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2年度十佳，应该会有它：

今年的柏林电影节十分仓促地画上了句点，也给很多影迷、记者与业内人士（至少是华语的）心中留下了未解的谜团：为什么获奖的是/不是这部电影？

我们十分清楚，每位观众都有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也因此拥有与众不同的观看方式、姿态和角度，能够打动评委会成员的电影当然不一定能够打动所有人，而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座金熊要颁出。

其实去年的柏林电影节贡献出了很多人的2021年度十佳——《引见》《偶然与想象》《倒霉性爱，发狂黄片》《智齿》《小妈妈》《巴赫曼先生和他的学生们》《女孩与蜘蛛》《当我们仰望天空时看见什么》等等。

相比起来今年的柏林......有点尴尬。不过，即使颁奖结果有些“无聊”，也还是有值得进入大家年度十佳的好片可以期待的。

今天我们从2022柏林电影节选出三部受到影评人交口称赞，却最终没有收获的柏林“遗珠”，来和大家分享这些电影节上的“无冕之王”。

《莱奥诺拉的告别》

导演: 保罗·塔维亚尼

编剧: 路易吉·皮兰德娄

主演: 娜塔丽·拉布蒂·戈麦斯 / 马西莫·波波利齐奥 / 法比齐奥·费拉卡尼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意大利

语言: 意大利语 / 英语

上映日期: 2022-02-15(柏林电影节)

片长: 90分钟

2月15日，第72届柏林电影节进入了主竞赛单元媒体放映的最后一日，电影节“最后一日出大奖”的魔咒再次显灵：早上第一场的《阿尔卡拉斯》拿下了金熊，晚上最后一场的《小说家的电影》拿下了评审团大奖。可是，夹在中间的《莱奥诺拉的告别》却颗粒无收。

与之相反的是，本片让影评人们心绪难平，热泪盈眶，最终无甚悬念地摘得费比西奖。

《国际银幕》评述本片是“迟暮之年的电影作者进入哲学神殿的重要声明”（A significant entry into the pantheon of philosophical late-period auteur statements），而《好莱坞报道者》也称本片是一部“怪而迷人的珍宝”（A strange and beguiling curio），它“展示一个艺术家从影七十年后怀旧、伤感但又顽强的灵魂”。

/ 《莱奥诺拉的告别》剧照

《莱奥诺拉的告别》是保罗·塔维亚尼在哥哥维托里奥·塔维亚尼辞世四年后独自完成的第一部电影。

这对备受尊崇的意大利导演兄弟（现在只剩下了弟弟）早已不需要用奖项去证明任何事情，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三金大满贯：1977年他们凭借《我父我主》拿下金棕榈，2012年又凭借《凯撒必须死》拿下金熊，而早在1986年，时年55岁的保罗和57岁的维托里奥就已经拿下了终生成就金狮奖。

而如今，保罗已经91岁。耄耋之年的他再度执起导筒，把对哥哥的无尽思念，和对时间和生命的哲学思辨都倾注在了这部基于意大利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皮兰德娄的生平和作品所创作的电影中。

/ 保罗·塔维亚尼

这部90分钟的作品从第60分钟处精确地分成了两个篇章。

电影的前60分钟在黑白色调中讲述了皮兰德娄的身后事：这位曾经投诚于法西斯、后又与其决裂的作家于1936年去世，墨索里尼给了他一个盛大的法西斯式葬礼。

然而， 皮兰德娄的遗愿是将自己的骨灰撒在西西里岛上的阿格里琴托附近的海中。十年之后，一位来自阿格里琴托的议员终于要完成这个未竟的任务，他要运送皮兰德娄的骨灰从罗马回到西西里，让这位作家夙愿终偿。

/ 《莱奥诺拉的告别》剧照

当议员最终把皮兰德娄的骨灰扬向天空、撒入大海时，电影从黑白转为了彩色，我们看到了皮兰德娄在去世前20天刚刚开始写作的未完成的短篇小说《钉子》。

这部作品源于他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一位从意大利少年被父亲强制从母亲身边带走，移民去了美国，成为了纽约一家意大利餐厅中的服务生。

