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请回答2020

原文标题：

对其最新作品修复版引发的争议，王家卫做出了解释（Wong Kar Wai Explains the Controversial New Restorations of His Films）

原文地址：

https://www.indiewire.com/2021/03/wong-kar-wai-interview-restorations-1234625897/（点击文末「阅读原文」）

原文作者：David Ehrlich

译者注：

近日，indiewire作者David Ehrlich以邮件采访形式对导演王家卫进行了采访，其中不乏有趣的论断与观点，我们为大家翻译了全文。

2020年末，CC（Criterion Collection，标准收藏）发行的王家卫亲自监督的4K版修复作品合集，大刀阔斧地改调色，改画幅，裁剪画面和镜头，在影迷中引起了不小争议。

这篇indiewire的邮件采访中，王家卫以最“王家卫”的口吻回答了影迷们的疑惑和恼火，他说：

“我想邀请观众们和我一起从头再来，因为电影已不再是从前的同一部，而我们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有人曾说「艺术就是一场永不停止的幻觉的舞蹈」，我们不可能完全复刻从前的舞姿。不是电影变了，是这舞蹈场上的人变了。”

这样的句子从王家卫口中说出，显得顺理成章。阿萨亚斯说，“王家卫电影里的人们始终被什么东西纠缠着——那就是他们对自己未知之物的怀恋”。而王家卫人如其片，也固执地始终想知道，那些未完成的，最终会是什么样子。终于，他任性地圆满了似乎只属于自己的遗憾。

看完下面的这篇文章，作为影迷的你能接受他的解释吗？

（也欢迎有余力阅读英文原文的读者，在评论区为这篇译文捉虫。）

以下是原文全文翻译：

“我受够了「电影已死」这样的鬼话。”

CC（Criterion Collection）最近刚刚发行了王家卫的作品套装，而王家卫用这句话解释了自己。

/ 王家卫在片场 

王家卫的回信克制、婉转而诗意，你会觉得一个戴着墨镜去看电影，又像施展魔法一样制造出《花样年华》这样的电影的人，就应当是这样写邮件的。

同时，只需邮件里我抛出的一个错误问题（又或许其实是正确的问题），就能突然激发他真实原生情感的脉搏跳动。

/ 王家卫和杜可风在片场

举个例子，当问到王家卫他是否担心电影的未来，他的回答难得地毫不敷衍，也不因充满比喻而暧昧难解：

“我受够了什么「电影已死」的鬼话。

人们喜欢看电影，就这样。

让观众犹豫不决的是如今在电影院看电影的风险（新冠疫情）。

/ 王家卫

对于真正关心电影院未来的人，我建议他们在当地电影院重开时去买张电影票支持，因为很多电影院都在生存边缘挣扎。或者这些人至少应该保持积极的态度。”

而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比起关心电影的未来，王家卫似乎更关心电影的过去。

这位以要求严格，表达精准闻名的电影大师，离他最近的一部长片《一代宗师》发行已经过去了几乎十年。

/ 《一代宗师》剧照

如今，他终于回到了导筒前，执导由他监制，由金宇澄小说《繁花》改编的电视剧的首播集。

目前看来，他对一切还算满意。

王家卫说：“能和我的剧组成员一起在上海的一个安全的空间里拍摄，我感到很幸运。”

他还说，片中的角色们即使（因疫情）而处于隔离，也没什么大问题。

就像《重庆森林》里梁朝伟饰演的警察663和肥皂对话那样，他的角色们总能找到办法在自己的世界里去生活。

/《重庆森林》中，梁朝伟与肥皂对话

不过，王家卫近年来最主要还是把精力放在了亲自监督自己的作品4K修复这件事上。

这些修复作品已经由CC发行，发行套盒惊人地精美，但这些修复版的王家卫电影如今充满了争议。

当修复版截图在2020年底开始在全网传播时，王家卫的影迷们震惊（甚至可以说是伤心沮丧）地发现，修复后的电影不再是影迷们记忆中喜爱的样子。

有些人第一次看到《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是在DVD上，原始画幅为1.85:1，并从此爱上了这两部电影——而如今的修复版方方正正的1.66:1画幅，让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背叛。

这种心情就像当你看到一张旧的宝丽来照片感受到的厌恶，因为它证明你一直以来的美好想象只是自己在骗自己。

原本从《堕落天使》鱼眼镜头视角观看九龙的夜色就略显极端，而当《堕落天使》被拉扯成宽屏，重新调色之后，

/ 《堕落天使》修复前后 

许多王家卫的坚挺拥趸都感到恍惚，这些王家卫粉丝曾经在过去25年中坚称《堕落天使》其实比它的风评要友好得多，

即使是王家卫最黑暗的电影他们也铁心支持，此时他们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电影。

/ 《堕落天使》修复后画面中的钟被截掉

祸不单行，《春光乍泄》修复版也因为部分拷贝在火灾中被毁而缺失了部分配音，这一切都让我们觉得这一次王家卫作品修复，似乎在朝着「《星球大战》艺术电影特别版」的方向失控疾行。

