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费德│史诗般的写作:意大利工人文学的背景、题材与风格
↑↑↑ 点击关注“工人诗歌”
编者按
2019年11月9日,费德在皮村做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工人文学的讲座,随后整理刊载于第五期《新工人文学》上。费德不仅为我们详细介绍了意大利工人文学的现状,而且将之放置在历史变迁、阶级斗争的起落、国家与国际背景下来分析与论述,从而兼具开阔、细致与深刻的优点。他所总结的当代工人文学的特点,与我们所了解到的美国五、六十年代至今发展起来的工人诗歌的新面貌颇有相似之处(参见《这声音中有战斗——浅谈美国工人诗歌》)。
遗憾的是,其中没有关于工人诗歌的内容。原因是:意大利几乎不存在工人诗歌。诗歌在这个国家一直被当作崇高与高雅之物,从而与工人绝缘。这让编者想起早先跟工人作者交流时谈到的:诗歌不是什么高贵的东西,而是与你有关的东西……
此文已由“皮村工友”公众号发布。感谢允予转载。
02
文学讲座
◆ ◆ ◆ ◆
史诗般的写作:
意大利工人文学的背景、题材与风格
作者│〔意大利〕费德(Federico Picerni)
内容简介:最近几年,一家意大利出版社开始出版“工人书写系列”,目的是大力推动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兴起。何谓“新工人文学”与“新工人作家”?如今的历史条件下会出现怎样的工人书写?其特点如何?
“我有学位,但家里没有文化资本,我仍然要靠工人阶级的工作谋生。这就是我自豪地写作工人阶级小说的原因。”
意大利工人作家阿尔贝托·普鲁内蒂(Alberto Prunetti),1973年生于托斯卡纳一个钢铁工业小镇,大学毕业后做过园丁、厕所清洁工、制作匹萨的厨师等;著有5部小说,用英语和西班牙语翻译过许多作家的作品;担任《工人阶级》(Edizioni Alegre)系列丛书的编务主任。
范雨素的故事为何对于生活在这么遥远的国家以及处于完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的一位作家来说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这位作家叫阿尔贝托·普鲁内蒂(Alberto Prunetti)。普鲁内蒂早已开始写工人故事。他目前当翻译,已经离开体力劳动,但过去在意大利和在英国打过工。他的老家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皮奥恩比诺市镇,该镇是意大利以炼钢为主的工业中心。这里工人运动历史悠久,最近几年反对工厂关闭的社会运动也特别多。最近,意大利阿雷格里出版社(该出版社以反全球化的“世界社会论坛”的举办城市命名)开始出版“工人故事系列”丛书,普鲁内蒂担任负责人。 普鲁内蒂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写于2012年的《石棉》,该小说写的是他父亲的故事。普鲁内蒂的父亲是一名工人,但因常年在工厂工作,吸入过量石棉纤维而去世。《石棉》开端如下:“我想这个故事没有真的发生过。我想这个故事,怎么说呢,只是作者的虚构而已!然而,现实来了敲这些书页的门。想象力像石膏板似的修补了记忆的破洞,并且重写了一些往事,以便更好地写出一个生活与死亡的故事,一个工人的传记。” 这一片段虽然很短,但是彰显出这位新工人作家的许多写法上的特点。首先,是什么推动他开始写作品?就是他的社会现实背景(“现实来了敲这些书页的门”)。他写的不完全是虚构,他甚至想“这个故事没有真的发生过”。当然,写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内心的、灵魂的需要,但在一定程度上,作者的现实意识“迫使”他开始写作。同时,他写的东西也不能叫非虚构,因为虚构也发挥很重要的作用,只有虚构才能够把现实的故事打磨成既有吸引力又有针对性的文学作品(“想象力……重写了一些往事,以便更好写出一个生活与死亡的故事”)。此外,作者也能够把自己忘记的东西虚构出来(“想象力……修补了记忆的破洞”),所以这部小说只能说是以虚构与非虚构的融合来完成。我们在这里看得出来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普鲁内蒂经常使用比较粗糙的语言,他的作品里有很多富有工业技术感的词语,这些词汇给他的写作带来了鲜明的工人烙印(“想象力像石膏板似的……”)。最后一个特点,大部分新工人作品(包括普鲁内蒂的小说)写的是两代人的故事,父母象征老工人,主人公(一般是作者本身)象征新工人,他们之间不断发生对话及矛盾。 那么,这位新工人作家为何关注到了范雨素的文章?一方面是因为,普鲁内蒂等作家如今在创造一种全新的意大利工人文学。与过去的工人文学最基本的不同是,新工人文学是工人本身的产品,而不是知识分子和专业作家替工人所写的产品。