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纪要|查屏球:李白天材观与庄子无用论:《将进酒》补释
“南大中华文学与文化”系列讲座|第6讲
新加坡/北京时间2021年8月28日9:30-11:30(美东夏令时间2021年8月27日21:30-23:30),由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暨中华语言文化中心联合举办的“南大中华文学与文化”线上系列讲座重新启航(6、7月系列讲座因大学假期而暂停)。第六场讲题为《李白天材观与庄子无用论:〈将进酒〉补释》,由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查屏球教授主讲,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吴怀东教授评议,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曲景毅副教授主持。本次讲座,查屏球教授通过踏实、细致的考证和文本阅读,与大家一起重新学习了李白的名作《将进酒》,并对其中的核心语句“天生我材必有用”重新进行解读。 讲座吸引了165位观众参与。讲座提问时段,许多观众们踊跃参与,提出问题、发表意见,查屏球教授对大家的问题作出了详实的解答与交流。
讲座内容
查屏球教授指出,李白《将进酒》涉及的一些基本问题,长久以来并未得到清楚的解答。比如此诗主旨,历来即争议颇多。元代萧士赟注此诗,曰“似任达放浪”,以为李白正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慰藉自己怀才不遇的情怀,而这亦是现今对此诗的一般理解。至清代王琦,在解释《将进酒》时,则将此诗的题目与传统的古乐府题目联系起来进行考察。《将进酒》有时又作《惜空樽》或《惜空酒樽》,而古乐府里的此类题目皆为表达饮酒之乐,因此,王琦将李白《将进酒》取意于传统“酒徒颂”,其主旨即是在强调喝酒的理由。此二解显然有所不同。查屏球教授指出,这两者的区别实际上即涉及到这首诗的本事:此诗在什么背景下产生,以及这首诗的典故是什么?此次演讲,查屏球教授就以此为中心对相关问题进行考察、再作笺释。
一、写作时间与地点
诗中没有交代明确的写作时间。查屏球教授就此先概述了前人有关此诗写作时间的推断。第一种推断源自李白时代成书的诗歌选集《河岳英灵集》。流传本《河岳英灵集》序中称此集“终癸巳(天宝十二载)”,而《文苑英华》中收录的版本,其序则称此集“终乙酉(天宝四载)”,两说相差八年。流传本与《文苑英华》本关于此集成书时间的差异,最早由当代学者戴伟华老师提出。其解释道,这本书可能在天宝四载即已形成,到天宝十二载又做修订。查屏球教授亦认可此说,则《将进酒》的写作时间就应在天宝四载(746)以前。
此外,社科院文研所《唐诗选》推断此诗创作于天宝三载至天宝十二载之间,理由是天宝三载,李白离京,唐玄宗赐金放还。李白有了钱,才能有诗中“五花马、千金裘”之举。依据前论,那么此诗的创作时间可以精确到天宝三载至天宝四载之间。但依当时文本传布的效率推断,殷璠是否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知本诗,实难确定。
除以上两种借外证推断之说,现代学者安旗先生与郁贤皓老师亦借内证提出一种推断,认为此诗很有可能产生于开元二十三年左右。因诗中出现“岑夫子、丹丘生”,依据李白和此二人交往的情况来看,三人的聚合时间主要在开元后期。查屏球教授亦倾向于此说,但以为此说还可做进一步的认证和细化。
首先,由李白与元丹丘交往来推论李、元、岑聚会地点与时间李白与元丹丘交往密切,绵延四十年。二人是一生的好朋友,年轻时即相识。查屏球教授先通过《李翰林集序》“白久居峨眉,与丹丘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论证李白、元丹丘极有可能相识于李白十八岁隐居峨眉学道时,又通过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与《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两诗,论证了李、元“投分三十载,荣枯同所欢”的亲密交往。
