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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缺的恰恰是感知建筑

ECHO 回响之外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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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欧洲回国半个多月,因为看了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多个作品,应朋友之邀做分享,又花时间读了些柯布西耶相关的书,在文本阅读中有一个有趣的收获——所有在建筑现场的感知都得到了印证。我在想,身体的感受或许是我们能够触达几十、甚至近百年前建筑师所思的唯一通路。







从身体感知的角度来说,我较为排斥大型塔楼,因为面对它时无从体验,那庞然大物立于眼前,人仿若一介蝼蚁,混凝土、钢铁巨兽轻易便可将人吞噬。而那些古老的城镇街道、小型的宗教性建筑和住宅建筑,总能轻易吸引人。


柯布西耶的萨伏伊别墅位于巴黎西北郊外的普瓦西小镇,需要换乘多趟交通才可到达。不起眼的大门让人直接错过了入口,又重新找回来。粗粝的沙子路和夹道的大树蜿蜒提醒着人该往何处,从一脚一脚的沙沙声开始,你会想尽量放慢这节奏,一种不受干扰的静默凝结成地上的树影。现场参观的人并不多,所以它的宁静并未被打破。





除了正面留作汽车通道的路口,在建筑周围柯布西耶留了三处石凳可供人坐下观看。我先是围绕着建筑走了两圈,然后又在每个石凳上坐了会:可以看到两个立面完整而连续的水平长窗,人在二层空中花园行走的轨迹,人穿越底层架空进入室内……


萨伏伊别墅就这样置于一块草地之上,像是孩子遗失的玩具,又像是诗人种下的一首诗。佩索阿说,写作是对自我的正式访问。我相信,对建筑的沉思和场所的感知也是一种自我访问。


底层架空是柯布西耶标志性的设计手法,充满序列感的支柱托起了整个建筑,我从不同角度观看了柱子的排列,无限延展开的空间像是一个秘密通道在吸引着人。后来,在书中读到,柯布西耶在《精确性》里曾把萨伏伊别墅柱廊下的空间描述为一个洞穴,厅堂本身也常围以玻璃,尽可能消弭内外的差异。





在获得了对于外部充分的感受后,我进入内部漫游。别墅里有两个向上的通道,一处是斜坡,一处是旋转楼梯。顺着斜坡而上,视野不断向更远处的自然打开,窗外的风景像是画卷在水平长窗里缓缓拉开,这种体验触发了我对苏州园林的记忆,游园同样是在漫步中获得不同的观感。


柯布西耶的“建筑漫步”来自于阿拉伯建筑的教益,1911年24岁的柯布深入东欧腹地,直抵欧亚相接的土耳其,被他命名为“东方之旅”,他感受到建筑空间在人行进中被欣赏;正是在移步换位之间,布局被展开了。


沿着斜坡穿过空中花园,最终来到顶楼的阳光浴场,它完全符合柯布西耶对于一个开敞空间的描述:


“一身孑然

俯就于山川

敞开胸襟

四野无边

天穹为顶

云朵为伴

有星辰

或是一片蔚蓝”





很多人将建筑体验等同于拍摄照片、录制视频或者现场直播,但是真正的建筑体验来自于面对它,我们进入内部的行为,身处其中四面八方的光影,在一扇窗前坐立时看出去的风景,甚至是握着门把手温润或微凉的触感……建筑诱发了这些行为举止,在我们观看、触摸、聆听时,我们总是以身体作为衡量的标尺。一栋经典建筑就像是一个艺术品,我们与之互动,就是在交谈,我们将情绪、感觉投射在其中。


博尔赫斯关于美的行为有过一段描述,他说:“苹果的味道……在于水果与舌尖的触感,而非水果自身;同理,诗歌的意义在于诗与读者的相遇,而非印记在书本纸张上的成行符号。最本质的是美的行为,那种激动,那种几乎是有形的、同每次阅读随之而来的感情。”


在分享中我表达了一个观点:用身体去感知建筑,用行动去体验空间,是我们能够与建筑师建立的最直接的联系。


建筑师并不是简单完成了一扇门的设计、不是把窗当成一个孤立的符号,更不是为了好看而设计了壁炉。建筑师通过自身的感知,将景观、文脉、功能、尺度、构想融合成一种内在的表达,他们混合成一种静默的话语流向了亲临建筑的人,这种交流持续不断,甚至是上百年。







