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 | 枚乘的“乘”字读“chéng”还是“shèng”?
论枚乘的“乘”字读音
《汉书》卷五十一《贾邹枚温传》载:“枚乘,字叔。”“乘”字一读平声chéng,二读去声shèng。枚乘《七发》一文中有“乘牡骏之乘”之句,意思是“乘坐雄马拉的车子”,前后两个“乘”字即分别读作chéng与shèng。那么,枚乘的“乘”字该读平声chéng,还是去声shèng呢?
一是名字关联。“古时计物以四为‘乘’,……又以双数、‘二’数为‘乘’,……枚乘,字叔,‘叔’在兄弟排行‘伯叔’中序数为二,也是‘伯仲叔季’四数之一。……从‘叔’与‘乘shèng’都有序数义来看,枚乘之‘乘’当读去声shèng。”二是旧注读音。“《法言》音义‘枚乘,绳证切’,是说读去声shèng。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五《奉汉中王手札》注‘枚乘’时也直接注明‘去声’。”三是格律对仗。“有网友专门搜索北宋至明代格律诗中所用‘枚乘’的平仄,发现‘从北宋开始人们多读作去声,而用作平声的现象反而是明代才出现的,且为少数’,说明历来多数人都是读‘枚乘’之‘乘’为去声shèng的。”并引隋炀帝杨广、唐人李瀚和徐夤的诗句为证。笔者在关注枚乘的“乘”字读音时,却对万教授的论述产生了怀疑。因此不惮浅陋,阐述如下,以求教于方家。从名字关联而言,“乘”去声shèng可以表示数字“四”,《孟子·离娄下》:“发乘矢而后反。”引申义为“成双成对”,《汉书·扬雄传下》:“乘雁集不为之多,双凫飞不为之少。”古人在用伯、仲、叔、季表示排行时,“叔”是行三。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诗:“仲、叔继幽沦,狂叫唯童儿。”诗中的“仲叔”分别指二弟、三弟。因此,尽管“叔”是“伯仲叔季”四数之一,但并非如万教授所说在兄弟排行中“序数为二”。于此可见,“乘”去声shèng表示数字,为四、为双数,“叔”则表示序数,为第三,属单数,二者关联并不大。甚至,笔者认为枚乘的名“乘”和字“叔”之间,并无必然的语义关联。古人取行第伯仲叔季为字者甚多,除枚乘字叔、刘邦字季外,还有项缠字伯、管夷吾字仲、祭足字仲、彭越字仲、刘喜字仲、范雎字叔、吴广字叔、刘邦字季、张释之字季等。如果说“乘”和“叔”有什么必然的语义关联的话,那么,“缠”与“伯”,“夷吾”“足”“越”“喜”与“仲”,“雎”“广”与“叔”,“邦”“释之”与“季”的语义关联又体现在哪儿呢?清代学者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早已明确指出:“伯仲叔季,兄弟之序也。或与字俱称,或即以为字。虽以为字,与命名之义不相比属。”也就是说,这类字直接取用排行“伯仲叔季”中的某字,与其本名在语义上没有什么联系。肖晓晖先生在《试论名字解诂之原则及方向》一文中也说:“并非所有的名与字之间都存在语义联系。古人之字有所谓‘表德之字’,亦有所谓‘次第之字’,表德之字多与人名有密切的语义联系,而次第之字仅仅用来表示主人的辈行次第,与人名并无语义关系。”既然枚乘以兄弟次第为字,与名无涉,那么,通过“乘”与“叔”的所谓关联去推求枚乘之“乘”读去声shèng,显然也就不能成立了。同理,有些学者以“乘”与“叔”的关联出于《诗经·郑风·大叔于田》:“叔于田,乘乘马”,因“乘马”能够表达“叔”游猎的风姿,推定“乘”当读为平声chéng,也是站不住脚的。万献初教授文章里的另外两项论据,即旧注读音和格律对仗,需要结合起来谈。万教授文章中共征诗四句:杨广“孟轲叙游圣,枚乘说愈疾”句出于《季秋观海诗》,此诗并非平仄合辄的格律诗,所谓“‘孟轲’对‘枚乘’是‘仄平’对‘平仄’”云云,只是作者的猜测之词,不足以论证“乘”之平仄。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五《奉汉中王手札》一诗,是唐代诗圣杜甫的作品,在这首五言排律里,枚乘之“乘”读仄声,也就是去声shèng。李瀚《蒙求》一诗,提到的许多人名,并非完全的平仄相对,故而万教授说“枚乘蒲轮,郑均白衣”,“枚乘”对“郑均”是“平仄”对“仄平”也就有了很大的不确定性了。唐末五代诗人徐夤句:“时通有诏征枚乘,世乱无人荐祢衡”,出于七律《龙蛰二首 其二》,可以证知枚乘之“乘”读去声shèng。那么,是不是通过杜甫和徐夤的两句诗就可以“说明历代诗人用‘枚乘’之‘乘’多为仄声(去声)”,乃至“从北宋开始人们多读作去声,而用作平声的现象反而是明代才出现的,且为少数”,并且“历来多数人都是读‘枚乘’之‘乘’为去声shèng的”呢?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笔者根据搜韵网搜寻到的带有“枚乘”一词的诗句,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格律诗中可以明确读去声shèng的有29家,33句;读平声chéng的有17家,28句。稍引“乘”读平声chéng的诗句如下:
枚乘还起疾,贡禹遂弹冠。——(南北朝)庾信《正旦上司宪府诗》(笔者按:此诗虽非标准格律诗,然而庾子山文风以讲究对仗为典型特征,已经具备了格律诗的雏形。)
八月枚乘笔,三吴张翰杯。——(唐)李白《送友人寻越中山水》
寂寞枚乘笔,空怀八月涛。——(明)李梦阳《中秋二首 其二》
雪苑枚乘推祭酒,兰台平子正归田。——(明末清初)屈大均《韩观察席上次韵赠吴湖州》
风恬浪静自佳事,何必枚乘赋语征。——(清)弘历《观涛楼即景》
