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事物,在观看中崩坏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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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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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东西两侧不多远的位置,各有一座公园。一年四季,只要天气不太坏,我都会跑过去,慢行,快走,偶尔发奋跑两步。其中一座,四周都是居民区和写字楼,有细致的区域功能划分,起伏的地势略得园林之趣,中间围合一片安静的湖水。另外一座已在城市居民区外面,规划管理较粗放,水面开阔,因缺少建筑物的遮挡,风势也大,多了一点野兴。
每次我都站在家门口,两座公园中间的位置,让身体告诉我,想往哪个方向走。一趟趟走下来,也没什么难忘的经历,每次所见都是随季节固定变换的景致。发芽的开花的浓绿的枯败的树,水边摇晃的芦苇和菖蒲,水上的野鸭和波纹总是吸引我最多的注意力,警觉的白鹭你一掏出手机就飞远了。
在公园里遇到的人,不论年老还是年轻,都是有目的而来,钓鱼、锻炼、唱歌起舞。我却说不好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似乎只是想看看,看看这些熟悉的事物里,能否涌出新的含义。有时可以得逞,比如抬头望见一棵树被风吹着,摇摆得好像有了灵魂。大多时候,它们只是普通的被安排在那里的事物。
公园里聊天的人 ©是陈同学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总是带着记忆和情感在观看。为了说明这一点,大卫·霍克尼举过一个无可置疑的例子,面对同样一张人物合影,假如观看者的母亲在其中,那么眼中的景象和心中的感受肯定是大不一样的。
从霍克尼那里,我学习到,原来画家就是研究观看的人,他说“如果一张画是真实劳作的结果的话,那么我们知道这张画就必然要对观看体验进行本质性的探究。”他以塞尚为例说,塞尚如何摆放苹果完全不重要,重点是塞尚对苹果的观看,以及他在画布上对观看本身的描绘。塞尚只是在人们以前从不提出任何质疑的地方,开始了他的探寻。
现代艺术之父塞尚说,我想用一个苹果震惊巴黎。
望着霍克尼、塞尚和其他我喜爱而无法参透的画家的画作,我只能承认,他们看到的是比我广大、丰富而精细的世界。而我即便穿越到他们的的时空,面对同样的风景或者静物,也无济于事。我是这个世界的麻瓜,我为此感到羞愧并且感激。
平静下来,我开始回忆从小到大我究竟认真看过些什么。我想起小时候在百无聊赖的乡下,观察过许多回蚂蚁,那些幼小的生灵似乎一直在走错路,但最后却总能完成任务,即便一两只迷路了,或被我们残忍地弄死了,蚂蚁的种群依然旺盛如初。
我想起,在自家院子里仰头贪看过许多回天空,秋天的天是那么高那么远,洁白的云一点点溶解在蔚蓝的背景里,我总想写两句诗把这情景描写一下,一直都没成功。我想起在许多个地方欣赏过灿烂的夕阳,在街上,在地头,每一场大自然的演出都不一样。记忆里我都是一个人,好像也从来没人注意过我的这些举动,可能大人都在忙着干活。
略松一口气,我也不是完全的赤贫。可是当记忆转向学校生活,我发现我的观看经验便趋于空白了。虽然每个语文老师都会重复一遍“要注意观察生活”,但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会发现脑袋里空空荡荡,没有故事也没有感觉。想来我们观看最多的,只有课本和试卷,如果说还有什么,只能是女同学的身影。
上:霍贝玛之后 霍克尼 2017 布面丙烯 111.8cmx276.9cm
下:大峡谷Ⅰ霍克尼 2017年 布面丙烯 121.9cmx243.8cm
在20世纪70年代后,霍克尼尝试了多种艺术形式,试图从单一焦点透视的观看方式中解脱,寻找更加符合人类观看世界方式的“观看之道”。
我们的观看经验不仅匮乏,观看的方法更是无从学习。我至今仍记得学习《岳阳楼记》时的不解。范仲淹先是写到两种观看体验,一种是坏天气,“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一种是好天气,“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景色何其妙哉,哪怕“感极而悲”,也是一种奇遇。可是文章结尾,范仲淹以一句大义凛然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把前边所有动人的景色与感受全部抹杀了。我们学习到的,也就是范仲淹的光辉形象和一大堆这个家那个家的头衔。
我们从课本里学到的文章也好诗词也好,在理解它们的时候,总会轻易地从景物转移到思想。某种景物反映了作者的某种思想,这种公式我们记得很牢。这其实是一种有害的理解作品的方式。景物为什么不能只是景物,观看为什么不能只是观看?一定要把世界转化成梆梆响的概念吗?就好比王维有诗云“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我们还非要总结一番,真是太无趣了。