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当下这个已经全球化了的世界,像欧洲和中国这样相距遥远的地方也不能逃避彼此的影响。比方说,西方人天天拿在手里的手机也许是中国工人制造的,这在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小海的《中国工人》一首诗中表达得很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将Made in China的神秘字符疯狂流淌到四大洋/和七大洲的每条河流与街道的中心),而同时,就是因为中国劳动力的价格比较低廉,很多欧洲公司会离开自己的国家搬到中国(或者其他不发达地区)来,但这个外迁过程恶化了欧洲工人的失业情况。所以,一位意大利工人作家对中国新工人文学感兴趣并非不可思议,并非偶然。
一、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历史背景
1969年“热秋”斗争期间的意大利工人
二、意大利新工人文学概论
三、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任务”
普鲁内蒂(Alberto Prunetti)2014年出版的小说《石棉:劳工史》(Amianto:Una Storia Operaia),以老一辈工人为主角;“工人三部曲”之第一部
三、采用工厂和劳动的语言。 工人作家应该把自己的劳动技巧带入文学,即多用一些跟机器和其他工具有关系的词汇进行叙述。工厂和劳动应该成为工人作家的“词典”,同时这种“词典”也要进文学的领域里面去。这样做的一个目的就是表明工人也有一定的技巧,有一定的能力,除了会干体力活外还会动脑子。比方说,在工人作家瓦莱利奥·蒙特文提(Valerio Monteventi)《铁锈、机械与自由》这部小说中,这个特点是从书名就可以看得到的。小说中有很多工人的口述故事,他们讲自己的工作非常详细,虽然没有经历工厂劳动的读者也许看不太懂,像看一张机器说明书,但其他工友肯定能够看得懂,所以这本小说在这一方面上的成就很大。 普鲁内蒂的小说《108米》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这部小说以普鲁内蒂亲自在英国打工的经验以及他亲历的工友的故事为出发点,接触到我们时代的国家新工人阶级的一些历史问题、现实的困局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另外,这部小说的实验性特别大,包括虚构与非虚构、底层的崇拜化与高贵的低劣化、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父亲的(即老工人的)回忆、作者(即新工人群体)所面临的挑战。《108米》把“工厂的语言”变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叙事技巧。举个例子:“我学的概念像油腻溜进发动机似的溜进我的脑筋里去,一点泡沫都没有,全部清洗染着气缸和活塞的煤灰。(……)其他同学是读书,我则以脑筋把书全部读破,新陈代谢之后把它变成东西——工具、比喻、制造思想的车间。”作者所用的比喻都来自于“工厂语言”,特别是以清洗工业机器的过程比喻自己读书的过程,并且描述自己的书写为一个“制造思想的车间”。小说中“我”是工人的儿子,所以他以“工厂的语言”表达出来自己的世界观。这当然并不意味着工人的儿子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自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非常明确的修辞方式,是为了破坏资产审美的优越感,加强对所谓底层的尊重。这样,普鲁内蒂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工人作家身份,确认了文学性也能够依靠非高贵的,甚至非“纯文学”的语言。 皮村文学小组成员郭福来《我的诗篇写在工厂》一首诗在某种方面上有点相同,诗中写道:“我的诗篇写在工厂/一堆堆僵卧的铁管、方钢/沉睡在车间、库房/它们了无生气,浑浑噩噩/像俗人一样困惑、迷茫/经过我的焊接、打磨/突然间/变得像鲜花般漂亮/不,更像优美的/诗句一样”。郭福来这首诗中都有工厂有关的词语,而同时,他以诗歌的活力把一个一般的、灰暗的、单调的车间变为充满着诗意的空间。所以,这首诗表示,工厂这个空间也能够成为文学的材料,文学性与审美并非资产知识分子和专业作家的垄断。
四、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特点
某政治团体收集的17首有关意大利工人阶级的歌曲,题为“意大利:来吧,大伙们!”(Italy: Avanti Popolo!)