但对于王家卫来说，他觉得修复这件事值得做的唯一原因就在于此——

用一种如此具有侵略性的方式。

/《春光乍泄》（日版）4K修复对比图

王家卫在邮件中回复道：

“如果一部电影需要被「修复」，那一定是有地方需要改变，否则有什么好「修复」的呢？”

说得不错，但谁能断言电影里的哪个部分是“错”的呢？

对此，王家卫回复说——他在意的是“在对电影造成最小伤害的前提下，应该修复多少？”的这个限度。但他又说，“限度”，就像“美”一样，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它存在于旁观者的心中。

/ 王家卫

换句话说，这辆车里程表上的数字或许在每个人心里都不一样，但开车的人是王家卫。

然而，当你真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去看这些修复版电影（CC套装中收录了8部，还有3部不在其中），你会感受到一种力量，引诱你倒戈到“敌方观点”的阵营，单靠截图永远无法让你相信，必须是观看才能说服你——

这些修复后的版本，正因为做出了这些改动，才因此更加忠实于更忠实于原始素材。

/ 《花样年华》4K修复

从某种角度来看，它们甚至还凝结了王家卫电影里的那些角色始终在追寻的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始终如初，甚至（也许尤其是）当它从来就不曾如初。

正如王家卫的好友，法国导演奥利维耶·阿萨亚斯在卢米埃尔电影节授予王家卫终身成就奖时说的一样——

“王家卫电影里的人们始终被什么东西纠缠着，那就是他们对自己未知之物的怀恋。”

/ 王家卫在片场

这并不是说王家卫在发行修复版之前对这些争议毫无准备。在发行修复版的数码版本的同时，他附上了一份说明，解释了他的决定——他决定优先考虑他自己心目中这些电影一开始就应有的样子，将对观众记忆的完美忠诚放到了次位。

这份声明还有一个更加诗意的版本，藏在CC附赠的小册子里，但王家卫核心的表达依然被沿用——

“俗语说，没有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河不再是同一条河，而人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接着，他在小册子的声明里强调：“我想邀请观众们和我一起从头再来，因为电影已不再是从前的同一部，而我们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 CC附赠的小册子

而在这周的早些时候，在王家卫人给indiewire的回信中，他的比喻又升级了——

“有人曾说「艺术就是一场永不停止的幻觉的舞蹈」，我们不可能完全复刻从前的舞姿。

不是电影变了，是这舞蹈场上的人变了。”

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意象，我们都可以理解，这种修正主义的方法可能会与王家卫的电影本身代表的东西相矛盾——

一部顺滑的、流体一般的电影，它专注于过去，而过去，正是唯一一件无人可以改变的恒定之物。

王家卫电影中那些美丽的人物，他们像风筝一样在这世界中摇摆而过，他们都被早已过期的久远记忆（围绕着食物、刻奇、音乐、功夫，有时甚至是关于想象中的未来的梦）所缠绕牵绊，只能像观光的游客一样，在当下时空漂浮着，这些“游客”从心碎处被流放，就像王家卫自己的经历一样——

在文革之际，王家卫全家从他的出生地上海迁往香港，留下了两个哥哥姐姐。

王家卫将他的“时光胶囊”解冻成液体（尤其是那些作为香港回归前的*闪光灯记忆*的胶囊），并将重设影片的风味，以至于给对他的电影充满浪漫情结的人们泼了一头冷水。这似乎有些任性。

（译者注：“闪光灯记忆”是专有名词，自传式记忆的一种，指对鲜明、重要的公众事件，如某国总统被刺、奥运会、世界杯、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南使馆被炸等等，的记忆。）

/ 《花样年华》4K修复前后对比图

这一次4K修复版的改动几乎完全自然地仅限于美学层面，但以「无剧本拍摄、一拍就以年为单位“拖延”，像清道夫一样剪辑」而“臭名昭著”的王家卫，应该比任何人都懂得那潜意识的“炼金术”——

就是这炼金术，能将一罐过期的菠萝罐头变成一颗情感的试金石。

王家卫当然明白，当他改变了《重庆森林》的画幅，当他用全新的饱和度涂抹《堕落天使》，这都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小小调整而已。

他在邮件中说：“我从不根据一部电影的外观（译者注：比如颜色）和它的形状（译者注：比如画幅）区别开，对我来说，这些都像培根和鸡蛋一样，从来都是一起出现的。”

/ 《堕落天使》4K修复前后对比图

王家卫同时也应该警惕，不要试图抹去自己的脚印。

他的角色越是想忘记过去，就越是被诅咒一般地深深记住过去。

这充满讽刺的因果在王家卫的武侠大作《东邪西毒》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但同时也散落在他的所有电影里，甚至是他早期的，不那么进入序列的电影里。

/ 《东邪西毒》剧照

在《阿飞正传》中，影片强烈地暗示：张国荣饰演的迅仔准备好了，要永远地活在和张曼玉分享水晶球的那一刻里。

影片透露的真相是，迅仔一直在无望地试图从远方的记忆中逃脱，就像一只在空中度过了一生从未停歇的鸟，最后却发现自己飞到过的地方其实走路也可以到。

/ 《阿飞正传》剧照

迅仔最终死在了离自己出生地不远的地方。

还是像阿萨亚斯说的那样——“他们是一群被对自己未知之物的怀恋纠缠的人们。”