但他终究无法对抗心中的焦灼难解的乡愁，在一些未明的契机下，他用一根粗长的钉子杀死了游乐场上的一个小女孩……

保罗·塔维亚尼用极为诗意的方式诠释并连接起两段故事，银幕上，每一帧影像都如画一样迷人，更有一些段落不禁让人称绝。

/ 《莱奥诺拉的告别》剧照

开始不久，电影便展现了一个库布里克式的、《2001:太空漫游》般的布景画面。濒死的皮兰德娄躺在一个过于洁白整洁的房间中，他口述着自己的遗言，并仿佛看到了他和他孩子们的一生。

镜头扫过其中一人的侧脸，明暗交驳之间，在我们完全察觉不到的细微变化中，画面上的黑发就变成了满头白发，那张脸孔也忽然苍老，爬满了皱纹——塔维亚尼在一个镜头之内就强烈地传达了出了一个老者对生命的感知：时光就是这样倏忽流逝，一辈子不过如此。那一瞬间，相信所有的观众都会被这一有魔力的影像深深打动。

作为一个以文学性著称的电影作者，保罗此番拼接这样两个段落在一起，实则有着更难尽的深意。

/ 《莱奥诺拉的告别》剧照

这是自1985年的《卡奥斯》和1998年的《你在笑》之后，保罗·塔维亚尼再一次以皮兰德娄和他的作品作为创作根基。但实际上，他们在着手拍摄《卡奥斯》之前就已经构思好了这个运送骨灰的故事。

当初由于资金问题，这个项目被搁置，不知是否是这样的缘故，让保罗决定在几十年后将它重新拾起，向这位作家致敬，向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电影风格致敬，也以此寄托自己对哥哥无尽的哀思。

于是，电影以一行致献作题来开场：“献给我的哥哥维托里奥”。保罗毫不掩饰庆祝倾注于这部作品的全部真情。他在采访中说，《钉子》这个故事没有写完，而皮兰德娄也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中离开的。

/ 《卡奥斯》《你在笑》海报

这种状态，或许没有“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壮，但也会成为长者心中无法弥合的情感裂痕。保罗或许想用《莱奥诺拉的告别》说明，哥哥维托里奥的离去，也让他们兄弟俩永远有了一部未完成的作品。

而电影的色彩设计也由此具有了更多的阐释空间。身为“作者”的皮兰德娄可能会在岁月长河中慢慢褪色，直至被人忘却；但他的“作品”却能永葆鲜丽，在银幕上持续发光。

保罗·塔维亚尼把这种不朽的情怀移植在维托里奥和皮兰德娄身上。也许对于电影人来说，这就是那个最原初、最永恒的愿望，也是最深沉、最崇高的致敬。

《惠子，凝视》

导演: 三宅唱

编剧: 三宅唱 / 酒井雅秋

主演: 岸井雪乃 / 三浦友和 / 仙道敦子 / 三浦诚己 / 松浦慎一郎 

类型: 剧情 / 运动

制片国家/地区: 日本

语言: 日语

上映日期: 2022(日本)

片长: 99分钟

日本另一位当红“炸子鸡”导演三宅唱的新作《惠子，凝视》亮相在72柏林的奇遇单元，并最终一无所获。

可本片却可能是本届电影节第一个出现的“爆款”。早在电影节开始第二天，持市场证件的观众们就已经在线上看到了这部作品，并纷纷在豆瓣打出超高分数，称这是今年的第一个惊喜。

随后在柏林影院中观看了本片的记者和观众们，也无人给出差评，许多影评人甚至把它标为本届唯一一部五星作品。

/ 三宅唱

出生于1984年的三宅唱已经深受影迷的喜爱，从《无路用的人》《回放》《你的鸟儿会唱歌》到《咒怨：诅咒之家》，大小银幕的几部作品让我们见识到了他驾驭文艺清新/惊悚恐怖等多种风格的掌控力。

即使作品数量不多，他却已经在独特的风格化表达中显露出强烈的作者性。无论是他对人物身体动态的精准把握，还是对自然/城市风光的灵动捕捉，都令他的影像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质感。

