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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小小的亭子,浩荡的宇宙

ECHO 回响之外
2024-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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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清时期的江南,倪瓒是一位举足轻重的文化偶像,据说家里有他的画便雅,没他的画便俗。倪瓒的典型形象,是遗世独立的“高士”。按照董其昌的说法,倪瓒超越了历史:“云林山水无画史习气,时一仿之,十指欲仙。”


但是在艺术史上,流行与误读几乎同义。作为文化符号的倪瓒,与真实的倪瓒,究竟隔了几重山几重水?不过艺术家的幸运在于,他们有一个杀手锏,可以抵御时间流沙的裹挟,那就是作品本身。



《张雨题倪瓒像》局部  元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台北故宫藏有一幅《张雨题倪瓒像》。图中央一名文人雅士,手持纸笔,面色红润,神情萧散,一左一右有男女两位侍者。这名文人自然就是后世被列入“元四大家”的倪瓒。张雨是倪瓒的至交,他在题赞中称倪“达生傲世,玩事谐谑”,与倪瓒的后世形象完全一致。


倪瓒的一生大致分两个阶段,前半生是富贵闲人,不事生产,以诗书画为业;晚年散财弃家,浮游湖山间。这幅倪瓒像最有意思的地方是,隐含了倪瓒了两个人生阶段,而且设置了两个阶段的对望。



《张雨题倪瓒像》元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坐在一张屏风的前面,屏风上的山水正是倪瓒风格,画中有画,用倪瓒诠释倪瓒。中国古人有“卧游山水”的传统,此为一个清楚的示例。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屏风的画面上有两个小小的人,一个坐在左边的房子里,望向辽阔的水面和对岸的远山;一个坐在江上的渔舟中,手持一根鱼竿,面朝左边,仿佛可以看见房子里的那个人。这两个小人与屏风前倪瓒的头处于同一条水平线,可是按照透视原理来观看,他们三个其实处在三角形的三个点。


画中倪瓒所处的书斋,让人联想起倪瓒三十多岁的时候为自己营造的清閟阁:“中有书数千卷,悉手所校定,经史诸子、释老岐黄、尽日成诵。古鼎彝名琴,陈列左右,松桂兰竹香菊之属,敷纡缭绕,而其外则乔木修篁,蔚然深秀”。雅洁的陈设也与倪瓒的洁癖相符。虽然是极简风,但富贵气息扑面而来,主人公的起居也是有人服侍的。


而他背后屏风里的世界,则是一个彻底清幽的、孤寂的也是不舒适的世界。尤其是江上的人,孤悬在文明世界之外,像芦苇一样脆弱,钓鱼可能不是出于雅兴,而是为了满足最原始的生存需求。



明 仇英 清明上河图(局部) 屋中悬挂倪瓒画作



我们可以说,屏风外是相对写实的倪瓒青壮年时期的生活世界;屏风内是倪瓒通过诗画描绘的理想世界,也是他在晚年被迫经历的一部分生活方式,更是仰慕者在想象中浪漫化了的倪瓒人格的审美图式。


屏风里左边房子里的那个人,可以视为青壮年倪瓒的代表,心向山野,身仍在人间。舟上那个,则是晚年不得已漂泊江湖的倪瓒。正如黄苗子所说,“倪瓒是不堪忍受骚扰和差科催逼,被迫外逃的,弃家有之,散财亦有之,但这是一个犹豫的、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长达八年”。但后一个无奈的倪瓒,在世人心目中却成了更纯粹的倪瓒,或者说,更倪瓒的倪瓒。假如我们有博尔赫斯的冷眼和哲思,尽可以写一篇关于理想如何蛊惑自己主人的小说出来。



《紫芝山房图》 倪瓒  台北故宫博物院 





《张雨题倪瓒像》里的屏风,尽力模仿倪氏山水,却有一个明显的破绽,就是里边的建筑,一横一竖,太啰嗦了。倪瓒不会这样画。


关于山水画里的建筑,倪瓒是有原则的:“……若要亭屋,任意于空隙处写一椽,不可多写,多则不见清逸耳。”他知道建筑如果画不好,会破坏山水的意境。他的标志性手法,便是三角锥形的屋顶加上四根柱子,四面开放流通,简单却韵味无穷的小亭子。最典型的是《容膝斋图》里的那个小亭子,真的是仅可容膝,但却吸引人不断注视着它,猜想着它和近处的山石、树木,远处的峰峦、天空,究竟有什么隐秘的关系。



《容膝斋图》 倪瓒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的亭子是一个谜,可能是他身上最大的谜。当时人就已经注意到倪瓒亭子的不同寻常,黄公望赠倪瓒诗云:“荒山白石带古木,个中仍置子云亭。”后人则说:“倪老风流无处问,野亭留得藓苔斑。”