查屏球教授指出,李、元的交往地点除了年轻时的峨眉,中年时的地点有三处。第一处地点:开元二十年前,元丹丘居于颍阳。此段时间,与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的时间大致接近,李白于此留诗多首。比如李白《题元丹丘颍阳山居并序》中的“遥通汝海月”与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中的“远克汝海”,两个“汝海”即当为一处。李白《上安州李长史书》作于开元十六年左右,则可证此二人开元年间相会于颍阳。查屏球教授补充道,在这段经历中,李白于开元十八载后去了长安,并作《以诗代书答元丹丘》。前人往往凭借此诗中“三见秦草绿”一句,作为此诗作于李白第二次进长安的证据。然而李白第二次于天宝元年秋入京,隔年春离开,仅“二见”秦地春草。因此,此诗当作于李白第一次进长安时,此次李白于开元十八年春夏进京,二十年春离开,恰是“三见秦草绿”。
第二处地点:开元二十年后至天宝中期前,元丹丘居于嵩山,李白多次到访。李白《题嵩山逸人元丹山居》即为一证,此诗序言“元公近游嵩山”,并邀请李白“举家就之”。而李白果然携家人前往,故诗中有“拙妻好乘鸾,娇女爱飞鹤”一语。查屏球教授点出,李白妻子许氏于开元二十五年去世,此诗叙许氏在世时,应作于开元二十四年左右,其女约七、八岁时。李白其余作品如《元丹丘歌》《题元丹丘山居》《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都应作于此一时期,可为李、元二人此时聚于嵩山之证。查屏球教授补充,嵩山在开元后期,因玉真公主在阳台宫修炼,亦渐渐成为道教中心。元丹丘、李白与玉真公主相识于李白十八岁峨眉学道时,交往密切,此时应于嵩山亦有往来。
第三处地点:约在天宝八载后,元丹丘移居叶县石门。李白《闻丹丘子于城北营石门幽居,中有高凤遗迹,仆离群远怀,亦有栖遁之志,因叙旧以寄之》即纪其事。诗中“久欲入名山,婚娶殊未定”一句透露时间。诗言儿女婚娶之事,儿女当在十五六岁,则此时当为天宝后期。
查屏球教授先详实考察了李、元交往的三处地点,再与《将进酒》诗中的写作地点进行比较。《将进酒》首写黄河,三人聚会地当距黄河不远。比较颍阳、嵩山、石门,以第二处嵩山距黄河最近,且李白还曾携妻女来此修道,故查屏球教授推断本诗中所叙聚会地点为嵩山,时间应在开元二十五年左右,即其妻许氏未亡之前。
其次,通过诗中背景与情绪来推论此诗的写作地点与时间李白有诗记录自己与元丹丘、岑勋聚饮之事,此即为《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诗言岑勋传信到东北,原拟迎接李白,中途遇元丹丘,三人遂一起聚于嵩山元丹丘处。依诗中“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不以千里遥,命架来相招”推断,此时李白应在东南,二人相距千里,这就以李白在安陆、另外二人在嵩山,时间约在开元二十年左右的一段行踪最为相合。此外,诗中“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亦与《将进酒》豪饮情绪相合。
再次,由元丹丘身份看,三人聚饮应在开元时期。天宝以后,元丹丘有官职在身,李白《唐汉东紫阳先生碑铭》言“天宝初,威仪元丹丘”,及《玉真公主受道灵坛祥应记》残文“西京大昭成观威仪臣元丹丘口口口口奉救修口建”,皆可见天宝初年,元丹丘已有道教“威仪”官职。此外,因元丹丘身有官职,查屏球教授推断他很有可能参与了当时道教中非常重大的活动,即天宝初期,在李林甫主持下的为玄宗炼丹活动。李林甫《嵩阳观纪圣德感应颂》记录了这次活动“人迹罕到”,“自河尹官署,邑宰吏僚,目对封泥,手连印署”。足见嵩山其时当为皇家炼丹禁地。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东来蓬莱复西归”一句亦表明元丹丘可能参与了天宝三载玄宗秘密炼丹之事。因此,天宝初年,元丹丘应无暇顾及私人聚饮之事,而嵩山道观一带既为皇家炼丹禁地,李、元等人也没有机会在嵩山进行私人聚饮。
又,考察李白与岑勋的交往。李白有《送岑征君归鸣皋山》一诗提及岑勋,其中“余亦谢明主”之情绪,内容风格与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皆十分相似,应写于天宝十二载左右,表达其时李白政治上失意愤懑之心,心境与《将进酒》大为不同。此外,岑参的生平资料很少,仅《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九》收有《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作于天宝十一载,署“南阳岑勋撰”,未署官职,表明岑勋仍是没有官职,一直以处士身份活跃于文坛。李白称岑勋为“夫子”,其年纪应比李白为大。天宝三载时,李白已过四十五岁,岑勋也应在五十岁以上,应少醉欢豪饮之事。据此,也可推断他们豪饮不当在天宝年间。
