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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专刊 | 肖全:时代在变,但深不可测、扎根大地的精神持续闪光

ECHO 回响之外
2024-09-06


“只有深埋在土地里的橡树种子长成橡树时,我们才能发现它的本质。”在这个变幻不定,世界和自我都难以捕捉的时代,我们需要看向那些像植物一样耐心生长的人。本次访谈计划,从艺术、建筑、设计、摄影等领域选择有代表性的创作者,呈现可辨识的创作路径和有深度的创作思考,为这个不确定的时代,贡献可触摸的确定性。


—— 编辑部的话






回响之外

肖全



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万物都融于浓墨般的夜色里,凝固成寂静。


当一个人的岁月像张开的原野一样,纳入了无数人的记忆、情绪,最终勾兑出属于自己的人生时,面对着恒久明亮的月光,在高耸的山峰下,那巨大的沉寂里也是气象万千的。


这是肖全最新拍下的打动了自己,也打动了诸多朋友的照片——高山冷月。肖全笃信月亮的阴晴圆缺,就像人间的悲欢离合。



△ 肖全 (摄影:隆玉) 


曾在海军某航空兵部队飞行四年,在天上飞行的时候,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时空转换,建立了不同的观看世界的方式。之后,受到美国诗人庞德照片的启示,开始为中国文化艺术的推动者拍摄照片。九十年代中期为马克·吕布做助手,深受“马格兰”图片报道的影响。


先后出版《天堂之鸟——三毛摄影诗歌集》《我们这一代》《跟着马克·吕布拍中国》《In China When It All Began》《肖全金川》《肖全和妲妲的世界》《ECHO永远的三毛》等摄影书籍。(出版书籍曾两次获得中国最美图书奖)。其中《我们这一代》的国际版由 RIZZOLI 出版社出版,在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等世界重要的艺术书店,与读者分享。多年来,在海内外的展览众多。现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文化促进基金会(IFPC)委员。近十年来,在拍摄《时代的肖像》,为当下的中国人留下时代的记忆。



前不久,肖全的最新摄影展《南行记》在昆明开展,这次展览囊括了30多年间他拍摄的与云南相关的200余幅作品,一幅放大的苍山月挂在显眼处。肖全说他很喜欢拍月亮落在苍山的画面,在大理自家院子的楼顶上,是可以看到大自然的奇迹的,而一旦回到城市里,就像天上有个布把自然给遮住了。


“古今换人不换月,旧月新人风马牛,月圆还似故人圆,故人散去如月落”,肖全将明代画家沈周的诗句写在照片下方,想表达人在宇宙当中只是一刹那的存在,人在变,只能不断亲近自然才能获得生命的真谛。


肖全因拍摄“我们这一代”家喻户晓,三毛、北岛、顾城、崔健、余华、姜文,那个年代无数知识分子因为肖全留下了时代的肖像,“我们这一代”他拍了10年,一种纯粹的、热爱的、进取的精神在他的身上一直没有褪去。


摄影家是在乎世界的人,肖全无法割舍与世界的联系,只是这种联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今,他形容自己像是在8000米高空看待万物,从容欢喜,这些都是在不断亲近自然中领悟到的。



△ 2023年12月28日,昆明当代美术馆举办了“南行记——肖全镜头里的云南”摄影展,两层的展厅囊括了摄影师肖全30多年间拍摄的与云南相关的200余幅作品。展览将持续到2024年3月25日。

图1 摄影:摄影小野工作室

图2 摄影:隆玉



回响之外 ECHO

摄影家  肖全




Echo:这么多年对云南认识发生了哪些变化?


肖全:对云南的认识发生变化是很自然也很正常的,从小的时候第一去认识肯定是很模糊的,再大一点去又认识不同的人,刚开始到昆明,是一个小孩戴着红领巾那么小,看到的东西是很局部的。92年我又去,后来94年跟杨丽萍拍片子,又不断的去,现在住在那儿,所有的感受更加深刻了。这次《南行记》首次把这么多跟云南相关的照片放在一起,也让我产生了很多新的思考。


Echo:人还是要跟一个地方产生比较紧密的联系之后,才能够更清楚去观察。你待的时间长了,接触了很多人以后,是不是更能够把握性格层面的东西,或者说捕捉到人的情绪?


