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去的人,留下来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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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异国他乡的墓碑
开启尘封已久的记忆
1986年9月,作家张翎和朋友一起到卡尔加里城外郊游,沿途他们发现路边的野草中有几块零散的墓碑,从模糊的字迹和残缺的照片中大概判断,埋在地下的是些100多年前来修铁路的广东男人们。
张翎很想知道墓碑背后的故事,于是经过深入的走访采编,写成小说《金山》。“一个是出洋男人的世界,一个是留守女人的世界,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金山故事。”与此同时,“侨乡开平”也从尘封历史中走进人们的视野。
1869年通车的美国太平洋铁路第一次从陆地上沟通了两大洋,参与铁路修建的90%是华人,总计有2万名。
从广州2小时车程一路向南,就到了江门市隶属县开平,在这个面积只有1659平方公里、常住人口74万的岭南小城里,现存有1833座碉楼,它们分布于各村落之间,没有两座是完全一样的,每一座碉楼,都讲述着属于它的过往。
尽管将近80%已人去楼空,但生活在村子的本地居民,依然守着高高的碉楼和一望无际的田野,他们大多是老人,许是某大家族的后人,许是亲朋身在大洋彼岸。静匿的时光总是很慢,阳光照在碉楼的窗洞间,照在平静又深刻的日常里,这些老人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太阳、喝茶、讲着听不懂的次坎话,一如既往地守护与等待。
开平乡村日常 © 燊记
开平的故事,是一场延续千百年的家园保卫战。
这里隶属广东江门市,作为台风的登陆点,常年多雨,水患成疾。北宋至明朝的战乱,大量中原人南迁至此,聚族而居,开始有规模地兴建村落房屋。彼时开平地处四县交界的四不管地带,恶劣的治安环境、族群混居冲突激烈、匪患严重,为此人们合资兴建多层塔楼,以对抗外界攻击和洪涝的双重夹击,最早的碉楼由此形成。
开平水系分布图及匪患图 © HDD
鸦片战争后,开平人开始向外探索。1849年,美国加州北部发现含金量奇高的沙土,一时间,滨海小镇圣佛兰西斯科的人口从八百膨胀到五万。由于劳工短缺,需要大量对外招工,以开平为代表的广东五邑地区(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输出上十万人,他们从旧金山的码头登上新大陆,成为最早一批“金山客”。
图1:开平华侨旧照
图2-3:留存的老照片和来往书信 © 中国新闻周刊
但外垦的过程充满血泪,20世纪初,海外陆续出台排华法案,金山客们回到家乡置田置业,一些富贾望族再次成为土匪眼中的待宰羔羊。于是拥有先进思想的侨民将西方先进的建筑技术和美学思想,与岭南传统碉楼进行结合,既作为防御也作为家族居所,成为中国最早一批海归“别墅”。
碉楼的绘制图像与实体建筑对比。碉楼大都为混凝土结构,比普通民居坚固厚实,窗开口小,外设铁板门窗,碉楼上部四角都建有突出悬、挑的全封闭或半封闭的角堡(燕子窝),可居高临下还击进村之敌。
建筑可阅读,无楼不成村,开平碉楼里难忘的历史和隐含的本土情怀,在砖瓦之间,串联记忆。这种集中国华侨历史、社会形态与文化风俗于一体的群体建筑形象,表达着几代人对家园的极致创造与情感。也正是有了这些碉楼,撑起了开平“建筑之乡”的名号。
开平碉楼及村落
碉楼主要分为三种类型:众楼(由全村人家集资兴建,每家可分得一间),居楼(由富裕人家独资兴建,作为自家民宅)和更楼(由村民集资而建,以备联防使用),它们大部分由本地工匠所建,开平也孕育出中国近代以来第一代建筑师和建造工人。
