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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老张欢的工厂生活片断

许正先 工人诗歌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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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这个长长的“片断”仍旧以绳子惯常的那种舒缓、滞重和细致的风格开始,不知不觉间,忽然从声音、场景到节奏都紧张了起来,竟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作者写到的是一件很特别,结局则颇为可笑的事件。年代不明。但经历过的人大概会猜想道,一定是发生在“撑死了胆大的,饿死了胆小的”那个年代。



老张欢的工厂生活片断

作者│绳子


  车间整体建筑局部五层,每一层密密匝匝的罐体、电机、泵体、管道,空间逼仄得只有一条又一条通道。因为经常冲刷,每条通道两边都有排水沟。铸铁盖板常年都是湿漉漉的,因此长满湿滑的粘液,得定期稀释漂白粉抛洒,长此以往,地面斑斑驳驳,连墙面都是世界地图,让人觉得很有年代感。运行中的机器和走动的人在昏黄的车间里来去,常让人产生错位感,仿佛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晃荡、穿梭。液体在管道和罐体之间流动,初冬的天气,散发的热量让车间里不热不冷,虽然有几分郁闷,但是他们都习惯了。仿佛每个人都具有抗压能力,或许他们的压强比空气还高,在这样的环境里保持了人的各种机能和反应能力。人真是环境的动物,在各种事物的关系里,仍具有灵活的反应能力。不灵活也不行啊,反应迟缓不是出质量事故就是工伤事故,弄不好小命休矣。

  今夜所有机器都停下来。月亮像是工厂灵魂出窍逃出来的女工,仍然按部就班地在天上滑行,微弱的光正好照在整排的发酵罐上。发酵罐一反往日喷发味道浓重的气体,那些气体中二氧化碳的含量非常高。二氧化碳在新鲜空气中含量约为0.03%。人生活在这样的空间中,不会受到危害。如果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超过25%,过多吸入二氧化碳会造成二氧化碳中毒,轻微中毒表现为胸闷、头痛头晕、浑身无力等,甚至会产生幻觉。严重中毒会导致呼吸困难、视力模糊、血液因缺氧而造成全身紫斑、电解质紊乱、心肌缺血伴发心力衰竭、脑细胞死亡,直至危及生命。二氧化碳比空气重,短时间不会飘散,而会从几十米高的罐顶缓慢地下沉到地面。平时在发酵罐底部巡查,必须要快速通过,浓稠的气体几欲让人窒息。老张就有一次在罐底吸入了过量的二氧化碳,而产生幻觉,在车间里乱跑,边跑边叫有人杀他,最后挤进一个角落的时候被我拽出来,并打了120送去急救,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来老张老是记挂着这件事,说是我救了他。没有了醪液的发酵罐,冷却后接近了自然温度,铁皮上落一层薄薄的霜。月光和薄霜相互作用,化学反应一般流溢着淡淡的银白色。只有个别发酵罐还在冲刷。循环池的水声哗啦。小水泵嗡嗡地轰鸣着,冲击着刷罐器。刷罐器吱嘎旋转,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震动着那些流溢的银白色的气体,在微风中倾斜,并且有一点点的弧度。

  车间所有的机器都停下来,寂静得像一座古墓和兵马俑,各就各位待命。

  老张完事后到主控室撩几位女工,毫无例外地被骂得狗血喷头。但每次撩过火的时候,工友们都恨恨地骂他老张欢没正形。以前一骂他老张欢,老张就急得上蹿下跳,无奈自己性格如此,工友们又不嘴软,久而久之就叫下来了。老张整天和她们打情骂俏,至于他本名已经没几个人叫了,上班点名还是必须的。最后几位女工上下起手把老张轰出去,老张欢你死去睡觉。

  主控室在车间的正中间,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椅子上瞌睡。脱离出程序的人是安静的放松的,精神开始游离出体外,柔软地失去形体,无所依傍。残余的气体在玻璃外面缓缓地环绕着主控室飘散、冷却。厂里值班人员也不再到车间巡查。仿佛这一夜就会这么安静地过去。

  也许整个车间就只剩下老张一个人还醒着,醒得像一只幽灵,在车间里巡行。老张肯定上下左右都勘察过了,确定不会再有外人进来。矮矮壮壮的老张一身油腻,小眼锃亮。我怀疑老张在黑夜里眼睛发出绿光,因为他要动手了。

  到处都是拆下来的管道阀门,边角料。这次停产就是为了要大修,并且还备了很多新料。对老张来说,这就是他的食物和燃料。他要动手了。

  老张不知道在车间里晃悠了多长时间。

  美国突袭伊拉克实际作战6小时30分钟。

  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从1990年8月2日凌晨1时,到下午2时止控制了科威特的大部分地区。

