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伍迪·艾伦和洪常秀都显话少的终极话痨导演,他到底想说什么?
#与普优对话
原文来源 Film Comment
原文作者 Jordan Cronk
今日译者 McLwren
今日编辑 车小爷
2011年,因拍摄《无医可靠》(2005)为罗马尼亚新浪潮引航而被人熟知的导演克利斯提·普优,在图卢兹(法国西南城市)举办了一场演艺研讨会,以俄罗斯哲学家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Vladimir Solovyov)于1900年出版的小说《关于战争、进步和世界历史的终结的三次谈话》中的一段情节为基础,这当中包括一个反基督的短篇。
▲ 《无医可靠》
这些原本不打算公开的零散场景最终成为了《三次阐释练习》(2013),一部由三部分组成的电影,其中索洛维约夫的文本,名副其实地对社会弊病和人性本恶进行立派,并且这种哲学倾向在电影中萌芽。
▲ 《三次阐释练习》
在普优的新作《马尔姆克罗格庄园》里,我们可以发现他在改编时又回到了索洛维约夫的文本中,同时这次回归将他的电影技巧推向了新的高度。
▲ 《马尔姆克罗格庄园》入围今年柏林电影节”奇遇“单元,
点击图片可查看陀螺在柏林对本片报道
影片以20世纪之交的特兰西瓦尼亚(罗马尼亚城市)为背景,在一名无忧无虑的贵族人士尼古拉(Frédéric Schulz-Richard饰)的雪山庄园里,用几乎长达200分钟的篇幅来展现资产阶级精英之间的一系列曲折对话,其中包括一名俄罗斯将军的妻子(Diana Sakalauskaité 饰),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少女(Marina Palii 饰),一名法俄贵族(Ugo Broussot 饰),和一位体现着索洛维约夫文本精髓的悲观主义的中年妇女(Agathe Bosch 饰)。
正如他在2016年的杰作《雪山之家》,普优将这部片设置成一出精心编排的家庭舞蹈,在表演者和摄影师Tudor Panduru迷人的移动摄像机之间进行,同时大量的对话(主要为法语)将松散的叙述编织成一场近乎连续的辩论。
▲ 《雪山之家》,2016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入围
仅仅清点所涵盖的主题,就像在读西方世界让人忧虑的社会政治和宗教变迁的缩影:战争、种族、移民、复活、欧洲例外论,以及最终,可能是聚会成员之一的反基督者。随着冗长的堆积,普优狡猾地颠覆了高尚的哲学思想,用若干谦逊微妙的笔触(包括在修辞上提到所有的哗众取宠都是一种“理论练习”),和至少一次对原本庄严的进程的突然破坏(难以预料的暴力)。
在路易斯·布努埃尔对上层阶级的讽刺观点和曼努埃尔·德·奥利维拉对时代文学的激进现代主义修正之间,普优拍摄了一部可以进入近年来电影界最大胆、最具智力挑衅性作品之一的电影。
▲ 《马尔姆克罗格庄园》
在《马尔姆克罗格庄园》于第70届柏林电影节首映暨奇遇单元开幕之后,我和导演普优就他对索洛维约夫小说的迷恋进行了一番讨论,从小说悲观的当代共鸣,历史和记忆的融合到他如何着手构建电影的每个独立部分。
J(指作者Jordan Cronk,下文统一以”J“代称):什么促使你在《三次阐释练习》后回归索洛维约夫的小说?
P(指导演普优,下文统一以”P“代称):事实上我并不会说这是一次回归。《三次阐释练习》是,怎么说…...一个快乐的意外。
这是我参加一个研讨会的产物。后来,由于一些朋友给其他朋友看了这部电影,所以被邀请参加了几个电影节。但由于这个项目的性质和来源,我们无法合法出售或发行这部电影。这确实只是一个练习,但我不想对我们在研讨会上提出的想法置之不理,所以我问自己,能不能借19世纪的哲学文本制作成视听作品?我感觉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资金方面很困难,所以我们直到2017年才开始制作。
▲ 《三次阐释练习》
J:所以当你制作《三次阐释练习》时就开始写《马尔姆克罗格庄园》的剧本了?
