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雯婕,“一直在和自卑战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姚远
发自湖南长沙
值班主编| 黄茗婷
光线昏暗的化妆间,尚雯婕在补妆。任凭化妆师在脸上涂描,她一只手端着手机,专心检查《乘风2024》二公舞台的演出效果,神色认真而寡淡,人们或许会称之为某种“冷峻”。
这抹与生俱来的冷峻,令尚雯婕苦恼了很久。
“我这张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访谈开始,她眉宇之间的冰层开始融化,欣喜与忧愁,骄傲与失落,层层叠叠地爬上眉梢。
“好多人第一次见我,不敢和我交朋友,不敢和我说话,熟了以后才敢和我说。”尚雯婕有些委屈。
在节目中的尚雯婕
必须承认,促成这种独特的个人气质的,不止她的容貌。复旦大学毕业、专业法语翻译、2006年《超级女声》总冠军、电子音乐唱作人,在2019年获得“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
尚雯婕个人履历上的种种,似乎都与娱乐行业讲求“亲和力”的偏好不太一样。她优秀、独立,因太过优秀和独立而显得骄傲,像一枝悬崖之上的花。
与之一体两面的,是她的木讷。
尚雯婕曾说,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个“书呆子”,小时候一个人闷在房间用功读书,长大了一个人闷在房间埋头写歌。
尚雯婕在舞台上
用时下流行的概念来说,她是个太过典型的“好学生心态受害者”。倘若人生是一场望不到尽头的考试,那么尚雯婕被困在了高三的无限循环中,永远挑灯夜战,走上考场,完成一份份近乎完美的试卷,如此度过30余年。
当人生走向第41个年头,好学生尚雯婕开始与自己握手言和。
纵使人生依然且永远会是一场严格的考试,但她学会了偶尔从题海中抬起头来,望望云朵与蓝天。
理 性
与尚雯婕交流的第一印象是她的极度理性,一种在文化行业、特别是在文艺创作者身上难得一见的理性。
访谈过程中,她与我保持眼神的对视,始终泰然自若,其中从未闪过丝毫回避或迎合的东西。谈论起流行音乐行业的变革、人生境遇的波折,她并不沉溺于对个人情绪的描述,而是倾向于从行业的、技术的角度去分析利弊,从困境中勾勒出路。
即便谈及短视频时代以来流行音乐品质的断崖式下跌,尚雯婕依然避免使用色彩过于浓烈的形容词,克制而抽离。
尚雯婕一直保持着一种理性的状态
什么音乐可以在当下市场中生存下来、得到大众的欢迎?她的答案像极了会出现在学术论文中的表述:“与时下的社会心理状态有关,与音乐品质的关系愈发减弱。”
“你对此感到悲观吗?”我忍不住追问。
尚雯婕出道于2006年,那会儿还是唱片行业垄断流行音乐生产的最后几年。再往后,音乐逐渐成为短视频的附庸,她比很多人都有资格去谈论对它的失望,她却不曾主动流露这种情绪。
“这种发展趋势当然令人悲观。”她承认,几乎未作停顿,就继续说,“但行业生态不会以我们的感受发生任何变化。只能做好自己能把控的,控制不了的就不用去想了,没办法。”
早期的尚雯婕
对于尚雯婕,理性永远占据上风。理性使她强大,使她拥有源源不断的上进心与学习能力,使她看似无所不能、无坚不摧。
人工智能的颠覆性发展不过一年有余,她就已经与复旦大学人工智能研究院达成了密切合作,近距离关注着AI作曲的研究进程。在她看来,AI介入音乐行业还需要一段时间,但这速度或许会比人们想象的更快。当那一天真的来临,音乐创作的准入门槛会被无限度地拉低,只具有基础创作水平的音乐从业者会被大规模地淘汰,高品质的音乐作品被人们听见的机会或许会愈发渺茫。
尚雯婕