康定斯基断然拒绝提供任何可指向已知事物的提示,挫败了人们尝试解读图像的天然倾向。这使得对此画的研究既令人兴奋,又令人精疲力竭。
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厌倦了旅行。随着技术和商业的进步,现在的旅行越来越便利,网上的攻略也越来越丰富。但旅行也逐渐变成了把网上的图像印到脑子里,到实地复刻出来,经过挑选和修饰最后重新搬到网上。旅行成了一种为了朋友圈中随机出现的目光而进行的无休止的献祭。
不光图像是复制出来的,观看图像的目光也是复制出来的。
起初,我们在天南海北的景区看到相似的义乌小商品,然后是同根同源的文艺书店文艺咖啡馆,现在人们拍照的姿势、表情甚至嘴里的话都越来越难辨彼此。仿佛有一张二向箔在悄然展开,席卷一切。从外表到灵魂,我们身上还有什么是无法复制的?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方兴未艾的时候说,即使是最完美的复制也总是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艺术作品的“此时此地”——独一无二地现身于它所在之地——就是这独一的存在,且唯有这独一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整个历史。他提出了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灵光”,“灵光”只能在“此时此地”现身,不能忍受任何的复制。
黄永砅,《〈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1987/1993 年,美国沃克艺术中心藏。
如此说来,精美图像的批量生产并无法拯救我们的审美,遑论我们的生活。但我们看到人们已经忍不住把生活切碎、摆盘,加上高光和滤镜,去附和从网上习得的优越的生活方式。
中平卓马把那种千篇一律的旅行摄影称之为“旅途的诈骗术”:“拍摄下的只不过是旅行者自己微甜的感伤,与感伤背后那平凡、被稀释的好奇心。……旅行者在暂时获得的’自由’中一边感到晕眩,一边游走世界。那时,他是以’自由’之名的不存在者。”
中平卓马反对产业化的观光旅行,也反对所谓的“往内部的旅行”,在他看来,这都是对真实世界和真实自我的拒绝。他提出的替代方案是回到街道:“光是在每天的生活中、在某一天的某一街道中、在毫无变化的城市骚动中,我们所有人都应能随时经历与从未体验过、未知的、威胁着自己’远近法’的东西相遇,然后将自我解体的瞬间——这不就是旅途吗?我绝不是要说人生就是一场感伤之旅这种话,相反地,我是要说我们必须克制旅途中过剩的浪漫。”
在中平卓马看来,观看事物,就像我们平常的误解一般,并不只根据眼睛和视网膜观看。所谓的观看,其实是包括行为,必须动员整个身体,才能成立的行为。但相机是一个四方形的框架,那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既定形式。
这难免让我们想起近年来学者项飙提出的“重建附近”的主张。项飙说的是,“附近”消失了,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通过一些抽象的概念和原则, 而不是通过对自己周边的感知来理解。比如,你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楼下打扫卫生的人是从哪里来的等等。
“重建附近”的说法引起了许多共鸣,应该说切中了一些普遍的焦虑,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难付诸实践的主张,而且很容易导致对附近的浪漫化,如此一来,重建起来的“附近”又沦为一堆符号而变成了“远方”。
我们日常的“附近”的“远方” © Alexander
他是一位来自纽约的街拍摄影师,用慢门的技术捕捉纽约市街头,形成了这种光怪陆离的梦幻风格。
中平卓马说的则是,要抛弃我们习惯性赋予事物的那些意义和价值,当街道只是街道,事物只是事物,这才是有意义的观看。当此之时,“我们被导入语言中最原始意义的不安,这个不安与恐惧没有关系,而是出自世界与自己关系的动摇、出自某日突然袭击我的关系的扭曲。”
也就是说,观看不是为了捕捉什么、记录什么,而是为了让事物和口香糖一样粘在事物上的意义崩坏。唯有如此,新的意义才可能出现。否则“观看将等同于盲目,眼睛不过是进行意义的抄袭罢了”。我其实也发现了,为了抗拒自己的存在,人们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对于观看,我们可能还一无所知。但我们至少要知道,是什么遮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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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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