不仅仅是王家卫的人物们，王家卫本人也可以说是如此。王家卫在用这些修复满足自己个人的“怀恋”——他魂牵梦萦，却从未实现过的，他想要的那个版本。

/ 《花样年华》4K修复前后对比图

王家卫承认了自己和人们推测的一样，他在邮件中说：“的确，对我所有的电影，我都受到了重新剪辑诱惑。但我大多数时候都克服了，不让自己屈服于这种冲动。”

他说的是“大多数时候”克服了，而不是所有时候。

比如，2013年，哈维·韦恩斯坦想上演他的惯常操作——他想将王家卫精巧的功夫史诗《一代宗师》重新剪辑在美国上映。

王家卫深知，哪怕是一个拳头的错位，都有可能冲淡这部或许是他最有野心的作品的味道，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临——他竟有机会在一部作品正式出炉之后，再次重新塑造它。

/《一代宗师》剧照

于是王家卫态度积极，亲自监督了这次重剪。

王家卫说，《一代宗师》是特殊的，因为非中国观众并不了解其背后的历史和背景知识，电影需要给足信息量，来带领观众入戏。

事实证明，这次重剪也收获了很大争议（130分钟的中文剪辑版和美国发行的108分钟版的完整区别，有人列出了一份详细的清单，详见：

http://www.mtv.com/news/2771022/wong-kar-wai-the-grandmaster-ruined-by-american-cut/）。

/《一代宗师》剧照

或许是王家卫太急于找回他的“金句谚语”，又或许是这次重剪中，他离原始素材的距离太近，反而让他看不见重剪版仿佛一场糟糕的自动拼写校正，而或许那些没有背景知识的观众，从来不需要这些多余的注解。

不论如何，美版《一代宗师》都是对130分钟中文剪辑版的苍白模仿，从来不曾在王家卫的作品序列上层找到过自己的位置，因为西方观众一直没有机会「正确」地看到它。

《一代宗师》可不是王家卫的第一次任性试验。

/《一代宗师》剧照

第一次，是王家卫更为笨拙且为人诟病的《东邪西毒》，1994年后沉寂的4年，王家卫去到储存《东邪西毒》原片的电影工作室，发现原片胶片已经开始分解损坏，

从那时候开始，王家卫就一直痴迷于试图将他这部枯燥抽象的武侠大片恢复到从前辉煌时的样子，即使这种“辉煌”从来只存在于他的脑中。

/ 《东邪西毒》剧照

2008年推出的《东邪西毒》重制版获得了好坏参半的评论，但这完全没有动摇王家卫的信念——

“重制版是成功的”。

王家卫给indiewire的邮件写道：

“我们遇到了一些讨厌《东邪西毒》重制版的观众，他们说这不是他们记忆中《东邪西毒》的样子。

他们记住的是从前他们在烟雾缭绕的录像厅里，看到的盗录而来的摇摇晃晃，充满颗粒的《东邪西毒》。

他们拥抱的不是《东邪西毒》，而是观看《东邪西毒》的那段人生。

我的电影活在了一些人的记忆里，对此我很骄傲，同时，我也尊重他们（看到重制版时）的这份沮丧。”

/ 《东邪西毒》剧照

接着，王家卫又将话题转向了最近的修复版作品：

“作为电影的制作者，这些电影同样也活在我的脑中。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它们的样子，我强烈地渴望能把它们修复成我最初设想的样子。这对于还没看过这些电影的观众来说，也是公平的。”

/ 《东邪西毒》剧照

那些认为王家卫，这个创造出这些电影的人，不再是这些电影的最终裁判的粉丝，对于他们来说又如何呢？

就像《爱神·手》中那个犹疑的裁缝，王家卫只能期盼他的针脚能在记忆与现实中穿针引线。

王家卫思索着：“维姆·文德斯曾经说过，他的电影是个人的（personal），但从不是私人的（private）。对我来说，这听起来差不多（是我的意思）。”

/ 《爱神·手》剧照

王家卫为自己的情结做出了如此“古怪”的努力，而许多人还未与自己的情结作别，于是被王家卫的做法惹怒。

但正如2046中的梁朝伟，他为了与他从《花样年华》中带来的痛苦和解，而想象出一个未来，而这个未来却只是他无解过去的微弱回声——

王家卫的遗憾，源头则来自于他的电影，他只能通过以自己的方式修复他们，来使这些遗憾噤声。

王家卫电影中的重点，从来不是人如何从（痛苦的）记忆中被治愈，而是人如何与这些记忆共生。

/ 《花样年华》剧照

无人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正是这些不再是“同一部电影”的电影，让我们得以追寻，那个不再是自己的自己。

又或者，就像王家卫先生发来的电子邮件中说的一样：

“我们修复这些电影的目的，或许不是与问题面面相觑，或是去解决它们，而只不过是为了，让那棵承载了心声低语的树，继续好好地生长下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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