六、绘制一本“工人回忆之图集”。 新工人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把工人的回忆呈现出来,拒绝我们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工人历史遗忘。我上面已经提到了普鲁内蒂小说中的老头告诉准备离开意大利去国外打工的儿子,一定不要忘记带你们远走的铁道都是你们工人父亲们制造的。现在大部分年轻人对自己爷奶甚至父母的时候的劳动现实一无所知。文学书写能够讲述那些在历史书中出现的社会群体的历史,把工人的历史从无名和无声状态拯救出来。 对于我个人来说,印象最深的新工人小说就是普鲁内蒂的《108米》。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这部小说的一个人物,因为我觉得跟这个人物有关的叙述方式充满了许多新工人文学的特点,比如幽默、劳动的语言、底层的崇拜化以及崇拜的底层化等。这个人物叫Brian,也是真人,他就是作者的英国工友。他们都在一个超市工作,打扫厕所。Brian的特点是,他是一位接受过高水平教育的人,之前在电台从事朗诵莎士比亚的戏剧,被炒鱿鱼了以后就到了超市工作去,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碰到了一起。普鲁内蒂所用的语言也强调这种混合,厕所里面排便的回声,冲水和干手器的声音,抽水马桶哗哗地喧闹被描述为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接下来我们看看普鲁内蒂如何描绘Brian的工作:“Brian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他踏实地给我讲课,我捏着鼻子学习欣欣向荣的英国污文。(Brian指着他刚才解决马桶堵塞的厕所说)‘听着吧!’被光明与至福环绕着的他如乔托画的小天使。(……)水在马桶里面哗哗的声音就宣布了他的凯旋。他手握之下仿佛是室内乐。又仿佛老特拉福德球场的看台全部为他的杰作发狂了。他向看不见的观众微笑,并轻轻地敬礼。” 在这里,普鲁内蒂以十分崇拜的想象与语言来描述清洗厕所的过程。高贵的语言为底层叙述服务。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底层的崇拜化,崇拜的底层化。再看看下面的一段:“学者和评论家花了几百年试图解读莎士比亚的秘密。只要星期五晚上到某个工人酒馆去就没什么秘密了。骄傲、恐惧、仇怨、嫉妒。某个英国连锁酒馆中桌案与厕所之间,是你们的哲学所无法想象的。” 这一段的讽刺性非常强烈,因为作者使用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非常为著名的句子:“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的哲学所无法想象的。”这当然也表明了另一个真理,就是说,知识分子看社会底层的角度经常有限,不是全面的,社会现实只有在社会现实所生活的人们才能够想象的。新工人文学则能够提供一个比较全面的社会视角。 说实话,他所使用的方言我无法翻译好,因为他把方言日常用词和意大利中世纪以来的经典诗歌混在一起,结果造出一种混着高低语言的杂音。这能够推动我们对审美进行关键性的反思,主要的意义就是对高贵的、传统的、固定的审美意识的否定,证明了底层也能够发挥自己的创造力,造出自我审美意识。这种“底层之美”破碎了主流(或者说统治阶级)审美意识的垄断和霸权,迫使读者(评论家)根据其自己的条件来衡量。 女性working class作家西蒙娜·巴尔丹齐(Simona Baldanzi)有一种比较独特的叙述方式。她小说的书名叫《蓝色工人连衣裙的女儿》,蓝色的工人连衣裙就是指她母亲的工作服装。当然,她母亲曾经是女工。小说的时间就是今天,但是作者以倒叙的方法叙述两个故事,一个是自己读大学的时候调查一群工人的故事,另一个是母亲的一些回忆,所以一共有三个层次。这么多层次需要一个统一的主题,就是蓝。蓝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我们看看下面的几段:“前几年一个星期六晚上,在我家阳台挂着一件蓝色的工人连衣裙。我经常乐意看那件连衣裙随风摆动,色彩在阳光和天空的光反射下不断地改变。在太阳之下,风让连衣裙膨胀起来,似乎长了灵魂,仿佛透明肉体的蓝皮肤。它是破布之王后,舞跳得迷人。我是一件夹在骄傲、失败以及两个衣夹之间的蓝色的工人连衣裙的女儿。(……)我想起了海,以及海的深蓝。盛大的、优雅的光彩啊,无边的、浓郁的而无法捉摸的海,碧蓝的星空。我想起了蓝领工人。这么多历史,这么多斗争,好多工人在街上游行!这蓝色啊,我的确喜欢上了。(……)无论洗澡多少次,你的影子总是会滴蓝的。我只要看手握就很明显。只要看我的手握。你一辈子读书,整天打电脑,天天拿着手机,你的影子还是滴蓝了。这污点是永远的。” 我觉得这三个部分写的非常好,蓝充满了三个不同的含义。在第一部分,蓝就意味着母亲;在第二部分,蓝成为了工人群体的代表,而从第二部分最后一句就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觉得自己属于这个群体当中;第三部分,更抽象一点,作者虽然已不从事体力劳动,但是她的影子仍然滴蓝了,而且这个蓝色的污点是永远的,是自我的一部分。所以,你虽然找到了一个出路但不能否认你的背景和来源。 在某个程度上,写工人文学就是实行这个“任务”。大家记不记得,我们上面说过了,普鲁内蒂强调新工人作家找出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巴尔丹齐在小说中说道:“我妈一直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学习好,一定要学习好!你要替自己辩护而找不到该说的话太难受了。事情过了以后才想起合适的话就太晚了。’”所以,据我的理解,写工人文学在一方面上是为了回报母亲对她的关心,但主要是为了帮助新工人有了“该说的话”。
五、结论
费德(Federico Picerni),意大利人,意大利威尼斯大学亚非学院暨德国海德堡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在读博士生,威尼斯大学亚非语言翻译研究所成员,海德堡大学汉学系大众文化小组成员,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访问学者。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