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的S+大剧《梦华录》前段时间终于落下帷幕,这部初期因为“女性互助”而备受好评的剧集,后期却被很多人批评 “污名化被迫卖身的性工作者”“雌竞”“娇妻”等等。
其中第一次大规模引爆大众反感情绪的事件是六月十一日的“双洁”热搜。
本次热搜是为了配合剧中的一个情节:男女主在“鱼水之欢”前交代过往的感情经历,确认对方还是处男处女。
女主赵盼儿,作为脱籍的乐籍官伎,并且有一个在一起3年的未婚夫,表明自己没有卖过身且和前未婚夫“发乎情止乎礼”;而男主作为一个生活在宋朝的30岁男性官员,也声称自己“从来没有过任何小娘子”,“也不曾玩过什么逢场作戏”。
这种明显不符合历史事实和人物塑造逻辑的设定,随着“双洁”登上热搜而被大范围吐槽,而随后各种营销号对“双洁”的鼓吹引发了大众的讨伐:愤怒的网民将“双洁”形容为“贞节牌坊”,称双洁党为“僵尸”,并且高呼“大清已经亡了”。
针对这个事件,本文试图弄清楚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双洁党为什么追求“双洁”?
第二、“双洁”这种性观念如何走到大众面前并且带给大众怎样的影响?
限于文章单篇长度的要求,本文将分为两篇来讨论。
要讨论“双洁”问题,首先要明确“双洁”是什么。本文分析了微博“双洁”超话截至2022年6月17号的1216条微博及“双洁”吧的部分帖子,得出了以下发现:
第一、在双洁党的世界里,有低洁和高洁之分。
“双处”(双方都没有和别人发生过性行为)只是“双洁”的最低门槛。而高洁,不仅需要没有和别人的性行为,更有一套非常严格的标准,它要求 “三初”,即初恋、初吻、初夜,都要属于对方。
第二、“双洁”的标准可以从身体/精神,关系/行为,主动/被动三个维度进行分析:
第三、因为很多言情/耽美小说涉及到穿越/快穿/无限流等,“双洁”还要求以上的标准要完全适用到上辈子、快穿和无限流的各个小世界。对于主角在不同世界的分身(“切片”)和另一个主角谈恋爱及发生性关系是否可以算作“洁”,大部分的洁党并不认为算“双洁”。
第四、“双洁”对作者的文案和行文也有要求。“明确洁”指作者在文案里明确标注“双洁”,“默认洁”指在文案里未标注时,文里没有“不洁”的迹象,“强制洁”指主角因为客观情况只能和另一个主角形成亲密关系,或作者把“海王”等硬写成没和别人谈恋爱或发生性关系。
那么,双洁党追求双洁的动因是什么?她们又如何通过消费双洁文来达到她们的目的?
在双洁党的讨论中,频繁出现“现实已经很无奈了”这样的表达。
所谓“无奈的现实”,可以归纳成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不利处境,特别是在关系中受到背叛,例如男方出轨等。
另外,在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关系里,发生性关系会让女性不得不面临未婚先孕的风险以及社会的指责。
也有部分的双洁党认同传统的性观念——“贞洁”是最宝贵的东西,性满足应该被延迟到婚后。
以上的担忧和固有观念驱使她们在小说世界里寻找“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关系,这种排他且稳定的关系在我国语境下指婚姻关系或者准婚姻关系,而“双洁”可以满足这种要求:第一,如果男方没有和别人有过亲密关系或性行为,那么他们就会忠于现在的关系,而稳定的关系意味着女性在亲密关系里更不容易受到背叛和伤害。第二,女方只要把性行为推迟到(准)婚姻后,她就不会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指责。在这样的想象里,女性在亲密关系里的不利处境和巨大风险在心理上被消解了。图 /《欢乐颂》
这里出现了以下两个需要探讨的问题:更少的性经验和亲密关系意味着更稳定的(准)婚姻关系吗?对女性婚外性行为的贬低代表什么?对于第一个问题,根据Bashirpour、Shafi’abadi和DoukaneiFard(2020)的研究,喜欢追求刺激和改变的伴侣、对异性更有吸引力的伴侣、以及对性生活更不满意的伴侣更容易不忠于婚姻。双洁党可能认为,上述几类人可能很早就和人有过亲密关系及性行为;因此,要求自己的伴侣“洁”可以避免遇到这几类人,进而规避遭受伴侣出轨的风险。李凌江和杨德森(1993)对100对离婚诉讼夫妇与100对婚姻稳定夫妇的对照研究显示,两组婚前性行为的发生率无显著差异,也就是说,婚前性行为对婚姻稳定性的影响不明显。