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女人的我，出售的只有自己」

“世界某处，我确信有人光芒四射。他们很伟大。我的意思是他们已作好陨落的准备。很厉害。” 

——椎名林檎

1

 恶女花魁的吉原游街

在电影《花魁》中，菅野美穗饰演的花魁妆妃在与客人欢爱时回头发现了从偷看的少女日暮。

那一瞬间，日暮看到的不是情欲的丑恶，成人世界的肮脏，而是美。

妆妃妆容明艳，簪发华丽高贵。

赤裸的欲望被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她的笑容里。

女上位的姿势和妖娆浮夸的表情，男子的权力和身体彻底被女人掌控和消解，连背景都不存在。

 /《花魁》海报

那时的日暮打翻了浴缸中的金鱼，而多年后的她成为了花魁，完成了自我的成长和救赎。

日暮以同样的姿势望向更年轻的少女。

少女的视角既为观众，由她窥见的一瞥是春光旖旎的吉原光景，在架空式的影像童话中，女性欲望应有的美丽。

 /《花魁》剧照

电影《花魁》是日本女性摄影师蜷川实花在2006年导演的作品。

也是蜷川实花作为导演的长篇处女作。讲述了少女被家人贩卖至吉原成为花魁日暮的故事。

电影本身的故事逻辑与日本历史上真实的风俗文化并无联系。

 /《花魁》剧照

导演所建构的吉原视觉乃是女人欲望和美丽的角斗场，是天马行空的场景设计与视觉实验。

当日暮成为花魁，要进行盛大的游街庆典，她划着巡游独特的仪式步伐在盛大的仪仗中被簇拥着，

回想起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花魁妆妃游街的场景，仿佛盛放的花。

 /《花魁》剧照

伴随响起的音乐，配器方式虽然倾向于摇滚乐的编织，强烈的反差形成超现实的美学冲击：

此(こ)の胜负(しょうぶ)に负(ま)けたら

要是败了这场输赢

「生(なま)キテユク资格(しかく)モ无(な)イ」

「还有什麼资格活下去」

饲(か)い驯(な)らされた猫(ねこ)の眼(め)で

要不要我用猫被驯养后的眼神

鸣(な)いてみようか

喵一声看看

やってみようか

做一次看看啊

这首歌是日本著名的女歌手椎名林檎演唱的《ギャンブル》，中文译为《赌局》。

这首歌首次公开应是在其2000年9月发行的现场专辑《绝顶集》，取材自2000年春天所举办的“下克上高潮”巡回演唱会。

 /专辑《绝顶集》

同时，椎名林檎也为这部电影担任了配乐，成为其为数不多作为电影配乐的作品。

在古典末日美学的吉原风光中，椎名林檎的音乐却使用了大量摇滚乐的编排方式，过大响度的人声，和仿佛撕裂的吉他噪音，勾勒出椎名林檎心中吉原女子的欲望：爱是地狱，爱人即是地狱。

而副歌旋律反复渲染直至声嘶力竭的唱腔，则暗示了像潮水一样不断涌现直到高潮的欲望。

 /《花魁》剧照

以身体和情欲为名的赌局，需要歇斯底里的音乐和色彩以渲染其最为真实的样子。

欲望并不丑陋或低俗，他或许就是一个美艳女子的样貌，熟悉热爱自己的身体，通过感官成为自我。

不被接受的职业和身份在欲望面前皆为平等，这些都是椎名林檎的音乐中一以贯之的主题。

2

 平成歌姬与“平成景气”

