瞰法｜他做了13年“破人”，做这些“破事”挽救濒危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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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说徐晶｜瞰法
2019即将画上句号。这一年的一个高频词，是“破产”。经济下行，行业洗牌，各种老赖CEO资不抵债……与此对应，是国家对破产这一市场退出机制的空前重视，破产法律业务激增。恰好认识多位做破产业务的律师，破产也成了诸多场合的谈论话题，于是心生好奇：破产，这个2019年的关键词，到底是个什么业态？国家之经济形势，是如何在负重前行？从今天，至本年度的最后几天，我将每天为你讲一个破产律师的故事，他们分布东西南北不同区域，管中窥豹，也许从他们的所见所历，你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专访｜天同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破产重组业务负责人  池伟宏

采访｜文   徐晶       视觉｜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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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9月5日，唐山中院裁定受理庞大集团（股票代码601258）破产重整案，宣告中国第58个上市公司重整案正式启动。

池伟宏是该案管理人执行负责人。从那天起的100天，他的感觉就像如履薄冰。一个涉及33万股民，1万多名职工，160多家金融机构债权人的上市公司重整案容不得半点闪失。

庞大集团自2011年作为“汽贸上市第一股”在上海证交所挂牌上市，曾连续11年跻身“中国企业500强”，作为唯一的汽车经销商荣登世界汽车品牌百强榜。

这个汽贸龙头企业，已连续几年深陷汽车市场寒冬和资金链断裂泥潭。经中国证监会和最高法院批准，终于走进破产重整程序。

公司现金流严重枯竭，股票面临面值退市风险，重整一旦失败，公司将被法院宣告破产。但庞大集团没有退路，重整已经是其脱困再生的唯一生机。

重整期间庞大集团继续营业，采取管理人管理财产和营业模式。

重整程序启动第二天开始，股价连续4天跌停，跌破1元。按照现在的最严退市新规，连续20个交易日股价低于1元，上市公司就须退市。一旦退市，投资人可能退出，重整价值将大幅下降，与失败无异。

各方高度关注，央视也立即组织业内人士进行了评论。

焦灼之下，池伟宏作为重整期间信息披露责任人，和监管部门沟通之后决定对重整期间信息做最透明的披露。整个重整过程中没有停牌一天，不管利好还是利空，全部予以充分披露。这在整个上市公司重整的过往案例里，几乎做到了极致。

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越不透明，市场只会猜测越多。

股价在危险区域波动的关键时刻，管理人连续发出重整进展公告。股票增持计划公告、共益债务融资公告、改选董事会公告、债权人会议情况公告等一系列公告陆续发出。重整程序一步步稳步推进让市场获得信心，股价回升，离开了极度危险区。

但整个重整期间，退市风险一直如影随行。团队只得与时间赛跑，越快完成重整，企业越有生机。

何其不易。庞大集团涉及申报债权247亿，在中国28个省建有806家营销网点，旗下拥有127家分支机构，1214家子公司。债权人共涉及125家银行，数10家非银行金融机构。管理人除了要用短短1个月时间完成全部债权审核外，留给与全体债权人沟通协商重整计划草案的时间只有15天。

每天的文件像雪花般飞来，整个破产团队每天早上8点工作到第二天凌晨3、4点，睡眠时间不足5小时，最忙的时候，就这样连续作战了1个多月。

企业现金流断裂，又面临退市，又面临缺钱。池伟宏和政府领导一起，一家家去拜访各债权银行总行。由法院、政府、管理人联合组成的指挥部，每隔1小时通一次电话，每天如此。

即便在最后重整计划草案表决前的半小时，仍存在重大不确定性。

唐山市政府对这个项目的支持力度，也实属罕见。市长说：为什么要这样去挽救一个民营企业，因为它代表了一个行业，代表了一个区域。庞大集团作为汽贸行业的龙头企业，它的发展，是整个行业的缩影，是整个民营企业的缩影。庞大集团得以重生，代表政府真正贯彻落实了中央保护民营企业的精神。

各方的全力支持，才使得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得以完成。

12月9日，法院裁定批准重整计划，庞大集团重整进入执行阶段。当天，*ST庞大股价以1.32元涨停收盘。

截止到这个时刻，池伟宏才算是终于可以缓口气了。

 2

池伟宏加入破产律师行列，是在2016年。在那之前的二十年，他是深圳的一名法官。

1996年他考进深圳罗湖法院，这是当年全国最有改革创新精神的标杆法院，戏称“北有海淀，南有罗湖”。

深圳于1993年成立过破产审判庭，但一度又撤销了。2006年，南方证券、大鹏证券、汉唐证券三家证券公司破产，深圳中院抽调骨干力量恢复成立破产庭着手处理，池伟宏在这一年走入破产审判轨道。

在整个审判业务板块里，破产审判是唯一带有非诉性质的业务，独特，创新。在民商事审判庭已经工作十年的池伟宏，很愿意去尝试这样的新业务。

2006年，新的企业破产法颁布，企业破产从政策性向市场化转变。深圳处在改革开放前沿，审理了多起有全国影响力的破产案件。

但整体而言，人们仍是谈“破”色变，传统观念和地方政策掣肘，全国法院受理企业破产案件数量不升反降，破产法的影响力低位徘徊。

直到2015年，中央推动供给侧改革，促进经济转型。破产法作为市场经济的“小宪法”，调整经济的功能越来越得到认可。他敏锐地觉得，全国的破产业务，可能已在爆发前夜。

那一年适逢法院体制改革。池伟宏42岁，站在人生的分叉路口，他必须做出选择。人生的道路没有好和不好，只有适合与不适合。他需要想明白，哪条道路更适合他，他想以何种姿态走完往后的人生。