P:是的,我从2011年就开始了,并且很快就提交了剧本。但事实上,我在共产主义垮台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些文本。我想这本书是在1992年或1993年第一次在罗马尼亚翻译的。当我一开始阅读时,我甚至不知道谁是索洛维约夫,但我非常感兴趣。事实上,我在90年代不止发现了这本书,因为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长大,有很多书是被禁的,这是其中之一。
▲ 俄罗斯哲学家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
还有一部叫《魔鬼的一部分》,也是一本很棒的书,但鲜有人知。但那只是最初的背景,研讨会结束后,我几乎熟记了索洛维约夫的书,但不是罗马尼亚语,而是法语。
J:书的哪方面让你感兴趣?你是否发现它与今日的罗马尼亚或当代欧洲有一定的联系?
P:这很疯狂,因为我发现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极具启示性的——预见性,而且是以不同的方式。最后也相当悲哀,这说明我们在原地踏步。
我有一种我们还在20世纪的感觉,两次世界大战,很多人死亡,古拉格(也是一种集中营),集中营,柬埔寨,中国——我们没有吸取教训。我现在担忧的是我们又在静等一场新的大屠杀。
但实际上最吸引我的是索洛维约夫在善恶观念上的立场,他作为一名作家,倡导耶稣的立场,对现世来说是相当罕见的——人们不谈论这一点,对此不感兴趣,或者只是因为它不酷而不屑一顾。
▲ 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神人类讲座》
无论如何,我们最终决定向前迈进——我指我自己和我的妻子Anca,她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也是这个项目背后的引擎。研讨会结束时,我甚至没想过拍这部电影,主要因为我们没有资金,而且我知道拍摄起来会很痛苦。
但是Anca非常想拍这部电影,于是我告诉她,“听着,等我拜访一下研讨会上遇到的演员。如果他们一切就绪,我就去做。如果没有,我们就把钱还给CNC委员会,因为我做不到。”这是一部预算不到20万欧元的历史片,要在郊外以及其他地方拍摄了很多天。除了定点拍摄的地点外,还有酒店、餐饮、交通等。然而演员们接受了。我们说,“我们没有钱付给你们,就像你们在法国一样。你们准备好接受全片2000欧元的片酬了吗?“他们答应了,我们就这样自始至终都得到了帮助。
▲ 《马尔姆克罗格庄园》
我知道这是一部很长的电影,一部基于对话和辩论的严肃作品。你必须看三遍才能理解它——不是把它理解成一部电影,而是理解所有思考和论点的机制,理解他们要去哪里它们的走向。因为我们在图卢兹的时候进行了讨论,所以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那么困难。后来在一起写剧本的时候又进行了讨论,在讨论了每一个细节的过程中把剧本删减了约30%。
J:在这部新作中有多少来自《三次阐释练习》的演员?
P:两位,饰演尼古拉的Frédéric Schulz-Richard以及饰演爱德华的Ugo Broussot。令他们信服这是个好剧本是非常棘手的,因为很多人会讨厌这部电影。
▲ 《三次阐释练习》
J:您能谈谈改编、剧本的实际写作过程以及您对原文的忠诚度吗?您是否直接从原文中摘取对话?
P:不,我们把原剧本剪短了。我们读了它,接着我决定删掉所有过度解释性或说教性的片段。然后我对原剧本进行了一些干预——实际上是两种干预,我们称之为使其更贴合当前现实。还有一些小细节,比如把人物名字从俄语改成匈牙利语和意大利语,比如Miklos和Umberto。因为用最初的人名,人们会问自己错误的问题,所以我给天主教僧侣起名翁贝托,像翁贝托·艾柯。也许他是翁贝托·艾柯,我不知道。也许是指玫瑰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是我们玩了很多这样的梗。
Agathe Bosch扮演的角色在书中没有名字——只用女士代称,所以给她命名玛德琳,同样是在玩梗,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当普鲁斯特谈论触发他记忆的玛德琳时,毕竟这是一部关于历史和记忆的电影。
我相信历史和记忆是非常接近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因为历史可以是对既定事实的主观记忆。例如,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或足够年长或足够年幼,记得齐奥塞斯库统治下的罗马尼亚的覆灭。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其他人完全不同。我并不是说我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我不禁想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会变得如此不同。
▲ 普优
例如,我的兄弟姐妹都有不同的经历。所以你有这些经历的官方历史,然后你有一些不同的版本,无论是我们谈论的俄罗斯革命,法国革命,一战,二战——每个人关于这些事件都有不同的故事。那么,什么是历史呢?也许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J:您说《马尔姆克罗格庄园》是一部关于历史和记忆的电影。在新闻稿件中您还提到这是对电影的审问,我认为您所有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是:它们趋于变得更严谨,更自省,像是片中每个镜头的构图都在审问那个画面。在这部影片中,每个章节似乎都围绕机位如何移动的概念而建立。有些场景是长镜头构成的,有些则是正反打,我不记得您以前用过。您是什么时候对这些镜头的视觉效果进行了概念化?它通过剧本表现,还是更直观?