椎名林檎1978年出生于日本的埼玉县。1998年以单曲「幸福论」出道。

椎名林檎出生成长的时代，恰逢日本经历了战后经济复苏的辉煌，开始逐渐步入经济大萧条的时期，由盛转衰的社会发展进程。

在椎名林檎20岁以前，就经历了世界繁荣的顶点直到崩溃的过程。

 /日本泡沫经济时代

1991年，日本经济泡沫破裂，日本社会进入了漫长的「平成景气」时代，而「平成景气」一词也意为经济大萧条。

社会衍生出具有时代特征的「日本病」：经济下滑内需不足。

产业空洞化，贫富悬殊拉大，首都区的发展失衡，头重脚轻的城市和农村经济。

伴随着生活环境的逐步被蚕食，社会规则和希望的破灭，椎名林檎的少女时代所经历的几乎是与「盛世」相悖的反义词。

 /年轻的椎名林檎

与此同时的资本主义晚期症状愈演愈烈，更细分和消费，对社会的质疑和个人化的表达，都在为她成长为一个与盛世相悖的歌姬提供土壤。

于是在多年后，我们在她的作品里随处可见对社会规则的戏谑，权威的挑战，人与人的疏离感，对权威组织的随意挪用和嘲讽。

而这一切都是由其生活背景中下行的底色所孕育的。

 /东芝EMI公司

1998年，椎名林檎的首张单曲「幸福论」发行。所属唱片公司为当时的东芝EMI。

1998年正值日本各路天后歌姬争斗的白热化阶段。椎名林檎的所属公司东芝EMI于1992年收购英国著名唱片公司维京唱片。

在社会下行，消费不断降级的时代，娱乐行业却如火如荼地走高。音乐作为并不需要大量投入的精神消费，为无数时代浪潮中被碾压的年轻人提供了安慰剂。

 /年轻的安室奈美惠

1997年，安室奈美惠因怀孕生子淡出歌坛，至此开始人气逐渐下滑。

为争夺音乐市场重新冗余的空间，1998年，日本两大国民歌姬滨崎步和宇多田光相继出道，宇多田光更是一出道便创下日本唱片历史的销量纪录，至此，世纪末的歌姬大乱斗拉开帷幕。

而同一年出道的椎名林檎，则是东芝EMI另辟蹊径的企划。

 /出道前的素人椎名林檎

尽管椎名林檎并不喜欢公司给她的企划和定位，她也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的个性和创作争取最大的保留空间。

「幸福论」是椎名林檎于高中时代所创作的歌曲。在这张单曲的封面上，我们看到一个留着蘑菇头的水手服少女抱着自己的吉他。

无法称之为为美女，在略显稚嫩的外表下处处穿刺着反叛和另类：徽章，Vivienne westwood的骨节戒指，寡淡的眉眼，倔强的表情和嘴边那颗痣。

/ 椎名林檎于1998年发布的首张单曲《幸福论》

一切都生涩但格格不入，仿佛每一个地方都要刺穿观看者的眼睛。

——她不和谐，另类，但她真实，她不屑于向人们展示女人应有的美好，这太无聊了。

她是大时代里渺小的女性，但她愿意四两拨千斤的去挑战挺重的的神经，那被伪装和包裹在日本文化和繁文缛节背后欲望真实的样子，要逐步逐步的被她揭开。

 / 专辑《幸福论》

「幸福论」全碟收录两首歌，从造型和音乐，我们已经可以窥视到日后椎名林檎独具一格的风格在那时初见端倪。

无论是「幸福论」的副歌还是「时が暴走する」中的旋律，皆为使用了当时最流行的和弦为基础，在此之上进行转调和更为个性化的编曲演义，

仿佛在时代之音中发现尖锐的刺，因为瘙痒要不断的触碰和回味。

椎名林檎的声音在那时就已在混音中非常突出，甚至比之后的声音风格更锐利。

而在之后的专辑「無罪モラトリアム」中，我们听到椎名林檎彻底毁掉了这首出道成名曲：

变声器的尖锐噪音，重新编排后快到停不下来的密集节奏，直接的嘶吼，尖叫，处处体现了她对于甜美世俗的不屑一顾。

她的声音要将那个时代最为虚伪和空洞的个人，幸福的气泡一一的戳破，无法忘记。

在破碎后才能构建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和话语。

4

 无罪偿还的胜诉歌姬

1999年初，在首张单曲「幸福论」获得成功后，椎名林檎发表了自己的首张专辑「無罪モラトリアム（无罪偿还）」（也有译为：无限偿还），

这张专辑在如今看来，仍然是一张前卫且内容包含着大量现实主义社会议题的经典作品。

这张专辑的发行不但为椎名林檎早期的风格形象和议题奠定了基础，也成为她首张获得三百金唱片认证的作品。

而其中的作品创作历程跨越其整个青春期。

专辑名字中的“モラトリアム”翻译为偿还，但实际有延迟，延期的意思。

/ 专辑《无罪偿还》

这张专辑中的作品创作历程跨越了椎名林檎整个青春期。

这些音乐伴随她启见证了整个社会下坠和逐渐崩溃的过程，已被损坏的形象构建了当时年轻人真实的血肉，欲望和生命历程。

因为无处消解的矛盾和压抑，导致了大量那一时代的年轻人无法进入社会，或无法融入这一错乱的大环境，因此出现了生命的延迟。

而椎名林檎认为“每个人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是无罪的，在这样的痛苦面前每个人都这样尽力的生活，因此没有苛责和怪罪任何人的必要。”