尚雯婕的语速越来越快。尽管她对AI将给音乐行业带来的变化持一种悲观的态度,但强大的理性使她知晓,当浪潮袭来,个人在时代性的技术变革前无从抵抗。
那么不如做一个抛却犹疑的行动者,积极跃入浪潮,顺势而上——尚雯婕相信,AI作曲的强大算力,将使它在模仿某种既有的音乐风格时无人比拟,而一线生机,或许在于人类作曲家独特的创造力。
“未来,会有一波具有高创意能力的音乐人被关注、被重视。”尚雯婕有了判断。她似乎笃信,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被踹了一脚
毋庸置疑,尚雯婕是一名优秀的音乐创作者。一段颇富传奇色彩的佳话是,尚雯婕于2011年发行的创作专辑《in》,在第12届音乐风云榜揽获四项大奖。然而就在3年以前,她之于音乐创作还是个纯粹的“门外汉”,甚至最基本的简谱都还不认识。
三年之间,从零基础走上领奖台,尚雯婕后来在采访中说得轻巧,“当时就是逼急了,被踹了一脚”。
彼时是2009年,距离尚雯婕《超级女声》冠军出道过去了三年,与后来无数选秀艺人都会必然面临的一样,三年过去,选秀冠军给尚雯婕带来的热度、资源和话题度逐渐消耗殆尽,她的事业曲线以陡峭的弧度下落,几近谷底。
《超级女声》时期的尚雯婕
令尚雯婕记忆犹新的是,2006年赛后,她第一次从长沙乘飞机来北京,慕名而来的粉丝将首都航站楼围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到了2009年,她待业在家,看娱乐新闻报道其他更年轻的艺人经历这一切。
尚雯婕后来说,一个抵达过高点的明星,如果摔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挺得过去”。
被比较的压力,不仅来自演艺行业的单一维度。从复旦大学毕业后,尚雯婕曾在上海一家法国企业工作,三年之间,同事们陆续升上管理层,大学同学们纷纷取得硕士文凭,她忽然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停留在原地,浪费着时间。
尚雯婕在中法品牌高峰论坛
从《超级女声》出道后,尚雯婕曾与华谊音乐签约,被公司定位为一名“文艺小资范儿的白领歌手”。华谊对尚雯婕的定位看似是适逢其时的,名校毕业的学历背景、华丽宽厚的情歌唱腔,的确是让尚雯婕在选秀节目中脱颖而出的一把利器。甚至有媒体如此评论,尚雯婕是知性与白领的代名词,在电视选秀节目如日方升、饱受争议的当下,她改变了外界对超女无知识和低层次的判断,“这就是她这个冠军的价值,她对‘超女’品牌的社会意义远远大于市场价值”。
从市场角度看,这种定位的确有其审时度势的一面。2007年,林忆莲夺得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奖,以其“优雅知性”的歌路在两岸三地红极一时,极力验证着这一风格的市场潜力。
早期的尚雯婕
只是,一个被忽略的关键变量是,尚雯婕不是林忆莲。林忆莲生长于流行音乐的黄金年代,而当尚雯婕音乐事业开始起步,这一盛产大师与巨星的辉煌时代已然日薄西山。
更重要的是,尚雯婕的真实个性与所谓的“优雅知性”大相径庭。她不爱唱情歌,更不愿意在舞台上去扮演柔情。假如一位歌手总是在歌声中伪装矫饰,又怎能真诚地表达?
风云千樯,尚雯婕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锋 利
刚出道的尚雯婕,曾收到一位“歌迷”的礼物:一只盒子,其中装着各式各样的大码蕾丝胸衣。这份“礼物”给尚雯婕带来的精神震荡与不适,持续了数十年,直到2017年她把它写成一首歌,《That Bra》。
(中文译词)
我厌恶那个bra
那个蕾丝bra
它让我头皮发麻
别让我再看见它
……
我要是那样是不是能讨好你一点啊?