卒姆托在《建筑氛围》一书里自我追问道:“当一座建筑物成功打动我时,那就是建筑品质。到底是什么打动我呢?”他确认了一个合适的词就是“氛围”,刚开始他并不相信第一印象,但是当他成熟了一些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还是回归相信第一印象。走进建筑,看见房间,一转眼功夫就对它有了这种感觉。


在柯布西耶位于比利时唯一的住宅建筑——吉耶特住宅里,恰恰是这种氛围,这种第一印象打动了我。那个空间的灵魂里一定住着一位诗人。窗外是小庭院,两棵茁壮的树位于庭院正中,依偎着撑起了浓厚的绿意,也让它蔓延到了屋子里。可以想见,阳光灿烂时,光线经过树丛把斑点撒到地上,风一吹,影子晃动起来,人就坐在这窗前,所有的家具布置较百年前无甚变化,变动的唯有时间。





跨越百年的时光交叠出一种动人的感染力,似乎经过沉淀后很多东西都不存在了,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这静谧只是围绕着她;浓厚的光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为她流淌;风驶过黑夜发出信号,也只为让她裹紧衣被。明朗而灿烂让她慰藉,漫无边际的平静让她享受虚无……


我问女主人,生活在这里有什么感受吗?她最先指出的就是,冬天很冷,因为百年前的暖气设备已经落后了,但是它又与建筑结构相连接,所以不能更换。但是她依然觉得这个房子很美。




帕拉斯玛在《肌肤之目》里写道,建筑能够创造的最重要的听觉体验就是宁静,建筑上演了将结构无声化为物质、空间和光线的一出戏剧。说到底,建筑是一门将静默石化的艺术。


身处其中,宁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那庭院里遮阴的树,家具柔软的皮质,主人的物品,深色的地砖,无一不把我们从躁动中拉出,我们与内心不期而遇,乐器上的音符仿佛刚刚逝去,孩子的脚步声也刚刚停下,我们感受到时间缓慢的流动,百年光阴好像也都凝结于这当下的一瞬。


理智与情绪、美丽与考究完全统一,时间与空间牢牢锁在一起。即使一个非专业的参观者,也能轻易被它触动,每个人都有能力凭直觉去欣赏它,靠自发的情感反应去判断。正如柏拉图所言,美存在于观者眼中。







拉图雷特修道院位于里昂附近的一处陡峭山坡上,委托方代表马利-阿兰·库蒂里耶神父希望修道院是一个能够在寂静中容纳“100颗心和100个身体”的神圣居所。粗糙的钢筋混凝土让它像鸿篇巨制立于山谷中,但是如果用无人机飞到高空中俯瞰,混凝土猛兽或许看起来就像是草场中的一只绵羊。





在参观完整个建筑后,临出门时一个神奇的体验感向我袭来。在我推门的一瞬间建筑墙体消失了,只剩下户外那个如雕塑般的门框,它在视觉上依然与室内的窗户相连,空间的切换没有阻断视线,消失的建筑与自然彻底的融合。我并不清楚它是否是建筑师有意为之,也不清楚是否也有其他人有同样的感受,它可能是一种与身体有关的私人的体验感。





观看先于语言,观看确立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约翰·伯格持续思考“观看之道”,“当图像终于取代文字,充斥于视线所及的一切空间,我们又该如何观看而不致再度迷失?”对于印象派而言,在不断的流动变化中,可见物成了难以捉摸的东西;在立体派看来,可见物是与周围潜在景观的总和。通过改变观看之眼,我们能够感知到平凡中的非凡。


如果我们能够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并且放下自我、进入这种所听所看,所有的事物都会与我们展开对话,总会在某一地方撞击到你,“若看得真切,万物皆有诗意,所见者无处不是繁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明月。”

在理性被过分强化的时代,在数字化、AI、流量蔓延的当下,一切都朝着无节制的方向发展,我们常常在问,不可被替代的是什么?最终或许会回归到身体性上。


一切都可被商品化的时代,或许一点肌肤的触感、一丝情绪的波动、一次无声的聆听是最宝贵的。身体的私密性决定了人对于空间感知的独特化,是时候从自我的身体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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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摄影 | 子溪

平面设计 | 俊儿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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