/ 《回放》《你的鸟儿会唱歌》海报

《惠子，凝视》改编于女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小说《别输！》（负けないで！）。女主人公惠子是聋哑人，也是极具天分的拳击手。她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在拳馆训练，却因为表现出色而逐渐走上了职业选手的道路。

本片的故事聚焦于惠子赢得了两个职业比赛冠军之后的心路历程。身上的大量瘀伤让她畏惧伤痛，母亲和哥哥的不解也让她倍感孤独，而受到疫情影响，她每日去训练的拳馆也无法再继续经营下去……生活中一切感受和变化，都让敏感的惠子产生了退却和放弃的念头。

/ 《惠子，凝视》剧照

三宅唱精准地找到了疫情时代中我们深有体会的“孤独”的状态，并巧妙地在惠子这一个角色身上，借用听障、拳击等意象，完整而生动地传达出来。

口罩配合手语的运用，让我们直接体会到了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是如何被不可抗的外部力量所轻易隔绝，而与之相伴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则十分写意地铺满了全片的每一个角落，触动所有观众的心。

电影用16毫米胶片拍摄，画面中透出质朴而粗粝的复古感。也许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这是三宅唱为了更好表现拳击运动的粗暴感而做出的介质选择，但实际上，他在采访中说，用胶片是为了尽量“一条过”，从而避免让女演员一遍遍重拍搏斗的动作场面，以减轻她的身体负担。

/ 《惠子，凝视》剧照

令人颇为惊喜的是，本片并没有通过刻意地减少声音的使用来模拟一种“听不见”的效果，以此试图让我们同银幕上的惠子共情。

相反的是，三宅唱相当强调声音在电影里的功能，许多拳击戏的段落甚至依靠声音来强化动感和节奏感。可惠子并没有因此与观众间离，她的肢体表现还有她与环境的互动，依然让我们对她充满了好奇。

/ 惠子饰演者岸井雪乃

三宅唱选择了用惠子自己的声音来作为电影最终的那个情感“引爆点”，电影的其中一条暗线就是在展现惠子如何表达自己的心声。

作为聋哑人，她能发出的声音不多，不可能轻松与他人交谈，于是她把心事都交付在日记本中。电影的前半段，她完全处于失语的状态，表达完全被肢体所限制，也在他人的转述中被掠夺。

而在电影结尾，当惠子以画外音的方式、在抽空的环境声中缓缓念出了日记本中的字句时，无人不会因此而感动——这个精妙的设计让我们成功连接到惠子内心的最深处，而为了等这一刻，好像我们已经陪她经历了千辛万苦。

/  改编自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要输！》 

在看或不看、听或不听、说或不说的选择中，三宅唱已经参透了缺席的视听元素在电影创作中的所能发挥的强大功能：看到的不如看不到的重要，听到的不如听不到的重要，说得出口不如说不出口的重要……导演在采访中说道，他十分注重景框之外的事物的声音。观众的视觉和听觉与角色的视觉和听觉并不匹配，因此就成为了我们了解惠子“知与不知”的一种重要手段。

于是，在他精心搭建起的表层影像的表达之下，电影容阔了巨大的画外能量，但同时又包裹着如此小而微的情感核心。

也正因如此，无论是从表达还是立意上，《惠子，凝视》都可以被称之为是一部杰作，也定将成为三宅唱无冕的代表作。

《寸步不离的兄弟》

导演: 亚历山大·佐洛图金

编剧: 亚历山大·佐洛图金 / Mikhail Tyazhev

主演: 亚历山大·佐洛图金 / Sergey Zhuravlev / Nikolay Zhuravlev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俄罗斯

语言: 俄语

上映日期: 2022-02-13(柏林电影节) / 2022-03-03(俄罗斯)

片长: 80分钟

师从于亚历山大·索科洛夫（《俄罗斯方舟》《浮士德》）的亚历山大·佐洛图金继首作《俄国青年》于柏林69的论坛单元首映后，这次携带他的第二部长片《寸步不离的兄弟》亮相柏林72的奇遇单元。