这些自学成才的民间大师,将中式檐顶,东方传统纹样,古希腊的柱廊,古罗马的柱式和穹窿,中世纪的哥特式尖顶,伊斯兰风格的拱顶,葡式建筑中的骑楼,巴洛克风格装饰等结合起来……世界各地元素汇聚,集成了一部万国建筑大典,文化与审美的冲突和交融,在开平表现得极为外在化,衍生出无限想象力。
开平碉楼中西融合的建筑细节 © Ranses.T 拉美西斯甜
锦江里瑞石楼
锦江里位于开平市蚬冈镇,为黄氏华侨所建,也是目前开平保存最为完整的族群村落之一。整村呈棋盘式对称布局,四周竹林环抱,谭江水从村前流过,自然景观、规模化的建筑与传统人文理念相融合。瑞石楼、升峰楼、锦江楼三座古城堡式碉楼入选世遗名录,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是被誉为“开平第一高楼”的瑞石楼。
瑞石楼的主人是旅美华侨黄璧秀先生,字瑞石,1923年回乡后修建此楼。层高9.25米,建筑一至五层每层都采用了不同的脚线、窗楣和窗花,第六层的柱廊为爱奥尼风格,第七层的平台是拜占庭式穹顶角亭(燕子窝),第八层为欧式凉亭,第九层修建为伊斯兰风格穹顶。瑞石楼内部的装饰以岭南传统样式为主,门窗上的雕龙画凤、“富贵吉祥”“延年益寿”等祝福字眼,无不表达着美好的寓意……整体呈现出一种奇异却和谐的美。
瑞石楼并不对外开放,如果你足够幸运碰到回到此处的黄家后人,可以登楼参观 © 七牛行路
自力村铭石楼
位于塘口镇的自力村是开平古村落的又一典型代表,与锦江里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横平竖直的规划,碉楼、民居、街道肆意生长,但分散的稻田和水池平衡了杂乱,为建筑预留出足够空间,使整个村落显得张弛有度。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受拘束的野气,《让子弹飞》认定它就是理想中的“鹅城”。铭石楼是电影里黄四郎的家,1925年修建,顺着楼底向上看,半圆拱顶、琉璃玻璃、法式雕花无不渗透着西方建筑的浪漫,而踏入碉楼,内里装饰布局又藏着地地道道的中国心。一至四层每层都设有厨房,这也体现了广府人民对美食的热爱,确保洪水不论淹到哪层,都不耽误吃饭。据说铭石楼的主人在1953年的一个雨夜离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楼内的家具、生活物品仍旧整齐摆放,在蒙尘的岁月中一直等待故人归。
图1:自力村铭石楼 © 毛毛不是猫的絮絮叨叨
图2-3:碉楼内部装饰 © 师傅到沈阳吗
立园私家园林别墅
北京有大观园,开平有小观园,立园是华侨私家园林的典范,自1926年由旅美华侨谢维立先生修建,历时十载建成,立园以《红楼梦》为依托,集传统园艺、西洋建筑、江南水乡于一体,融汇中西的独特风格在中国园林中独树一帜。
园内分大花园、小花园和别墅区三部分,似江南入梦,又如西洋幻影。别墅区有六幢别墅和一座碉楼,在这里,中西混搭再次被突破,古典西洋柱式和拱顶撑起了传统的飞檐斗拱,屋内的浴缸、进口家具、艺术品等无不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审美与品位,创造出跨越时空的辉煌。而三间两廊布局、祖先堂、天井等岭南传统民居特点的保留,又书写着根植于心的家国情怀。这些巧妙的结合经过他们思考与再现,沉淀出生活验证的可贵之处。
图1:航拍立园私家园林 © Antisymmetry
图2:立园别墅 © 蔡堯
图3-4:别墅内部装饰 © kk
从上世纪80年代往后的20年间,开平大部分碉楼陆续被政府接管,但尽管如此,它们仍在被时代遗忘。建筑遭受自然损坏、年久失修,很多华侨的后代身居海外,本地年轻人外流,村子面临荒废。
走出开平,那段尘封的历史似乎鲜为人知,没有人记得是谁建造了它们,越来越多更有故事的城市出现了更令人深刻的建筑,这些碉楼,就像淡化的手纹,随着老去,退缩于历史之中,它们就那么孤零零的伫立在山村田野,守着曾经的记忆,望向远方。
衰败的碉楼和村落 © 燊记
2007年,“开平碉楼与古村落”终于被关注到,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35处世界遗产,也是中国诞生的首个华侨文化的世界遗产项目,被誉为“北回归线上独特的人文奇迹”。当过往的传奇变成需要保护的遗产,似乎终于被唤醒些什么。