演讲第一部分,查屏球教授即通过对李白与元丹丘、岑勋交往的考察、诗歌背景及情绪的考察、以及元丹丘身份的考察,推断《将进酒》当作于开元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间,李、元、岑嵩山聚饮之时。
二、异文辨析
《将进酒》一诗在李白在世时即已流传,传抄很广,传抄过程中即出现了很多异文版本。现存敦煌抄卷中就有三个文本,与现行本都有文本出入。通过比较,查屏球教授发现:
其一、对照抄写本与传世文本,抄写本都有通俗化、口语化的倾向。如抄写本“床头(今作“高堂”)明镜悲白发”,“古来圣贤皆死尽(今作“寂寞”)”,因《将进酒》是乐府歌行,当时可依乐吟唱,所以“床头”、“死尽”等口语化歌词,应是传唱过程为歌者俗化或简化。
其二,在抄印过程中,这些异文已为印家所关注。现存的《李白文集》是由乐史、宋敏求、曾巩将三个手抄本合成而作的,在将其转化为印本之时已有过校勘。因此,今传本应是宋人校勘成果,可能最接近原貌。
其三,由于这些异文出现得很早,现今亦难断定到底是李白自改还是在传抄过程中由抄写者改动。
三、“天生我材必有用”解——李白与庄子
“天生我材必有用”是李白《将进酒》核心诗句,然此句也有异文。查屏球教授举例了此句的三种异文,且认为此皆涉及到异文书写者对这句话的不同理解: “天生我身必有财”(敦煌本) “天生吾徒有俊材”(敦煌本) “天生我才必有用”(《河岳英灵集》)
查屏球教授指出,对“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不同理解古已有之,大概可分为“非凡之材”与“不成材之材”两派。
“非凡之材”的理解有宋张淏《上徐邦宪》“天生我材必有用,谁能便与腐朽同”,其所言之“材”就是不同于“腐朽”之强材。此外,还有元末明初殷圶《赠杭州同守梅侯考满序》“天生众民,非徒生之必有以治之;天生我材,非徒材之,必有以用之民之陷溺也”,所言之“材”也是指超越常人之上的特殊才能。
“不成材之材”的理解有南宋李吕《淡轩自赞》“天生我材非牺尊文楸,故不为运斤者所留”,所言的天生之材是一种不为工匠注意的“无用”之材。元人萧𣂏《寄飞卿》“天生我材既樗散,寿夭荣枯何足筭”,亦是类似理解。
“非凡之材”与“不成材之材”,哪一种理解更为正确呢?显然,查屏球教授更倾向于后者。其指出,后一解源自于庄子,以树木为喻,表达无用与有用的相对论,是《庄子》中常见的述理模式。查屏球教授分别举了《庄子·内篇·逍遥游》《庄子·内篇·人间世》《庄子·外篇·山木第二十》中的四例加以说明。四例所用材料类同,表达的主旨也相近,论述了“无用可当大用”、“逃开世俗功用才是神人之智”、以及“人应处在用与不用之间任之自然”等观点。
作为精熟道家典籍的道教徒,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亦应为庄子所谓“无用之材”:若能保持天性,自己就会有别人不可取代的价值。查屏球教授认为,诗人在此展示了一种自信,这种自信不是对自己高人一筹能力的自信,而是对自己道教信仰的自信,相信天地不造无用之物,自己作为天造之物一定会有自己的作用。故天生我材之材不是天才,而是指天然之材,具体说来就是一种不受世俗功用束缚的天然之材。联系全诗,其具体内容包括以下三方面:
(一)达观的人生信念李白之自信表现在对自身价值的达观判断。一方面,他持有对自我个性与人生态度的自信,相信自己具有他者无法取代的价值。另一方面,他持有对命运起伏得失相对论的自信,不为一时得失所动摇。
(二)超越世俗的自由意识在诗人看来,烹羊宰牛、裘马换酒的狂欢是基于对庄子无用玄理的顿悟与发现,在领悟了“有用者多受害”、“无用可当大用”之说后,可超越世俗名利的羁束,释放出真正的自我,保持精神的自由与独立。
(三)反传统的叛逆精神李白超越了世俗实用化的价值体系,否定并挑战传统的价值观念。李白不清不楚的家世使其时时受到正统世族观念的打压,而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个世庶等级分明的社会,不理解他无意于“用”的神人心态,而这亦是他最需要狂饮排遣的“万个愁”。
