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不幸,来自于不知如何在家中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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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诗人经常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地思念起远方的友人,令时间与情感日趋碎片化的现代人感到陌生,羡慕,甚至有点嫉妒。我不止一次努力尝试过“怀”一下朋友,每次都以自己的一身鸡皮疙瘩告终。自从迁徙到24小时在线的微信上之后,我们便再也找不到向朋友表达思念的恰当方式了。
唐朝著名的隐逸诗人,自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孟浩然,在《闲园怀苏子》中是这样“怀人”的:
林园虽少事,幽独自多违。
向夕开帘坐,庭阴落景微。
鸟过烟树宿,萤傍水轩飞。
一个人住在幽静的园子里,虽然没有杂事伤神,也难免想起这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热闹而无聊。黄昏时挑起帘子静坐,庭院阴沉夕阳渐渐消失。只见鸟儿已回到树上休息,流萤开始傍着水边的亭榭飞舞。
《月下行旅图》 元 佚名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诗都写了六句了,“苏子”还没出现,明明是主角,却到最后一幕才登场:
感念同怀子,京华去不归。
苏子是诗人志趣相投的朋友,但是去京城谋发展去了。我们发现,诗人主要写的是自己的居住体验,略显孤独但十分美丽。但我们却不能责怪诗人的自我表现欲太强,因为诗人在园子里的居住本身,从表面上看是离群索居,在精神上则是与许多人都有关的,这种关联是众所周知的。
李白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我们简直可以说,孟浩然和其他隐士一样,是为天下而隐居的。闻一多说:“隐居本是那时代普遍的倾向,但在旁人仅仅是一个期望,至多也只是点暂时的调济,或过期的赔偿,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事实。”孟浩然把苏子嵌入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便是在自己营造的微型宇宙中给了他一个宝贵的位置。这个微型宇宙在价值上与外部世界是并列的关系,在孟浩然和他的钦慕者看来,闲园里的鸟虫、林木丝毫不比京华冠盖次要。
《梧竹书堂图》局部 明 仇英 上海博物馆藏
何为隐士,首先得是“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只有隐士,没有隐农、隐工、隐商。那么不问世事的隐士,担起了什么责任呢?简单来说,就是保存自己的天性。承担这一重任的方式便是居住,把居住变成一件郑重的、半公开的、反复书写与被书写的事。中国文化对居住的探索之深之广,玄机便在于此。
孟浩然另一首《夏日南亭怀辛大》,遵循相似的叙事节奏: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同样是傍晚,一个人享受着缓缓流淌的静谧时光,只是想要弹琴时发现听众阙如,才想起了朋友。那么诗人是否为自己的远离人群感到后悔了呢?当然不是。“恨无知音赏”本就是隐居计划的一部分。中国的隐士一定会赞成西方哲人帕斯卡的话:“有时当我去思考人类的种种纷乱……我发现一切人类的不幸均来自一个原因:他们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在家中休憩……”
从保存和传递人类的生命体验这个维度上讲,隐逸诗人们是做对了。当年那些曾在朝堂上掀起巨大波澜的政论文章,我们硬着头皮也读不下去,但是流传下来的山水田园诗,写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物,今天每个普通人读来依然津津有味。宏大的易碎速朽,琐屑的反而坚固持久,这是值得思考的现象。
《桐荫乐志图》 明 沈周 安徽省博物馆藏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
花药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陶渊明:《时运四章·其四》)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
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
(王维:《山居即事》)
诗人们写了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我就这么待着。可是当我们在想象中跟随诗人这么待着的时候,仿佛有一股清泉不知从何处涌出了地面。
所以说,居住是一桩平常至极又神秘无比的事。直到原子弹已经爆炸,人类已经上天入地,遗传密码已经破解,我们依然在琢磨居住是怎么一回事。我相信,将来不管人类迁移到虚拟空间还是火星,建筑、设计都是首先需要的职业。有前瞻思维的建筑师,不妨提前思考一下火星上的在地性问题。
以“苦吟”留名诗史的贾岛,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都宅在长安乐游原东的升道坊,他把自己的家称为“原东居”。升道坊是长安城内偏僻的郊区,《太平广记》里不止一次记载过年轻士子在升道坊遭遇“倩女幽魂”的故事。
在原东居,贾岛的生活异常简单,大门经常紧闭,“年长惟添懒,经旬止掩关”“自夏虽无病,经秋不过原”,寂寞中请求朋友给自己寄信“肯寄书来否,原居出甚稀”。偶有朋友来访,待客之道也异乎寻常,“对坐天将暮,同来客亦闲。”我能给你的,就是我的闲了。在风云变幻的晚唐,贾岛就这么一天天无所事事地待着,衣服上甚至都长了苔藓。
当然他写了很多诗,但这些诗几乎完全与社会政治无涉,而是持之以恒地探索着这块蜗牛大小的道场。他的诗里倒是有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泉,引起了后世研究者的兴趣,贾岛总计写过五十多篇咏泉诗。
《携琴访友图》局部 明 文徵明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松原朗认为,贾岛的“泉”与白居易等诗人视作生活情趣的“泉”不同,他“拒绝了被文人趣味具体化了的庭院”。贾岛发现了泉水的根源性、超越性,感悟到了“那种与时间起点共存、且一直贯彻到时间终点为止的永续性。”比如这首《题山寺井》:
沈沈百余尺,功就岂斯须。
汲早僧出定,凿新虫自无。
藏源重嶂底,澄翳大空隅。
此地如经劫,凉潭会共枯。
请注意后面四句。水源潜藏于深山之中,从井里涌出,形成一个镜面,可以映照出广阔的天空。这么清澈的井水如果枯竭了的话,也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在贾岛的理解中,泉水象征着人性深处、世界深处最根本的一种力量。松原朗于是说:“贾岛是能够看见那种别人看不见的事物的,正确来说是能够看见隐藏在形状背后而无法看见的事物的稀有诗人。”
留园 苏州园林 中国 2018 ©Hélène Binet
每当世界趋于败坏,人们便会茫然无措。可是最值得诧异的,不是那些美好的东西为何会丧失,而是它们竟然曾经存在。这世界上好像有一种万古常新的力量,不依恃任何事物而存在着,只有沉潜在生活底部的人可以发现它。建筑师路易斯·康说:“在所有情绪中,我首先感受到喜悦。我感受到形成喜悦的元素,我意识到,喜悦本身就是那股驱动力,在我们感受到它之前就已经存在,又存在于我们创造的每个事物之中。当世界是一片泥沼,无形无方时,喜悦的力量就已无处不在,并寻求着表达方式。”
居住,直到灵魂恢复最初的形状。
雪后拙政园 © 子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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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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