国外的很多研究发现婚前性行为会影响离婚率。例如,Kahn和London(1991)发现有过婚前性行为的女性比没有过的女性更容易离婚;Paik(2011)发现和非配偶有过婚前性行为的人更难有稳定的婚姻关系。但是,根据Smith和Wolfinger(2021)的最新研究,婚前性行为无法预测离婚行为:有6名或6名以上婚前伴侣的受访者离婚风险最高,其次是有1名或2名婚前伴侣的受访者;没有伴侣的人和有3到5个伴侣的人的离婚风险没有显著差异。李寒秋(2001)指出,“处女情结”是一种为了防止性矛盾和冲突演化成社会政治冲突而牺牲女性性权利的社会设计。在亲子鉴定技术不发达的古代,父亲无法确认自己和孩子的亲子关系,只能通过限制母亲的婚前性行为来保证孩子的所有权。因此,父权社会鼓吹贞洁观念,让女性压抑性欲,以此来维护家庭组织和社会规范。即使是在性与生殖分离、亲子鉴定技术进步、以及女性地位有了提升的现代社会,“处女情结”作为父权社会的思想统治工具,仍然影响着整个社会,甚至女性自己。因此,对于处于大部分的、处于比较保守环境的女性来说,如果一定要进入(准)婚姻关系,婚前性经历会让她们处于不利地位,所以她们认为在婚姻关系内的性行为才是“安全的性”。另一部分的双洁党,最开始并不是“双洁党”,但在消费言情/耽美小说时,她们发现即使是在小说里,也没有办法享受公平的亲密关系:网络社会对女性的期待还是保有贞洁,但却可以放任男性对关系不忠,私生活混乱。重木(2022)认为,对于“双洁”的追求,是年轻的女性消费者对主流异性恋言情小说中对男女双方不同的情感与性道德标准的对抗——过去为男性气质加分的情感和性经历,反而成为女性择偶时的减分项。不论是保守者追求“安全”,还是觉醒者追求“公平”,她们能做的都只是在虚构的世界里,要求关系的另一方适应约束自己的性道德——保持“贞洁”,而不是对自己进行性解放。
这反映了在女性无法摆脱贞洁观念桎梏的情况下,当情感和性上的无知依然与她们在恋爱中的道德评价等价挂钩时,她们改变自己处境的无助。那么,双洁党如何通过消费双洁文来构建她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乌托邦呢?第一,在双洁党的社群内部,她们通过推文,扫雷/排雷(将不符合“双洁”标准的小说在微博或贴吧上告知同好),求扫雷/排雷,建立作者黑名单(例如,小说不“洁”作者却要在文案里写“双洁”;写不“洁”小说的作者换ID开小号写“双洁”文赚钱)的活动来无限拓展“双洁”的外延,进而确保自己处于“双洁文”构建的“理想世界”。所谓的“雷点”,正如上文提到的那样,慢慢地从在确认关系前和别人有过性行为,逐渐发展到受到异性的欢迎、“豆腐”(发生非主观意愿的性行为/亲密行为),甚至是接受性教育。这一过程带来的结果首先是对关系外性行为/亲密关系的肮脏化解读。
在本文抽取的“双洁”相关的微博和贴吧发言中,频繁出现“烂黄瓜”“用过的牙刷”“抹布”“谁要做接盘侠”这样的表述。甚至有双洁党表示:“看到非处都恶心。”
其次,对关系外性行为/亲密行为压抑的赞美(例如,“男德标兵”),甚至对性知识匮乏的偏好也屡见不鲜。另外,乌托邦的建构过程也事实上带来了对关系外第三人(大部分是女性)的敌意。第二,双洁党在和非双洁人士的论战里,既完成了正当化“双洁”的心理过程,又确立了属于双洁党自己的身份认同。一方面,双洁党积极抢夺对“男女平等”的定义权:通过将非双洁人士描述成喜欢“烂黄瓜”、支持“男非女处”这种异性恋范式的传统人士,她们试图反驳追求双洁是“大清余孽”这样的话术,强调自己才是真正的追求男女平等。另一方面,在和社群内部成员的互动中,双洁党感受到自己不被外界认可的想法得到了理解,由此而生的归属感使她们更加认同“双洁”的价值。
总的来说,一方面,双洁党通过“双洁”标准的无限内卷——把父权社会对女性“贞洁”的层层要求直接移植到小说男主身上,将尽可能多的不“洁”小说排除在她们的“双洁”乌托邦之外;另一方面,她们在认为自己才是“男女平等”的过程中,完成了“双洁”正当性的建构和对外部非“洁”人士鄙视的建立——外界的批评反而证明了她们的正确。然而,这种乌托邦只存在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不会对现实生活中男女不平等问题的解决有什么积极作用,甚至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本系列的第二篇将就此进行探讨。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