▲ 《马尔姆克罗格庄园》
P:一部分是直觉——我的很多(拍摄)都是直觉。但是会有一个构图——在最初有一个方案。例如,正反打。我认为这些技术属于电影,而不是诗歌、戏剧或歌剧。所以我对自己说,这将是一次挑战,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自己,因为我理解所以可以去做,反之就放弃。
所以我的处女作是手持的,因为我很难理解摄像机在三脚架上的情形。我是说,拍摄时摄像机在三脚架上,镜头在摄像机不动的地方。固定镜头,我爱。我爱阿基·考里斯马基。我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电影制作人。但是怎么做呢?
起初我想这部电影会分成三部分。每章都有以不同方式拍摄的三段对话。但后来,在编辑室里,我意识到这是错的,实际上角色的权重可以根据角色相应地分配。最初有五个角色分三段对话。那为什么不让六个角色分六段对话呢?男管家在原书中并不存在,所以我为他创造了一章,这章是像《雪山之家》一样拍摄的。
▲ 《雪山之家》
以我对电影理解的方式——在电影中,每次剪辑都是时间的跳跃。在第一章中我们有很长的镜头,当中有假的连续。但有这种假的连续很重要,因为整部电影都是假的连续。
在这章有圣诞树,但另一章里没有。外面,在一个镜头里,是绿色的;但在另一个里有雪——这是时序上的干预。如果你在第二次看这部电影时留意,就会发现很多东西不是很准确,也不符合时序。比如说,这是一场伴随着大厦倒塌的真正革命,还是在那一幕中出现的音乐只是想引入其他事情?对我来说,音乐来自电影的开端、美国电影、喜剧和无声喜剧,像是ragtime skedaddle音乐。我觉得它很有趣,同时也是对电影的合理引用。
最初,我想在电影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以对称的角色形象进入舞台的场景为背景,然后,接触、冲突和争议会让他们渐渐地滑向电影可能的样子,慢慢地离开剧院,就像你看到的早期电影一样。
在早期的电影中,只有一台固定的摄像机,人们的表现就像他们在舞台上一样。这实际上是表演风格中最性感的一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自由模式的电影,换句话说,所有的想法都是临场发挥的。
我曾经告诉一些记者,我想在电影的结尾,设置一位宇航员在Bee Gees的音乐中慢动作进入。这就是自由模式的意思——想法可以很远。
然后有一次我想把羊放进房子里。我知道这是《泯灭天使》(1962),但是你不能脱离传统。
▲ 路易斯·布努埃尔《泯灭天使》
这个星球上每一个创作者的创作都深深植根于传统,如果没有母亲,你就不能说你的母语。如果从来都没有画家,你就不可能成为画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大师。所以,是的,当然,这部电影和布努埃尔有回响,对我来说,还有卡萨维茨和其他人。
J:以及我知道你曾提到埃里克·侯麦是《三次阐释练习》的灵感。在制作电影时,你对这些影响有多少认知?
P:路易·马勒的影片《与安德烈晚餐》(1981)引发了一种意向:制作一部几乎完全基于对话的电影,以此作为对这部电影的某种回应。但对我来说,不要只是临摹这部电影,自己凭空编写对话,而是要逼迫自己挑战极限,提出哲理性的对话,这就像……错误的选择。先验的,你知道吗?
我们讨论过:我们是否有可能制作一部基于类似柏拉图对话的电影,而不是像制作一部电视剧那样做出一部“电视剧“?正因如此,加上我们对演员的重视,所以要求完美的表演,这样才能让人入戏。
▲ 《与安德烈晚餐》
我喜欢威廉·布莱克的一句诗:“将无限把握于你的掌间,将永恒压缩为一个时辰。“
这句诗从我第一次读到那一刻就伴我同行,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要成为一名电影制作人。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想法,如果你能拍摄或拍到这句诗的情景,让整个构思都在这句诗中(”在墙上画一个正方形的框架“)。要达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就会开始理解整体,这有点像分形哲学,元素和整体是一体的。但如果你做到了,那你就在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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