肖全:摄影这件事并不见得你是在什么地方,你感受到了、看到了,有一种冲动,就想把它留下来,这种冲动并不见得非要在某一个地方,哪怕不是在地球,面对月亮拍星星,它跟地球没关系,但是也能够产生触动。



△肖全作品 香格里拉下的雨崩村



Echo:摄影师游走四方,所以你对于某一些地方会不会有一些越来越强的依恋?


肖全:昨天(1月5日)张晓刚展览开幕式后大家一起去宽巷子吃火锅,有一个从上海来的朋友,他说现在的成都比上海还繁华,当然他可能有几件事情产生的触动,发出这些赞美,这是一种感受。每个城市可能都有些变的和不变的东西,常态的情况下,在一个地方肯定就有你的喜爱偏好,你偏爱这个城市给你提供的这些东西,比如说音乐、展览等等,假如说你喜欢建筑,很有可能上海会吸引你。任何地方都会给你提供一些更好的东西,就看你选择进入还是逃避。


Echo:你会选择进入它,去发现好的地方,这是不是你拍摄人物肖像时很重要的一个起始点?


肖全:比如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拍《时代的肖像》,他们通常会给我发一些照片,我可以从里面挑,有很多人觉得没有被选上很遗憾,这种挑也是片面的,我们永远无法探知真相,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去逼近我们自己内心想表达的。


最近我喜欢琢磨星球和外星球这件事,前天我从昆明开车到大理,我就看到1月3号的月亮,那个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月亮还在。后来我就说从今天开始,要记录2024年月亮的运行轨迹和变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 肖全作品 

图1:杨丽萍1996 云南

图2:杨丽萍 2010年8月 大理青庐



Echo:很多时候这些都是一个很小的念头引发的。


肖全:对,是这样的。


Echo:一直去关注这些念头会牵引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但是把它放过去以后它可能也就消失了。


肖全:对,比如说像张晓刚的展览,其实是很早之前我们就在这附近的一起吃饭定的,就说要1月5号开展,昨天就是1月5号,真的开了。这个时间意味着什么?没有这个念头就没有这件事,有了念头大家开始倒计时,什么时候运作品,什么时候发邀请……


Echo:成都好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吸引着人们去创作,或者是带来独特的愉悦感。


肖全:这里面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三星堆的秘密,所谓的人杰地灵可能是一种自然的力量。文化脉络没有中断过。这些东西都是滋养人的一些养分,真的很重要,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看到三星堆,但是文化的一些符号的气息,如果你比较敏感,善于去思考的话,肯定会给你带来很多的营养。我在成都这么多年,我到现在还能很清晰地讲述发生在这里大街小巷里的很多事。



△肖全作品 三毛 1990年9月在成都




Echo:您有很多的作品是持续了10年的时间,比如说您拍“我们这一代”,那个时候刚动了一个念,但10年也是很漫长的时间,能坚持本身就是挺难的。


肖全:首先要保持这种激情,因为你知道这个项目没做完,就得坚持做下去,就像巴塞罗那的圣家堂,上百年了还在盖,因为要把它完成。


Echo:您作为上个世纪80年代到今天的亲历者记录者,在那个时候感受到的东西,哪些品质觉得今天可以重新拿出来讲述的?


肖全:那有很多,很多艺术家朋友从80年代在成都我们就经常一起玩,那时候他们就一直喜欢画画,包括美院那一拨人,都是因为喜欢画画,然后考上了美院。


那个时候肯定不会想到几十年以后,画会卖的这么贵,他们会取得这么高的成就,就是因为喜欢,做了这么一件事情。所以我觉得要是拿到今天来讲的话,还是因为热爱才能坚持。要有一种持续的激情,否则的话做不成,遇到很多事情就动摇,也到不了这个成就。



△肖全作品

图1:周春芽给女儿褐褐买包子 1992 年,成都

图2:张晓刚,1991年10月,成都



Echo:在我们的理解中,摄影都是在场所中呈现出来的,在这个场所当中,去表达人的一种气质,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必然的关系?