“中国整个破产法的发展还在初级阶段，与发达国家至少有几十年的差距。在这样一个破产业务即将兴起的时机，我有可能赶上最好的历史性机遇。我有信心，也想去迎接这个挑战。”

那一年，池伟宏从法院辞职，转型成为破产律师。

 3

法官到律师的转型，不只是职业身份的变化，而是一个人全面的改变。

池伟宏离开深圳，进入大成广州办公室担任高级顾问。

几个月后，他只身前往零下20多度的东北陌拜客户。

“深圳是我的舒适区，如果我一开始就留在深圳做业务，就会再也离不开深圳。”

他选择直接杀到全国，去占据能发挥绝对优势的地区，期望快速在全国竖起旗帜。

池伟宏对自己的转型有较高要求。如果只是做一个能挣钱、生活安逸的律师，就没有必要离开经济社会地位都不低的法官岗位。

在他入市的关口，破产法律市场已经形成了一定格局，要想弯道超车，就必须找到优势领域，直扑高地。

当时恰逢东北的企业进行结构性调整，他嗅到其中的业务机会，于是一个人来到了哈尔滨，经多方打探联络高管。

东北下着鹅毛大雪，在这个陌生地域，池伟宏几乎一个人也不认识。

做法官时又哪里会有“陌拜”这种事情。但现在既选择了离开舒适区，选择了放弃容易上手的常规业务，就只能朝着最难爬的顶峰，一点点去攀登。

池伟宏也没有想到，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东北会成为他这个南方人的常驻地。

案子谈成了。在东北一下做了两个案件，很快就有了第三个案件机会：东北特钢。

东北特钢重整案是2016年中国最大的破产重整案，在周强院长当年的最高法院工作报告里，提到两个案件，其中一个就是东北特钢重整案。

这个案件是国务院颁布关于债转股的指导意见后，第一个市场化债转股的标杆性案例，国务院、发改委、银监会都高度关注。池伟宏在该案中担任金融债委会主席的重整法律顾问。

东北特钢重整始于董事长意外自杀身亡，连续9次债券违约，资产负债率高达84.35%。

经重整后，由老国有军工企业，引入沙钢这一民营企业，改制为混合所有制，现在已经逐渐进入良性的发展轨道。

这个案件是池伟宏的第一个“高地”，在这之后，他所参与的标杆性案例越来越多，业务定位也越来越清晰。

2017年底，池伟宏见到了天同的主任，蒋勇。

彼时天同刚决定延展争议解决业务线，布局破产业务。只聊了两个小时，他们就当场做出决定：池伟宏加盟天同，从零到一组建天同破产团队。

一方面是因为天同的一体化机制适合支撑破产业务的协同性。但更重要的，是理念、气质的高度契合。

加入天同后，池伟宏及其破产团队形成了更成熟的打法，他将其描述为投行化、差异化、精品化。

东北特钢是池伟宏少数代表债权人的案例，因为在这个案件中，金融债委会的话语权是比较强的。在更多的案例中，除了担任管理人之外，他更多代表债务人和投资人这两个角色，形成了“金融＋破产”为核心的破产并购模式。

2018年，西南地区具有影响力的上市公司泸天化重整，池伟宏团队担任债务人泸天化的重整法律顾问。这个中国第52个法院裁定批准重整计划的上市公司重整案例，创造了债权人会议各表决组均100%通过的历史纪录。

池伟宏走南闯北，参与重整的债权金额也已经破千亿。

 “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破产重整的企业能不能真正起死回生，关键在于有没有真正有实力的重整投资人伸手去挽救一个困境企业，仅仅靠债务重组是不够的，需要经营各方面的全面改善。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以重整投资人为中心的业务思维。”

在庞大集团重整案中，共益债务融资和重整投资人的引入就发挥了极其关键的作用。

 4

回首这一路，池伟宏觉得最得益的，就是专注，坚持。

他时常觉得自己就是《阿甘正传》里的那个阿甘，很简单，也很专注，不断在奔跑的路上。

然而说起职业感受，他最想用的词，却是“孤独”。“我常觉得像一个人在森林里奔跑，难关一个一个地过，永无止境。最艰难的抉择，通常都须我来决定；最困苦的状况，也须由自己默默去消化。”

作为团队的领头人，往前冲的步伐是别人都替代不了的。整个团队的荣誉、发展的空间也都系于他的身上。

有天池伟宏一个人开着车，从广州到惠州，从惠州到深圳，一天之内在三个城市之间辗转。在天色已暗的高速公路上，车内音乐里忽然响起了《再回首》，听着这首老歌，回想这几年艰难前行的发展历程，不由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既然下定了决心，就果敢直前，绝不放弃。你也不知道上面还有什么空间，只能突破一个点，再接着去突破下一个点，就像永远没有尽头。”

做法官时，尚且还能闲庭信步，喝杯咖啡，讨论案情。如今能停下来喝口水，都觉得很幸福。

在池伟宏看来，破产业务完全是一个朝阳行业。未来的持续性增长态势，他认为至少将持续十年以上。作为一个淘汰机制，破产是重要的市场调节手段，法治程度越高，市场经济越完善，它的作用越明显。而我国的破产法实践，才刚刚起步。

今年池伟宏参与起草和论证的十三个部委联合颁布的《加快完善市场主体退出制度改革方案》，体现了重要的国家战略思维，就是通过市场去调节经济，让落后产能淘汰，让市场更利于优质企业长远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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