遗忘和流逝是必然,但如何让仍然守在其中的人生活继续?如何让出走的人和不了解它的人愿意回来?重新建立归属感与身份认同,为家园重振信心,成为每一个仍有赤诚之心的人的理想。
“开平碉楼与村落”是广东唯一的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给出评价:广东开平的碉楼是村落中修建的一种具有防卫功能的多层塔楼式建筑。这些碉楼与周围的乡村景观和谐共存,体现了中西建筑结构和装饰形式复杂而绚丽的融合。
“仓东计划”的发起人谭金花教授,九年来一直在开平东仓村进行建筑修复改造和文化传承工作,每逢节假日,很多对岭南文化和开平碉楼感兴趣的人便会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有本地村民,有外出打拼回乡的年轻人,有城市里的游客,也有海外寻根的华侨,似乎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图1:仓东村自然环境
图2:仓东基地的百亩稻田,广州美术学院学生的采风活动
图3:中山大学与五邑大学主办的“铁路华工国际研讨会”
© 仓东基地
塘口镇,一群年轻人创办了“塘口社区计划”,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有着不同背景、不同故事,但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崇尚交融的文化,热爱慢节奏的乡村生活。“塘口社区计划”希望通过开展各类有利于乡村建设的活动与项目,让外流的年轻人回归,最终实现乡村的活化与主动发展。
图1:塘口社区设计和施工团队
图2:塘口日常生活
图3:在塘口社区工程启动前的共同缔造大会上,设计团队与旧墟居民们共同讨论了关于社区未来的愿景,一张张便利贴里,我们看到了塘口未来的多种可能性。
© 塘口社区计划
方维耀夫妇继承了祖上留下来的两座碉楼,他们卖掉广州的房子,花费7年的时间来修建,将其改造成带有花园和接待功能的住宅。在这里,感受岁月斑驳,在顶楼喝茶看日落,听主人讲故事……老房子开始拥抱现代生活,后辈将新的情感和故事重新注入,被遗忘的过去拥有了新的生命。
不惑之年,加拿大华侨Henry Yu第一次踏进儿时听祖辈讲过无数遍的碉楼和村落,当他看到祖宅的墙壁上挂着他儿时的照片时,那是奶奶以前寄回来的,那一刻,他知道在大洋彼岸的东方有一个家,这里保留了他的来处,他回到了一个“塑造你人生,它属于你,你也属于它的地方”。
纪录片《中国民居-开平篇》中,讲述了方维耀夫妇、加拿大华侨Henry Yu等碉楼后代的故事。
纪录片《中国民居-开平篇》中说:“如果我们没有一个能够回归的地方,那它们都只是一些建筑而已。”
每逢金山客还乡,习惯了安静的老建筑便热闹起来,从建造之日起就被赋予的“家园意义”也在这一刻重新燃起。全家老小整整齐齐在祖屋神台所供奉的列祖列宗前跪拜,道一声平安,保佑后代风生水起。随后爆竹声起,振彻百里,宾客落座,共度一个笑与泪糅合的夜晚。
如今,开平仍保留着这样的归乡仪式,在一声声爆竹的脆响里,在亲朋难得一聚的乡宴间,传承世代的记忆从未消散。我们期待这样的团聚与繁华再久一点,如同风蚀百年仍屹立不倒的碉楼,扎根、存留、不破、不灭。
开平碉楼,记录百年历史,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 © 七牛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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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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