肖全:这个完全是运气。比如说我拍崔健一张很经典的在成都的照片,他1990年的春天在省体育馆里面演出,演了几天以后,万人空巷,大家都知道崔健来了,那几天我都跟他在一起,我陪他去成都广播电视总台去取录像带,在门口我就看到正在修一些围墙,残缺的围墙,还有TV的V字,重叠结构很有意思,我就觉得很像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寓意,当时他的演唱会就叫“新长征路上”,我就觉得这个环境很好,那就是一个主观的判断。


Echo:画册里有一张建筑师刘家琨在工地的照片,是您先对空间有一个判断,然后再拍下的照片。


肖全:当时那周边在修体育场,都是打的桩,空的场地,跟他的职业也有关系,冬天,那天还出了一点点太阳,他把衣服抱着,那种姿态,把自己包裹起来,别人很难进入的状态,那个姿势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下意识的。


跟这些有名堂的人拍肖像非常过瘾,一个是你要把他带入到情境当中,让他也觉得自己跟环境有一种同频的感觉,他愿意在那个地方特别放松,或者是他会在那演绎自己的人生。就像我带着三毛在大街小巷乱逛,就在柳荫街上,有些环境会触动她,她会在那个地方忘了她在哪里,拍照片时仿佛她就一个人在那个环境里面。



△肖全作品 

图1:崔健 1990年3月 成都

图2:刘家琨 1985年2月 成都



Echo:媒体报道里写道,马克·吕布来中国拍摄,他说了一句话对你影响很大,“当下的中国其实是在一个历史的进程当中,你要认真对待你的工作。”好的摄影师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思考,这种思考是如何形成的?


肖全:有历史的敏感性,如果你是一个战地记者,你对战争双方足够了解,你去了现场,就很有可能会拍到好的东西。在拍“我们这一代”的时候,我没有跟任何人去讨论这个事情,但我自己就想到我说如果在民国时期,有一个人能够像我这样把鲁迅这帮人拍一个“我们这一代”,它就会有一种连续性的精神。这是一种历史的缺憾。杨丽萍也好,三毛也好,不认识肖全,可能就缺失了如此有代表性的照片。


马克·吕布真的让人敬仰,80多岁时仍然坚持在工作。我相信像马克·吕布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晚年还一直在创作,毕加索也是。有目标有理想,这是一种激励作用。


Echo:包括像余华那张“团结湖”,通过照片我们很明显能感受到强烈的精神,这种精神对年轻人来说是振奋的。


肖全:那些东西都是我自己内心里的,再加上老天赏赐,那天我们就从团结湖走过,如果感受不到那个情绪那就是活该。有一些真的只能说是天赐的东西。我还是觉得一个人要做什么事情,要有那股劲。



△肖全作品  

1993年的冬天,在肖全快要离开北京的时候,张艺谋的文化顾问王斌找到了他,请他为张导正在拍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拍摄剧照。在王斌家里,肖全见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作家,《活着》的作者余华。余华话不多,总以嘿嘿的笑声作为回应。三人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大雪突然而至,走到43路公交车团结湖站的时候,肖全让余华停下,然后举起了相机。余华在漫天的雪花里竖起衣领,缩起脑袋看着镜头。此后,余华写了《许三观卖血记》等直面现实苦难的小说,那张大雪中的凝视成了他最有名的一张照片。



Echo:拍摄我们这一代最开始受到了庞德照片的触动。


肖全:对,庞德戴个礼貌,穿个长衫,拄个拐杖走到威尼斯一个小路小桥上,下面一行字“我不想工作了,一切都是徒劳的,理解来的太迟。”这多么有精神和力量是吧?一个知识分子形象冲击到了我,我马上就知道我要做的事就是这样,就捕捉到了。


在央视的一次采访当中,刘小东说了一句,我们对崔健的理解可能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一无所有》,他的音乐和旋律影响了一代人,包括我自己在暗房里面冲照片我都精神受到震动。唐朝乐队的“太阳 你在哪里”,他们当时就在老央美那生活,窗户一推开,太阳扑面而来,你听音乐都会起鸡皮疙瘩,我觉得那个时候劲儿很大。



△“理解来得太迟了。一切都是那么艰难,那么徒劳,我不再工作,我什么也不想做。”——庞德

就是这张照片和这些文字,让肖全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我们这一代》肖像拍摄。



Echo:其实这一代人身上的劲儿都还在,但是现在已经很难把这个东西再传递出来让年轻人再去感受。


肖全:每个年轻人就都有他自己的路,学也学不像,(崔健)他们一唱你就觉得那个东西可以进入到你的血液里,直击灵魂深处,如果你有一个特别敏感的平静的谦卑的姿态,你就可以感受到很多生命的能量。


Echo:我们需要内在是一个特别广阔的世界才能让别人留下独特的东西。


肖全:人跟人有时候可能就是能量相通吧,第一次见三毛,她是阅人无数,超级敏感的,我们俩在拍摄期间都没怎么说话,就是一种感觉,三毛说我跟她是相通的。


Echo:10年和20年时间看同样的照片,那种冲击力有变化吗?


