:杭州制氧机厂原副厂长吴杰(感谢同学吴伟建提供的珍贵史料)

[3]部分图片出自《大气行天下——杭州制氧机集团有限公司六十年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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