  老张肯定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就搞定了,一定的。

  弄个大动静老张是不在乎的。整个车间都黑灯瞎火,唯有主控室一如往日亮如白昼,主控室是车间的中枢神经。主控室是工厂的梦呓。主控室仍然是明亮的,监控设备有着球形的闪电。现在进入了深度的睡眠。

  每一个台阶都是熟悉的。

  熟悉得就像左右手。

  黑暗是一张网慢慢地落下来。

  老张是漏网的鱼。

  老张敦实的身体在车间里轻盈起来。

  我怀疑他会轻功。

  我怀疑他浑身长满粘液,在黑夜里自由地穿行。

  他在三楼那个位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三楼的栏杆豁开一个口子。

  是专为老张准备的。

  老张终于在黑暗中恢复了老张欢的兽性。

  谁也不知道老张此时的心情。

  谁也不知道老张长满褶皱的脸,是不是在黑暗里舒展如花。

  他粗短的手掌充满力量。

  劳动赋予了老张浑身的肌肉,正好派上了用场。

  从流程里逃出来的阀门,现在冰冷地在水泥地板上安静地憩息。

  从流程里抽出来的管件,正符合人体力学的原理。

  它们浑身油污,又被黑暗镀上一层釉,仿佛是金属溢出的一抹光亮。

  月光被黑暗围追堵截,在发酵罐上徘徊。

  发酵罐将主控室围困。

  整个车间都沦陷在月光的重围下。

  月光细细的触须仍然在门窗、栏杆,在敞开的框架和塔台外面。

  黑暗更黑了,像极了黑暗。

  老张是黑暗中更黑的一部分。

  让黑涌动起来。

  老张动手了。

  他的手也是黑色的。

  老张的计量单位肯定是不确定的,金属的光充满诱惑。

  三楼是一个高度。

  老张动手了。

  老张让那些阀门、管件变成了自由落体。

  金属的阀门管件从三楼落下来。

  金属制品和管件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让黑夜失掉了宁静。工厂太大太空旷了。月光无辜地照着孤零零的工厂。月光和这个世界无关。物理的光没有温度。

  二楼主控室的工友都被震醒了。

  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也没有人移动。

  突然,有人笑起来。笑得那么放松,笑得那么舒畅。

  不是1个,2个,也不是3个,5个。

  主控室1223456789,9个人,只有8个。

  少了的那一个是谁,肯定是老张欢。

  8个人的笑声,不是1个1个在笑,不是3个5个在笑,是8个人一起笑。

  或许他们笑得太整齐了,惊到了自己,又整齐地停下来。

  然后,又“轰”地一声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工厂里的生活太沉闷了,笑一笑,多舒畅啊!

  而且是笑得这么整齐划一,多么难得的笑啊!

  没有预兆也没有预约,就笑开了。

  这些工友和老张都在一起上班最长的都有20年了,最短的也有5年6年了吧。谁不知道老张欢长几只脚趾头?

  不锈钢废品28元一斤,那些阀门管件都是不锈钢的。

  哪怕废铁也是1.8一斤,废品今年的价格飞涨,老张肯定要发财了。

  可是,戒备森严的工厂,老张是怎么弄出去的?反正老张有办法。

  老张不怕那声音,也许那种撞击地面的声音让老张舒服极了。那种声音里都能飘起来熟肉的香味,大排档的酒味。老张当然不是一个人,至于是谁就不用说了。狗都有几个朋友,搭伙作案是很好玩的事情,又惊险又刺激。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

  工友们笑完了,谁都没有挪窝。太困了,继续睡觉。难得停产好好睡一觉。谁不知道老张欢是什么鸟。

  老张估计也累了,外面又没了声音。黑暗又围拢了过来,黑暗还是黑暗。

  又几日老张没有按时来上班,据说是厂里报警了。厂区里,到处都是眼睛,要想查什么,就没什么秘密。

  又几日,才知道事发是因为,车间里失窃了几只昂贵的阀门,这些玩意因为价格比较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丢了没办法交代。

  又几日,才知道老张和进厂拉货的司机是同伙,货车停在车间的路边,趁着夜色朦胧塞进货车里,可他不知道的是监控是忠实的,他可不管黑夜有多黑。

  又几日,老张打电话给我,说,老弟我下岗了,你也不来看看我。我嘿嘿一笑,放心,老哥,您老不会在家安静几天的。老张回我,你小子放屁,出这事厂里还能要我。我说老张谁不知道你三大爷是副市长退休的,你兄弟是现在的某某局长啊。老张回我,熊样。

  又几日,老张果然回来了,只是见人有点不好意思。


2019.4.29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8和2018年出过三期,总共近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基本上已无存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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