肖全:我很多的照片在深圳的家里,它们跟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现在看着依然觉得它是个好照片。很多都是20年前拍的,它就是那个时间那个刹那留下来的,照片中透出的气息和能量还一直保持着,即便当时冲印条件没那么好,那些神韵依然在。照片与时代的关系,不是快消的。它们完全跟人融在一起,好的照片特别经得起长时间去看的。


Echo:会怀念那个时代吗?


肖全:那个时代过了,并不是一定想要重回那个时代,你回不去。你必须面对未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生活姿态。


《我们这一代》国际版出版的时候,在米兰,一个资深记者来采访我,他就问我今天的中国很强大,你是喜欢今天的中国还是过去的?我就说确实过去我们很穷,骑自行车、走路什么的,但是我们依然快乐,今天我们在很多方面比过去要先进发达富有,但是我依然也不嫌弃这些给生活带来便利的东西。


八九十年代的人,他们曾经哪怕是发出流星这样的一道光,我们还是可以去描述一下那一道光从哪升起,从哪落下,曾经给人带来多少温暖,或者是照亮了谁。我特别希望这种精神能够继续传下去,被现在的年轻人重新接纳,但我不是现在的年轻人,我无法去劝他们,还是需要自己去成长和接受信息、去感悟的,我觉得老天对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是非常的公平的,就看你自己。不是英雄辈出的年代,每个人都要有反省的能力。



△ 肖全作品

邓小平去世,一个青年人的自愿表达 

1997年2月,北京




Echo:从最开始拍一些知名的文艺界的人士,他们大多数是您的朋友或者说朋友的朋友,算是一种熟识的状态,后来拍一些陌生人,怎么样迅速捕捉陌生的人特点?


肖全:尽可能的聊天,双方会产生一种很奇妙的这种场。2017年我在重庆临时搭了个棚在拍照,一个重庆的服装设计师梁明玉看我拍照片,呆了一个下午,后来她说,为什么这些人进来时候看起来不咋滴,但是你能化腐朽为神奇。其实这些都是我主观的投射,我想把他们拍成这样。这些人身上有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要不断地去拨开它,然后鼓励他。为什么导演要讲戏,其实还是那个人演,但是讲完状态就完全不一样。


我在拍成都时,在山上拍了一个老汉,挑担子卖冰糖,我为他专门打了个灯,像舞台一样。他后面是梅花,龙泉山的梅花是非常有名的。他就给我讲他的故事,他说一个月卖糖可以赚2000,这个钱要养活生病的妻子和受重工伤躺在家里的儿子。如果走在街上,他不说这些,你会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汉子,但是他讲完我就肃然起敬,他用自己的劳动养活家人,他眼睛里透出来的是一种平和和忍受,但是并没有绝望,这种特质非常打动人。


Echo:就像我们有时候看电影去体验别人的人生一样,其实你在每次的拍摄当中也都是在感受着别人的人生。


肖全:透过这些拍摄,其实他们教会了我如何面对生活,就像演员一样,他演不同的角色,去体会这个角色。



△ 肖全作品 时代的肖像系列



Echo:分享一下您摄影时候的一些工作习惯,或者说工作的方法。


肖全:首先要了解人,了解他的工作,比方说他是一个导演,可以看他拍的片子,他是个作家,可以阅读他的文字,他是个企业家,可以去看他的一些报道。这些都是西方人像摄影师习惯的工作方式。通过沟通去把握他的精神和气质。


Echo:我发现您对人和环境都非常敏感,就像对我们的采访是在什么样的空间进行您的感受也比较明显。您拍照片时如果说你觉得 “对了”,这个“对了”的点是在哪些地方?