最后,查屏球教授总结,诗人正是以醉人意识与醉语方式实现了对现实世俗的超越。其思想核心就是《庄子》中的那个奇大无用的树木,诗人的渲泻就是由这一意象激发出来的。诗人的自信不只是有“读书破万卷“的才华,而是缘于对庄子无用当大用与无用可无害的人生哲学顿悟。在《将进酒》激荡气调之外,此诗亦体现了李白醉语、大言、快语的出语特色。开元二十五年,李白、元丹丘、岑勋皆在求仕道路上跋涉未久,自信满满。三人志同道合,都是道教徒,所谈所论的当然是与道教教义相关。因此,以《庄子》“无用之材”论诠释李白名句,可以更具体地感受诗人的心态状态与创作情景。
评议环节
安徽大学文学院院长吴怀东教授在聆听了查屏球教授的演讲后,先与大家分享了目前大陆学界关于此诗两方面的探讨。一方面,是针对诗题《将进酒》读音有所争议,“将”到底读“jiang”还是读“qiang”,且由于读音不同会造成语义不同,学界对此仍没有定论。另一方面,即是针对于此诗在敦煌文献中保留的异文问题,该演讲对此也有所涉及。其次,吴怀东教授即对查屏球教授的演讲进行了详细的梳理与回顾。吴怀东教授重申并强调了此次演讲的主题,即是对《将进酒》一诗思想与主旨的讨论。查屏球教授一开始即提出了自古以来有关此诗主旨的两种见解,其一为元人萧士赟的“借酒浇愁”说,其二为清代王琦的“酒徒颂”说。之后,查屏球教授通过围绕创作时间、异文解读,核心词语和典故的使用三方面对《将进酒》的主旨问题提出新的解读与讨论。吴怀东教授以为此演讲非常关注经典文本的细读与诠释,回归文本,亦体现了目前学界重视“经典文本重读”之风。尽管此报告未涉及到《将进酒》的全部问题,但查屏球教授在讨论此诗主题时,涉及到异文、文献、创作时间、李白活动轨迹等方面,视野开阔,由小见大,对年轻学子尤有启发,值得学习。最后,吴怀东教授针对该报告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针对《将进酒》异文问题。学界有人以为不是传抄问题,而是李白原稿的问题,吴怀东教授希望查屏球教授对此作进一步讨论和研究。
第二,针对庄子所用之“材”在先秦两汉时的书写问题。在庄子时代,“材”、“才”时有通用,因此亦可理解庄子即是借木材来讨论人才,“材”与“才”之间难定界限。吴怀东教授以为,庄子“无用之材”的核心是要求保全自身,那么李白在这一方面的思想是否和庄子一致,主张不用世、不出世?吴怀东教授认为,此报告提出并强调了李白对庄子“无用”思想的沿袭,十分可贵,但另一方面,李白受到儒家思想影响,关注为世所用,也应与此一并考量,两方面不可偏废。
第三,针对诗歌所写内容真实性的理解问题。李白作为浪漫主义诗人,落笔时有夸大,因此对其诗歌内容的理解就不可过于拘泥,而应保持更开放的思维去看待。吴怀东教授针对演讲中依据元丹丘官职而推断三人无聚饮之可能,亦持怀疑态度,以为是否过于不近人情。
针对第一个问题,查屏球教授回应道,异文的现象宋代人即已关注。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印本,是抄印转化过程中,宋代印刷编者经过审订、辩证的结果。宋人其时看到的印本,远较我们今日为多,因此针对宋人校勘的成果和对印本的选择,查屏球教授认为还是值得我们接受并尊重的。
针对第二个问题,查屏球教授认为,李白所展示出的道家“无用”思想与儒家“入世”思想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开元年间,李白刚刚展开求仕之路,其时他无家世之便利,求仕之路犹为艰难。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李白仍不放弃自己的自信,他认为尽管在外人看来自己一无是处、无显赫家世,但此时的李白正是利用庄子道教意识来提升自己的人生自信。因此当时李白对庄子“无用”思想的认同和他积极进取的政治追求,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针对第三个问题,查屏球教授重申了当时元丹丘身居“威仪”官职、参与炼丹大事,以及其时嵩山作为皇家炼丹禁地的情况,认为李、元、岑在天宝初年私下聚饮的可能还是比较小的,因此该判断应该还是合于情理的。
提问环节
1
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两句是有意义的联系还是单独表达各自的意思?因为如有用之材是为了“千金还复”,那这与庄子即便贫穷也不出仕的态度则有所相悖;如有用之材不为“千金”所束缚,那么李白“千金复来”是否只是对自身雄厚财力的醉后炫耀?