尽管最终无甚所获，本片却成功让不少观众心跳漏拍，用绝美的画面和暧昧模糊至极的情感激发了大家内心的鸡叫和姨母笑（误

/ 陀螺观影结束后的即时感想

电影的故事围绕一对在军校中一起接受飞机驾驶训练的双胞胎展开。Andrey和Mitya两人有着共同的梦想，那就是一起成为空军飞行员。

一模一样的两人在军校也是寸步不离、无比亲密。每当兄弟中的其中一人在执行驾驶训练的时候，另一位总会无比挂心和忧虑。

然而，这个梦想正逐渐变得困难。Mitya在飞行训练中出现严重身体不适而昏迷，如果体检结果不合格，他将会被军校开除；Andrey总是掌握不好降落的要领，在理论知识的学习上也不太灵通，他总会被教练批评。

/ 《寸步不离的兄弟》剧照

与此同时，兄弟两人的亲密无间也逐渐成为了限制两人继续进步的枷锁，他们试图找到自己的空间，却又始终放不下对另一个人的依恋和挂牵。

也许看到这里，你已经感受到了这个故事里透露出的种种隐秘的“骨科”气息……事实上，电影确实用了一些软色情的方式去表现兄弟两人的关系。

画面上，除去制服、肌肉特写这些表层视觉刺激之外，演员的状态、动作和台词常常会有让人暗自惊呼“这是在干什么”的时刻。而一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空镜头，也是在特写飞机操纵杆、地板上的钉子、导弹弹头或者军靴这类可以被引申为阳具隐喻或性隐喻的视觉符号。

/ 《寸步不离的兄弟》剧照

导演努力地在创造一种“懂的都懂”的氛围，情欲被放大到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状态中，却又被双胞胎的血缘和亲情关系所遮蔽着。

不可言说的暧昧感被竭力压缩着，让观众们时时刻刻都带着一种罪恶感去自我检讨：明明人家只是哥俩好，是不是我脑袋里豆腐渣太多？

但导演已经在采访中迂回地回应了这样的猜测。佐洛图金说，本片的目的就是为了呈现人与人之间的亲密（closeness），这种亲密有时会成为我们前进的牵绊和烦恼……同时，这种关系并没有局限性，它普适在任何一种关系之中——自然也就包含了我们都在想的那种关系。

/ 亚历山大·佐洛图金

在“俄罗斯”这一特殊的语境下，《寸步不离的兄弟》必然暗含了某种政治诉求，它以温和抵抗的姿态去为多元的人际关系作合理化辩护。而与此同时，导演也在采访中表达了他对“有毒害的男子气概”（toxic masculinity）的见解。

从小在军营家属院中长大的他，更理解军人们在严格纪律和强硬作风之下温柔和丰富的情感世界。他由此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展示普通军校生们在一腔热血之外的另一面，不去回避他们在面对飞行中的危险时所展现出来的害怕、脆弱、无助和担忧。

电影选用了复古质感的4:3画幅以及圆角的画框，佐洛图金努力让我们在不断运动的影像之中聚焦到人物身上，并由他们的神态、动作和身体出发进一步关注到他们的情绪与情感。

/ 《寸步不离的兄弟》剧照

但导演显然没有希望我们可以单纯通过视听来分清谁是Andrey、谁是Mitya，他甚至专门会选择一些两人看起来特别像的角度来让我们更加迷惑。

他在采访中说，选择使用双胞胎作为主角是从视觉角度考量的结果。当然，在这种双生对称所带来的独特美感之外，这一种“无法分清彼此”的状态则进一步加深了流动在画面之上的亲密，达到了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地。

因此，《寸步不离的兄弟》受到大家喜爱，绝非是一些“骨科擦边球”“军中禁恋”的猎奇口味在作祟。佐洛图金选择了一个小且具体的主题，美而精准地表达了出来，而附着于之上的议题探讨或者政治诉求反而显得不再重要了。

/ 《寸步不离的兄弟》剧照

本次入选奇遇单元，更像是柏林对于这位“名师高徒”的小习作给予的又一个肯定。这位十分年轻的导演已经朝着“柏林嫡系作者”又迈进了一步，或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能在主竞赛中再次与他相见。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