相比起社会对千禧年的憧憬，椎名林檎的作品有对日本社会压抑个体的文化进行了强烈的质疑和反抗。

这样的价值观延伸成她日后作品中对主流社会的疏离感，穿着日常的护士服化着浓妆打碎镜子的女子，或是热爱和服但里面藏着性感内衣的爵士弹舌歌姬。

每一次的尝试，都是构筑“椎名林檎”这个复杂形象和文化符号的一次实验。

5

 丸之内的虐待狂

“报酬は入社后并行线で

东京は爱せど 何も无い

リッケン620[1]顶戴

19万も持って居ない 御茶の水

在进入公司之后收入一直维持平行

即使再爱东京 也是一无所有

拜托给我一把Rickenbacker 620

我没有19万呢 [ ——御茶の水]

マーシャル の匂いで 飞んじゃって 大変さ

毎晩绝顶に达して居るだけ

ラットつを商売道具にしているさ

そしたら ベンジーが 肺に映って トリップ

闻着Marshall 的味道出发简直糟糕透顶

虽然每晚我都能爽到极点

操起一架RAT 作为买卖道具

当Benji 的声音反射到肺时坠入幻觉

最近は银座で 警官ごっこ

国境は越えても 盛者必衰

领収书を 书いて 顶戴

税理士なんて就いて居ない 后楽园

最近在银座玩警察PLAY

即使穿越了国境也一样 盛极必衰

拜托给我发票吧

会计不好当啊 [——后楽园] ”

——《丸之内的虐待狂》

《丸ノ内サディスティック》是收录于专辑《无罪偿还》中的歌曲。

丸之内是日本东京的一条地铁线路，因此这首歌也曾被称作为“献给东京的情歌”。

“丸之内的OL”常用于形容这条地铁线上通勤的东京女性。

而正是因为九十年代的日本经济衰退，城市和乡村的建设和贫富差距悬殊，大量人口涌入东京，使得东京成为了物价飞涨且过于庞大的病态大都会。

而这首歌，选择了这一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的群体，解构她们另一个侧面的欲望，构筑了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涌动，被物质和名词绑架的人生。

「Marshall的味道，Rat（效果器品牌）也想要，Rickenbacker 620（椎名林檎最喜欢的吉他）也想要」

物质的名词可以代替高潮，将歌曲中的女子阉割并包围。

但与此同时，警察PLAY，和和尚结婚的欲望，似乎早跳脱了日常所见的公序良俗与伪装。

所有被整肃的真实都是欲望发泄的的途径。那种毁坏日常的快感才是“虐待狂”的本质。

伴随着歌曲进入的是椎名林檎自己录的高跟鞋声，漫不经心的弹舌，密集的歌词和反复叠加的副歌旋律，都市感的画面一触即发，

白天穿着衬衣高跟鞋铅笔裙的OL，而到了夜幕降临，丸之内线载着她驶入都市的灯红酒绿里，她是自己的虐待狂女王，也是精神世界的最强毁坏者。

在音乐旋律的建设上，椎名林檎使用了当时几乎烂大街的和弦4366，但进行了大量复杂的转调和重新编辑。

因此，听者的耳朵能在其中捕捉到无数熟悉的音乐片段，这些片段帮听者构筑了属于“流行”和“都市”的音乐图景，

但无数似是而非的转调和不和谐音像是这段都市日常的戏谑，歌曲构建的日常成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源于生活，却永远离经叛道，将现实击的稀碎。

6

 歌舞伎町的女王

如果说「丸之内的虐待狂」是基于现实的戏谑重构，那么这首「歌舞伎町的女王」则是椎名林檎于完全虚构的故事中创作出的令人信服的真实世界。

蝉の声を聞く度に　目に浮かぶ

九十九里浜  只要一听到蝉鸣 

便会想起九十九里滨

皺々の祖母の手を離れ　独りで訪れた歓楽街

放开祖母满是皱纹的双手　独自探访这欢乐场

ママは此処の女王様　生き写しの様なあたし

妈妈是这里的女王 我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誰しもが手を伸べて　子供ながらに魅せられた歓楽街