肖全:每个人在意的地方可能有差异,比如布列松讲“决定性瞬间”,有的人很在意光线,说摄影是光的艺术,我比较在意“情绪”,打动我的还是一刹那他在做什么,然后表达出的情绪是什么,就像布列松代表作拿酒瓶的小孩,那得意的表情就是情绪。我对于这方面是非常在意的,因为其他人会接收到这种情绪,至于构图那些都是技术层面的。


包括王安忆、残雪的照片,当她们内心不设防都放松了,情绪就出来了。这种信任是极其重要的。所以我有一个习惯,假如说我要拍一个人,我通常先去见一面,给他看看我的作品,让他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摄影师。



△ 这张照片的题材并不重大,但却是布列松的一幅脍炙人口的名作。表现一个男孩:两只手里,各抱一个大酒瓶,踌躇满志的走回家去,好象完成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照片中的人物,情绪十分自然真实,显示出布列松熟练的抓拍功夫。抓拍是布列松一生所坚持的基本手段。他从来不去干涉他的拍摄对象。



Echo:日本摄影师江成常夫说,摄影若是作为“彻底的记录”,便成了“拷贝的同义词”。而要“彻底表现”,又会“远离现实”。所以他不得不在“表现与记录的窄缝中,边苦恼,边拍摄”。您会有这方面的苦恼吗?


肖全:这个说的很棒。摄影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工具,我觉得其实还是应该去反映你的心,过于纪实就太硬,但是又比绘画更纪实一些,类似像照相式的绘画,绘画式的照相都有,最后还是你自己想说什么,情感的控制在于你。


Echo:看似整个过程感性的东西很多,在这种感性里面有没有理性部分的存在?


肖全:当然,首先是你得引导被拍摄的人和你共同走入情绪,这个是非常主观的引导,又是轻描淡写的,你期待他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一刹那,但是这个劲儿不要使过。引导他能够达到什么样的一种情绪状态,这个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只能捕捉到。一个平生从没见过面的人,但是我要拍一张好的照片的话,就要去引导他。在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绪。


Echo:是不是有的时候第一感觉是最准确的?


肖全:不是每个人都符合这个逻辑,要看谁,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面,他当时在做什么?很有可能第一次就够了,再去多余,但是有些是不够的。比如说我拍张承志,很大的一个大作家,他学考古的,我在他屋子里拍了一些,后来我觉得我更还想把他带出来到另外一个地方,第二天我又再去就把他带到了长安街上。



△肖全作品 我们这一代 

图1:姜文 1995年3月 北京

图2:王安忆 1993年11月 上海




Echo:现在拍摄跟以前整个的认知和关注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肖全:月球照片现在再看,宇宙观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关注的视野比以前大了,从特定的历史时间到现在,在社会有些虚无的状态下,需要重新反哺出一种新的精神力量。


Echo:您之前拍人像拍的多,现在讲到自然和宇宙观,这种延伸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在中国人的血液里就会讲到天人合一。


肖全:刚前面讲到的沈周的诗“古今换人不换月,旧月新人风马牛。壶中有酒且为乐,杯巡到手莫推却。月圆还似故人圆,故人散去如月落……”讲的就是人在变,自然和宇宙不是恒定的,它们也是在变化的,比方说太阳现在和月球、地球,它们在不断的变化中形成了现在这样,再过若干年,它们可能也会消亡。



△肖全作品 月落苍山 2022年9月大理小庆洞 



Echo:能分享一下您的创作理念吗?


肖全:最开始接触摄影,除了有些天生的敏感,更多的还是技术层面的考虑比较多。慢慢形成了意识精神层面的自觉,要求有更高维度的东西。所以整个的创作也是一个不断往前发展的过程。


Echo:拍摄《时代的肖像》受到德国摄影师奥古斯特·桑德的影响,他拍摄的人像被称为具有一种德国人的真正性格,从你的角度来说,你希望找到中国这代人的精神底色是什么?


肖全:我觉得中国人有独特的精气神,当然如果看变化那肯定每个时代都不一样,但是底色里有一种坚韧,有一种可以看到希望、乐观的精神,虽然有些人还是非常的迷茫,但总体来讲这口气是往上的,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最终他还是会往好的地方去走。我想在作品里去赞美这种精神,它本来就是人类该有的精神。


Echo:现在通过影像跟国际社会的交流很多,此前采访里也有提及影像对外的输出,这是一种使命感吗?


肖全:之前我看到贾樟柯的一次采访,一个德国导演对他讲,他说一个伟大的民族应该有强大的影像输出,包括张艺谋、陈凯歌早就努力在这么做了,有很多人是透过他们的影像电影故事来了解中国的。前不久我刚刚从意大利回来,在米兰附近的小镇,一个超级棒的美术馆做了一个关于中国年轻艺术家的展览,引起了很好的反响,但是你能感觉到国外对中国是非常不了解的。除非你不出国,你一旦出去后看到他们对中国的了解真的不够,就很着急。你就会自然而然会去做这件事情。



△ 图1-2,2019米兰新书发布会

图3-4 ,2020纽约新书发布会



Echo:在被媒体报道这么多之后,有没有觉得自己被标签化了或者是被符号化了?抛开某一个照片或者是某一个画面,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表达也是不充分的?