像洗发水广告把头发往后甩
穿成女王范儿学圣贤说话
……
把杯子还给我
给我滚远点儿
尚雯婕的《That Bra》
没有工作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不懂乐理,于是在网上搜索几百集几百集的专业教程,从头学起;不会乐器,就找来可以帮助自己快速入门的软件和工具,日夜不分地练习。
有时候写完了一首歌,尚雯婕发现自己在颤抖。“亲手创造价值的感觉比等待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好,那很踏实。”她后来说。
让尚雯婕确信自己可以继续在音乐行业、在音乐创作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关键节点,是《Love Warrior战》这首歌的诞生。
写作时,她住在一座偏僻小城的酒店房间,准备第二天的商演。没有专业的录音话筒,她用电脑的外置话筒录制了demo。尚雯婕说,她很清楚一首歌自己写得好与不好,就在《Love Warrior战》完成的一刻,她确信它所展现的音乐性与创作潜力,足以支撑自己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很多人说,尚雯婕的审美,“超前华语流行音乐十年”
2013年,凭一张张亮眼的创作专辑,再次被乐坛关注的尚雯婕收到了《我是歌手》第一季的邀请。她把原创作品《Love Warrior战》和《最终信仰》带上了这个意味着华语歌手最高竞技水准的舞台;前卫的音乐审美、凛冽的舞台风格,在十年以后的今天看来依然颇具新意。很多人说,尚雯婕的审美,“超前华语流行音乐十年”。
刺 猬
属于部分乐迷的一则共识是,尚雯婕的淘汰或许是《歌手》节目历史上的最大“冤案”。
第一季第八期节目,歌手竞演赛制突然由自选曲目更改为轮盘分配,抽签决定曲目。尚雯婕抽中了女子组合S.H.E的代表作《Super Star》,继而在当期节目中呈现了参赛以来最“糟糕”的一场表演。
尚雯婕在《我是歌手》舞台上
与演唱实力无关,这场表演的“糟糕”在于,一名歌手只有在舞台上演绎自己相信的作品时,才最打动人心。
而《Super Star》这首歌中对另一半的无限痴迷与屈从,与尚雯婕的音乐人格大相违背。几乎没有听众会信服,舞台上这个清醒独立的大女人所唱出的“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对于多数创作歌手来说,作品即人格。被强大理性支配的尚雯婕,几乎只在音乐中展现自己的感性。但她的感性不似其他大众流行音乐擅长的那样,沉醉于对一段感情的渴望或缅怀,她创作的一大母题,是“与自己的战争”。
尚雯婕创作的一大母题,是“与自己的战争”
配合着机械且略显工业冰冷质感的实验音乐,尚雯婕写:“别惹我,我已荷枪实弹,准备出门玩耍。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蓄势已久。”
她也会写:“我沉浸在我的战争中,一个抉择的战场,一场除了我以外谁也看不见的战争。”
“我一直在和我的自卑战斗。”一次采访中,尚雯婕说。她看似的强大与骄傲,许多时候是为了保护自卑而筑起的心灵高墙。
生长于上海的尚雯婕,家境并不如人们想象中的优渥。小时候,她与父母住在仅9.8平方米的房子里,没有厕所,从高中起需要领取助学金来缴纳学费。父母很早便离异,在1980年代,人们对于单亲家庭的观念远不如当下宽容,尚雯婕永远记得,童年时经常听见别人指着自己窃窃私语:“这家离婚了,这家孩子作孽啊!”