每个人都伸出手来 从小就已经深深迷恋这欢乐场

十五に成ったあたしを　置いて女王は消えた

抛弃十五岁的我　销声匿迹的女王

毎週金曜日に来ていた男と暮らすのだろう

应该是跟每周五来的那个男人私奔了

「一度栄えし者でも必ずや衰えゆく」

「纵有一时荣华 终将人老珠黄」

その意味を知る時を迎え足を踏み入れたは歓楽街

领悟这个道理却一脚踏入这欢乐场

消えて行った女を憎めど夏は今

虽然怨恨失去踪影的女人 但小夏我现在

女王と云う肩書きを誇らしげに掲げる

却骄傲地顶着女王的光环

女に成ったあたしが売るのは自分だけで

成为女人的我出售的只有自己

同情を欲した時に全てを失うだろう

当我需要同情时反而会失去一切

JR新宿駅の東口を出たら

走出JR新宿站的东出口

其処はあたしの庭　

大遊戯場歌舞伎町 那里就是我的地方 歌舞伎町大游戏场

今夜からは此の町で娘のあたしが女王

从今夜开始在这里 女儿的我将成为女王

——椎名林檎《歌舞伎町的女王》

这首歌讲述了一个在新宿歌舞伎町卖笑的女孩的故事，被自己的母亲抛弃，自愿来到歌舞伎町的欢乐场，虽然出卖肉体，但是从音乐和歌词中，完全看不到悲伤和苦情的价值观和社会批判。

/ 专辑《歌舞伎町的女王》

口哨声的轻盈，直面欲望的快乐被彻底在音乐中解放。

椎名林檎在创作这首歌的时候并未去过新宿歌舞伎町，甚至MV也不是在歌舞伎町的街道拍摄的。

因此这也成为这张专辑中唯一完全虚构的作品，而给予椎名林檎虚构这个故事的动力，正是来源于她对女性本身和欲望主题的关注。

/ 专辑《歌舞伎町的女王》

“觉得女性这种生物，是依靠敏感的直觉活着的，但是在少女的时候因为智慧和经验尚不足，可能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放弃了生命。

想为这样的事情做点什么的想法到现在也可以说是我创作的出发点吧。”椎名林檎曾在采访中提到。

「歌舞伎町的女王」则是在抛弃一切社会有色眼镜和公序良俗的约束下，创作出完全属于女性的自有角色。

越是从事社会不可接纳职业的人，反而越能直面自己本性的快乐，或许只有从原则上背离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才能释放真实的自我。

和椎名林檎之前强调副歌反复出现风格不同，「歌舞伎町的女王」是一首建立在A段主歌旋律上的音乐。

在2分53秒的时长里，A段旋律密集的反复出现，几乎放弃了副歌的间歇空间。

这让整首歌的叙事性变得非常强烈，音乐和歌词仿佛让一个絮絮叨叨密集倾诉的歌舞伎町女孩形象生动地出现在听众的脑海里，你在新宿的街头遇到她，她赶着告诉你自己的故事，说完这些立刻就走。

因为她不会记得也不在乎，一个夜晚她会告诉无数人这段故事，而快乐和欲望都是属于自己的，她不在意其他人，也将永远自由。

7

 卖笑高潮

our eardrums

A hit of this distortion makes me high

I’ll rip into those robes and pursue the Dharma

A Buddhist monk of my own would feel fine

Selflessness and cessation get you Nirvana

If Kurt, would beat my Gretsch, I think I’d fly

我将撕毁长袍，跟随教规

只当自己的信徒，会让我感觉到美好

忘我与终止将让你涅槃

如果Kurt愿意弹奏我的吉他，我想，我会快乐得飞起来

I’m looking for a good way to fly

I’m searching for a way you can’t buy

You know I know a kickin’ way to die

It’s rock and roll, martyrs keep the fans high

Still floating, as time rolls by

我在寻求飞翔的途径

这是你无法买到的

你明白的 我知道一种酷毙了的死法

就是摇滚 殉道者往往可以让那些追寻者更加情绪高昂

持续高潮 即使时间流逝

2009年，椎名林檎重新为这首《丸ノ内サディスティック》填上英文歌词并编曲，彼时她的音乐风格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新歌也拥有了更丰富和可供解读的文化内涵与被人津津乐道的音乐细节。

/ 专辑《丸ノ内サディスティック》

爵士，摇滚，流行，各种各样的风格被并置其间随意使用，构建了矗立不倒的，属于椎名林檎的那个他者，关于欲望的内核，女人，不可名状的愉悦和臣服于她裙摆之下的现实世界。

如果将椎名林檎从出道开始的作品一一翻看，虽然她创作了无数的作品，但最近好像只创作了一件作品，就是她自己。

如今的椎名林檎，已经从抱着吉他的水手服女孩成为了东京奥运会音乐总监，成为了黑猫堂的老板，也成为了乐队主唱，人妻，母亲。

 / 里约奥运闭幕式上的“东京八分钟”，便出自东京奥运音乐总监椎名林檎之手

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迈过千禧年的那个门槛时，她可能是此时此刻的我们，端详一个并不令人期待的未来。

她所认知的一切只有这个废墟一般的世界，自己，身体，手里的吉他，和嘴边的苹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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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电影ToroScope 电影与生活

撰文｜戴安琪

排版｜小浣熊

责编｜常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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