肖全:我觉得还是要遇到,比如说昆明的展览,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把这些作品集中呈现出来,包括苍山月,我透过人、物、天地把它表达出来,我始终在想这些事儿。接下来可能会做一个我和四川的展览。以前可能就是从照片到照片,这次我也会想怎么跳出来形成一个新的格局,新的一个观看方式和思考。


Echo:从“我们这一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您保留了许多知识分子很真实的回忆,您与他们相处的那些点滴的生活还是可以去多表达的。


肖全:现在的孩子他们对过去是完全没有了解的通道的,当然也许他们也不需要了解,因为他们一直在面对新的东西。余华和苏童的作品都被搬上过荧幕,被改编过,我也问过他们在意不在意,他们说不在意。每个人都是在借一个东西表达他自己,能从那个东西里感受到什么,那是造化,当然也可以选择不看。都只是角度不同。就像我曾经作为飞行员在天上飞的时候,在8000米高空看一个城市,被山脉围着,好像一刮风就会把坑给填了一样。视野有时候跟你站在什么高度有关。



△ 肖全与马克·吕布在一起



Echo:这是那段飞行员经历带来的独特的人生感知吗?


肖全:当时我在部队每到星期六就申请一个蓝色的外出证,必须拿外出证才能出去,回来要销假。我拿着外出证坐火车,去的最多的是中国美术馆看展览,我不买衣服,不花钱吃好的,我就买个面包一瓶汽水,在美术馆里面泡着,舍不得钱坐公汽车就走路。这种状态对一个人的人生来说是很独特的一段经历。


Echo:现在是拥有了高空视野吗?


肖全:我不能说我已经悟到了,但是我觉得自己比之前更自在了,我不受很多东西的拘束,原来可能还会受别人的故事和情绪的带动,现在会更平和的去看这些。一定要了解生命本身的真实,一切都是在变化当中,生命不仅仅是人的生命,是世间万物的生命,你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去观看它。如果有这样的认知,就比较自在。人的智慧跟自然界比肯定还是太弱小了。


在大城市里,比如说我们现在聊天,假如我们不去看手表,你坐在完全封闭的室内,我们再聊10个小时,也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天黑到什么程度。在大理的时候,我跟朋友吃饭突然想到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我说我们生活的城市就像一块布,它遮住了天空,但是它又遮不住。我在大理一抬头天地是真的,没有遮蔽的,人跟自然接通的,可是今天的成都有这么多的雾霾,我们看不到蓝天,我小时候在院子里绝对是能看到北斗七星的。


我经常在说每张照片的故事,又在说这一代人那一代人你会发现,我的感受也是进进出出的,看到这个时代,又看到自己,到了目前这个状态我觉得挺好玩的。



△ 肖全1980年北京良乡



Echo:最终我们看到摄影是一个定格时间,但是恰恰从定格时间当中,可以看到更宏大的时间。


肖全:面对生死、面对自己和宇宙的关系,这个就是一种自我拷问。


Echo:所以摄影的决定性瞬间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时间性,而是一种更永恒更持久的表达。


肖全:你在这么多个体身上,看到各种维度,这些维度最终会让你必须得跳出来。真的看透了,是一种大自在。怎么理解时间,我的理解就是大时间和小时间,小时间就是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变化,眼角的变化,头发白了,对我来讲是个小时间,大的时间就像看到月亮,看到日月星辰的这种变化,宇宙时间。


Echo:这些思考怎么通过你的摄影去表达?


肖全:有时候是一步一步自然就走到这儿来了,可能会突然呈现在时空当中。说实在的,在做这个展览之前,我没有把我拍的这些人物全部放在在一起。我从来以前没有过这么实验性的思考。这个确实是一个很难的东西,有的人不一定能悟得到,悟到以后又如何通过创作再去表达它,这又是一个更有难度的转化。回过头再去看云南,我觉得又有了一个新的能量在里面。其实还是要回到一个真实的场地当中,去跟所有还在喘气儿的生命体产生链接,这个时候你又在其中又不在其中。那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并且能接得住对方在说什么,这是真正的心理上的一种触碰。


△ 肖全作品 苍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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