大家都注意到,亭子在倪瓒画作中起到了点题的作用。比如朱良志说:“亭子是云林山水的重要道具,它的地位简直可与京剧舞台上那永远的一桌二椅相比。云林山水中一般都有一个孤亭,空空荡荡,中无人迹,总是在萧疏寒林下,处于一幅画的起手处一个显眼的位置。”


可是亭子点了怎样的题,又为何能够点题,似乎还没人能说清楚。如果说无人小亭营造了寂寞荒凉的效果,几乎等于没说。如果说亭子象征了人在世间孤独无依、转瞬即逝的命运,又显得过于肤浅。图像有自己的语言。



《秋亭嘉树图》倪瓒  故宫博物院



还是先回到亭子本身。


倪瓒的亭子不仅形制非常有辨识度,而且位置也是用心经营过的,并非真的“任意于空隙处写一椽”。亭子通常安排在水边,背靠山石和树木,所谓“小亭溪上立,古木落扶疏。一段云林景,依稀在梦中。”


我们若把自己放置在亭子里,会发现前方视野十分开阔,而背后的山石不仅能提供安全感,或许还能起到防风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身处亭中,人会有被整个宇宙紧紧包裹的感觉。苏东坡有两句诗:“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天全”即完好的天性,内在天性与外部景致同步臻于完备,中国人的宇宙意识在这一个小亭上得到最好的体现。



明 董其昌 仿倪瓒山水



倪瓒的亭子常是无人的。细究起来,亭就是人。清人戴熙说:“群山郁苍,群木荟蔚,空亭翼然,吐纳云气。”惟有空亭,才可以容纳一切,苏东坡在《送参寥诗》中解释地很明白:“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倪瓒的山水画也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王维的诗句“徒然万象多,澹尔太虚缅”,以及韦应物的诗句“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


程敏政用“断绝烟火”、“声色俱泯”八个字来形容倪瓒的山水画。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倪瓒的艺术超越了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文化语境,达到了直面存在本质的境地。伟大的艺术都会从时间里跳出来,古老而新鲜,静到了极点,却又酝酿着骇人的运动。



南宋 佚名 波士顿美术馆





如果我们不在中国画、中国艺术甚至中国文化的框架里理解倪瓒和他的亭子,或许答案会更清晰。


盯着倪瓒的亭子,我脑海里总会浮现美国现代诗人史蒂文斯的笔下的那只坛子。


《坛子轶事》

 

我在田纳西的一座山上

放了一只坛子,坛子是圆的。

它使得凌乱的荒野

向山围拢过来。

 

荒野向它升起,

在四周蔓延,不再荒凉。

坛子在地上是圆的

高高的,一座空中港口。

 

它支配各界。

坛子灰暗而光秃。

它没有贡献出鸟雀或灌木,

不像任何田纳西别的事物。



《寒江独钓图》南宋 马远 日本东京国立美术馆藏



坛子和亭子一样,都是人造物,都有着简单的几何形状。在群山之中,这样的人造物是渺小的,它们也无法贡献出“鸟雀或灌木”,但它们有着“支配各界”的力量,可以使荒野不再荒凉。因为只有人造物,准确的说是人造物象征的人类精神,可以为荒野确立秩序。


我还要更大胆地说几句梦话。倪瓒的亭子还会让我想起“用一个苹果震撼整个巴黎”的塞尚,和一辈子都在捣鼓那些瓶瓶罐罐的莫兰迪。倪瓒和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还有几百年,但他们其实有共同点:隐居,像僧侣一般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事物,并用画笔坚定地复现出自己眼中的真实。



《容膝斋图》局部



有评论者说,莫兰迪画的简易的碗“像雅典神庙一般,它肃穆、凝重地望着观众”。塞尚和莫兰迪的静物画都是具象的,但总能给人无限永恒之感,所以我们得承认这些静物画具有抽象和形而上的属性。难道倪瓒的亭子不是具备类似的双重属性吗,平实而超越。



莫兰迪画作



我们再次请回史蒂文斯,他在《想象作为价值》一文里说:“想象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之一。浪漫主义贬低了它。想象是精神的自由。浪漫没能利用好那种自由。浪漫之于想象就是伤感之于情感。浪漫是想象的失败。恰如伤感是情感的失败。想象是唯一的天才。它勇猛无畏,热切敏锐,它的终极成就在于抽象。相反,浪漫的成就在于细微愿望的满足,它做不到抽象。”


简单回顾中国艺术史,我们可以说,倪瓒和他之前那些伟大的宋代画家,是懂得想象与抽象的,他们的作品总能将我们和浩荡的宇宙连在一起。而倪瓒之后的那些明清画家,则把绘画搞成了一项“浪漫”的事业,我们和宇宙失去了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倪瓒那句“清虚事业无人解”真是令人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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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平面设计 | 俊俊  

 排版 | 申强

监制 | 子溪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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