七八岁,她患上了一种梦游症,俗称“夜啼郎”,一旦睡着就止不住地大声啼哭。为了治病,从幼年起她就开始服用精神安定类药物。
再长大一些,上了学,尚雯婕忽然发现,卓越的学业表现可以让所有人对自己刮目相看。
尚雯婕找到了拯救自己的方法。她拼命学习,把自己变成所有人心目中的优等生,几乎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一旦拿了第二或第三,心中都会懵一下,“像被锤了一拳”。
尚雯婕在舞台上
自卑所促生的愤怒与憎恨,是一股猛烈的燃料,驱动尚雯婕以强大的意志力去爆发、奔跑,向更高更远的目标竞逐。
尚雯婕说,年轻时的自己像一只刺猬,为了保护柔软的肚皮,于是耸起尖利的刺。“因为这种性格,年轻的时候错失了很多,但也成就了我的创作。”她后来在采访中说,“如果我的性格不那么要命,也出不了这样的歌。”
柔 软
41岁的尚雯婕,似乎已经不是当年的刺猬女孩。
从她的音乐风格中可以窥见一些变化。2011年的她写:“看,一把银刀插在我背后。”到了2023年发行的新专辑《Mind Uploading 意识上传中》,无论编曲、旋律写作还是歌词主旨,尚雯婕的音乐似乎都变得更柔软,更愿意去谈论“爱”。“烟花坠落满天,我爱不如我愿。”
专辑《Mind Uploading 意识上传中》封面
我好奇,这种转变会不会与人生境遇和个性基调有关,尚雯婕予以否认。
她笃定地告诉我,一个人的性格底色是无法改变的,“只是学会了如何调控外在怎么表现”。
譬如写歌,她说,自己骨子当中依然是个小众音乐创作者,这些年之所以会有些变化,只是因为她终于学会了如何利用技巧去平衡前卫度与商业性。
她开始写一些更与大众市场接轨的作品,这并非临时起意的路径偏差,而是既有目标的实现。尚雯婕说:“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被及时地聆听和认可,十年后认可我,不如明天就认可我。”从前不写,是因为写不出来,近几年随着创作技巧的成熟和灵活,反而可以如愿以偿地写一些“稍微商业一些的东西”。
尚雯婕在练习中
坚固的个性底色之上,岁月还是会施以变化。进入40岁,尚雯婕发现有一种让她觉得非常陌生的、叫作“惰性”的东西在心中生长起来。她继续展开对自我的分析:依据人类的生存本能,当智力与体力开始走下坡时,趋于安定的心态有利于年纪较大的人更好地生存下来。
“工作狂如我,在这个年纪都会越来越向往安定。”她的语气中有一丝对自己的不可思议。
“但你的理性还是希望自己去克服?”
“对。”尚雯婕回答,毫不犹豫。
于是,观望几季以后,她决定参与《乘风2024》的录制。这是为了主动陷入困境,把自己放在一个高压的陌生环境中,“让自己做到很多平时因为惰性做不到的事儿,比如减肥,比如和其他姐姐社交,住在一起”。
她说:“这个赛制会逼着你往前走。”
尚雯婕在舞台上
我可以感受到,尚雯婕一直以来是如何严苛地要求自己。这种苛刻让她的内核锋利且苦涩,同时让她的外在无比强大,让她从上海弄堂9.8平方米的小屋走向更遥远的天地,仅凭这个女孩的一己之力。从这一点来说,尚雯婕的人生轨迹好像是无数通过做题改变人生的贫寒学子的投影,而她与自己旷日持久的战争、她个性中的拧巴,在这个特定群体中同样具有某种共性。
尚雯婕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始终绷紧着。然而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尚雯婕忽然对我说,她依然从理性上希望自己持续地突破与进步,但与此同时——“我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苛求自己”。
二三十岁时她接受采访,给自己制定的人生目标永远围绕着“自我价值的实现”。40岁的尚雯婕再面临相似的提问,给出的回答却是“平衡”,“自我和目标之间的平衡,懒惰与突破之间的平衡,妥协与坚持之间的平衡”。
坐在对面的她,好像终于松弛下来。“我会比年轻的时候更关注自己的感受是否良好。在良好的基础之上,再去做一些还可以做的、让自己不太后悔的事情。毕竟这个年龄,我明白了什么是人生苦短。”她似乎决定,把驾驭自己的理性暂时扳倒在地。
她的声音遥遥传来,稳定而平和,目光似一汪无澜的湖水。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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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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