尽管在诗中将“乘”字用作仄(去)声的诗人较多,但用作平声的诗人似也不能称之为少数。并且,如果从南北朝的庾信和唐朝的李白算起,更不可以说将“乘”用作平声的现象是“从明代才出现的”。如果说诗句能够代表诗人及其时代对于枚乘之“乘”字读音的认同,那么,至少可以得到以下几点判断能:一,南北朝直至唐初的人们是认可枚乘之“乘”字读作平声chéng的,但因掌握的史料匮乏,目前还不能准确地说明此时人们对于去声shèng的不认可。二,盛唐时期的人们对枚乘之“乘”的读音认可平声和去声两种,分别呈现在李白和杜甫的诗中,因此明末清初的仇兆鳌在注杜诗时,为了让读者搞清楚在《奉汉中王手札》一诗中“乘”字的读音,不得不特地标明去声。三,然而,到了北宋时期,人们却将枚乘之“乘”字“多读作去声”,以致找不到一例宋诗可以确认是读平声的。或许这种情况正与万献初教授文章中提到的那则关于扬雄《法言》的“旧注读音”有关。《法言》:“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北宋司马光注:“乘,绳证切。”这一注解显然代表了北宋人们对枚乘之“乘”字读为去声shèng的普遍认知,而且这种认知还影响到了南宋甚至元代的人们。不过,去声“绳证切”这一读法,既不能代表秦汉直至隋唐时期人们对于枚乘之“乘”的读音认知,也不能说明去声shèng就是枚乘之“乘”的准确读音。四,明清以后人们对于枚乘之“乘”的读音恢复了盛唐时期的平声chéng和去声shèng两种读法,而乾隆帝的诗句至少可以表明清代官方对于枚乘之“乘”读作平声chéng的认可。笔者认为要弄清枚乘的“乘”字读音问题,需要进一步思考以下两个问题:第一,在枚乘生活的秦汉时期,“乘”字怎么读?“乘”,构字本意是一个人翘着脚板爬到树(木)顶上,即“登、升”义。据《广韵》,“乘”字为“食陵切,船母蒸韵平声。”王力先生《古代汉语》附录三《上古韵部及常用字归部表》将“乘”字归入“蒸部”,附录四《上古声母分类及常用字归类表》将“乘”字归入“船母”。据此,“乘”字大抵近于今音读chéng。由于登车上马,称为“乘车”“乘马”,故而古人将四匹马拉一战车也称为“乘”,“乘”的“登、升”义是动词,“兵车”义是名词,为了区分,后出的兵车义改变声调读去声,《广韵》“实证切,船母证韵去声”,近于今音读shèng。因此耿军先生《〈广韵〉“船”“禅”二母字今音统计用其规律》一文中讲:“食陵切(今)有sh、ch两读。”由此可见,“乘”字读平声chéng为原本之义,读去声shèng为后起之义。不过,这里所谈的秦汉时期“乘”字读平声chéng也好,读去声shèng也好,也只是今人的近似读音。因为两千余年以来,社会变迁、人口迁徙和民族融合,使得上古读音与今天的读音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水经注·渭水注》:“渭水又径长安城北。……(长安)十二门。……北出西头第一门本名横门。……如淳曰:‘音光’,故曰光门。”查《史记》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刘宋裴骃《集解》引三国时人如淳语,《汉书》卷十《成帝纪》唐颜师古引如淳语,皆作“横音光”。仅此一例也可看出古今语音变化之大,要想推求上古之音究竟怎么读,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第二,枚乘之“乘”字的寓意是什么,这决定了今天的人们应该怎么读。因为枚乘的名“乘”与字“叔”之间没有必然的语义关联,语境限定性不强,所以要想精确地考证出“乘”字究竟是用它的诸多义项中的哪一项,就显得特别困难。在淮阴人千百年来流传的方言之中,枚乘的“乘”字一直都读平声chéng,这也许不该忽视。因为,淮阴方言保存了众多的古代文字的音义。据此,有很多淮阴文史学者认为,枚乘之“乘”字的寓意为它的原本字义,也就是“登、升”义。“枚”字的本义为“树干”,《诗经·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于条枚。”《诗经·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乘”字的构字本意是爬到树(木)顶上,与“枚”的本义“树干”正相契合,而且“乘”字读平声chéng又寓含了对人生一路“登”“升”的美好期许。如此嘉名,不正符合枚乘父辈们在为他取名时的心愿吗?况且在用多音字命名时,揆之常理,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接受该字的常用音义,“乘”字的常用音义为平声chéng。此外,也有网友认为,枚乘故里淮阴在位于淮水之畔,枚氏族人乘舟出门或捕鱼乃是生活常事,故而“乘”字读平声chéng和淮水密切相关。综上所述,笔者对于枚乘的“乘”字读音问题,与万献初教授的答案恰好相反:读去声shèng,因为有宋人的诗句及对古籍的注解为依据,也不好说错了;然而就更长时间段古人的读法,并结合对枚乘命名含义的推测以及从淮阴方言的传承看,读平声chéng的可能性是大很多的。作者单位:中共淮安市淮阴区委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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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潘宇琪
审核:李佳遥
来源:“淮安文史网”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