查屏球教授:这个问题与前一个问题其实也是有关联的。很有启发,我以为两句还是有关联的。李白想表达的是天降吾材终有所用,虽暂时不为人所重,终有所用一天。今天钱用完了,日后还会再来,不会一直无钱。类似于人生福祸相对论。2
能否再解释一下李白天材观与庄子无用论之间的关联?
查屏球教授:李白天材观之材是天然之材,意为能保持天然、天性的材料。在庄子无用论中,这种天然之材尽管在别人看来是一种无用处之材,但因其能保持天性,自然生长,就有了他者无法取代的价值。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正是源自于庄子的无用论。3
“五花马、千金裘,忽儿将出换美酒”是否能看作实写,因为如为实写,让如此年幼的幼子去卖五花马千金裘是否合适?
查屏球教授:这个问题很有趣,吴怀东教授之前也提出有关李白诗歌内容的理解不可太过拘泥。我认为此句恰是李白“反客为主”的豪放之语,我们当然不必将其理解为一种实写,此句更是一种豪饮之后的醉酒之语、戏谑之言,充满浪漫之意。4
请问如将此诗理解为李白对自身天然之材的强大自信,对于诗中的“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失望”又该作何理解呢?
查屏球教授:李白之愁,固然有怀才不遇之愁,但更多的是愁他人无法认同、理解自己的价值观念。李白认为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而是有他人不具备的天然之质。因此李白之愁,是愁别人无法理解自己,而并不是愁自己的过人才能不被他人所承认。5
刚才提到的异文问题,我对“古来圣贤皆死尽”及“古来圣贤皆寂寞”两句有一些自己的理解。首先从文本韵律角度考虑,“皆死尽”与后句的“留其名”似乎韵律更协,读起来也更顺畅。且考虑李白的放荡豪迈之情,“古来圣贤皆死尽”似与其豪迈态度亦更相合,其与后一句“唯有饮者留其名”在承接转合上也更好理解,不知您有什么看法?哪一句的可信度更高?
查屏球教授:关于异文的理解,每个人当然可以保持不同的看法。你从音律角度考虑,我以为恰好可以印证我之前所说的异文是来自于传抄者的改写。因为这些传抄者为了吟咏歌唱的方便,作此改写恰恰可以理解。6
李白《将进酒》为郭茂倩收录《乐府诗集》中的鼓吹曲辞,鼓吹曲辞最早为汉代铙歌,铙歌中亦有一首名为《将进酒》的诗。因汉代《将进酒》据研究与当时皇家有关,李白《将进酒》是否与汉代铙歌在思想内容方面有所相似呢?诗中是否对时政有所指涉?
查屏球教授:清代王琦在注此诗题目时已作分析。铙歌十八曲中有《将进酒》是源自于宋书记载。《乐府诗集》《将进酒古词》云:“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仍以饮酒放歌为言。宋何承天《将进酒》曰:“将进酒,庆三朝,备繁礼,荐佳肴”,显然《将进酒》是宫廷宴饮时的欢乐之辞。梁朝时主题稍变,昭明太子云“洛阳轻薄子”,但总体上《将进酒》歌辞仍注重饮酒之乐,以及喝酒的理由,类似于“酒徒颂”。至于《将进酒》与政治上的联系,目前我还没有具体的发现,有待进一步商榷。“南大中华文学与文化”线上系列讲座07
中古文献的三副面孔:以刘瓛为例
主讲人:程章灿,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新加坡/北京时间:9月25日,早晨9:30-11:30
美东夏令时间:9月24日,晚上21:30-2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