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破壳│接管工厂的那伙人(小说)

许正先 工人诗歌 2022-06-22


↑↑↑ 点击关注“工人诗歌”



编者按

  破壳多年前的一篇小说,有很强的纪实成份。因为仍在该厂打工,有所顾忌,一直捂着。小说中的句法和他那个时期的诗作一样,往往带着强烈的紧张感,但是放在小说中,显得繁复了些。如果用更斩截的句子来写,效果会更好。





接管工厂的那伙人


作者│破壳


  车间里突然冒出来几个赤膊的人,并且指点江山般地到处比划着。

  这样的情形让我们所有人都咯噔了一下。对于这个几乎看不见男性,上班不许穿拖鞋,不许穿无袖上装的工厂来说,明晃晃的车间里突然冒出来一堆男人,并且毫不知耻地露出黑乎乎的肚皮到处游走的情况,是这个工厂的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事情。我们一直嘀咕到下班都没有弄清楚这算哪门子事儿。

  第二天一早楼下的空地上就摆着一张办公桌。除了昨天看见的几个男人,歪歪斜斜又多了几个围在那里,居然还有个家伙挂了一条腥红的领带。这让我们觉得有些难受。你说大热天的挂那东西干嘛呢?关键是那张脸的线条怎么也不能让人顺利地过渡到一根领带上。相较于我们齐刷刷的站着的阵势,和那些松松垮垮围在一起的家伙,让我们觉得是在围观一群突然闯入此地的异形,尽管所有人都穿上了衣服,但我们觉得不穿衣服的他们会更像他们。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有人持着新款手机玩的不亦乐乎,有的斜倚在桌子上,总之没有一点让人舒服的地方。竟然有个家伙摸出烟卷啪地一声在这个工厂的光天化日之下吞吐了起来。可气的是他带着一副居高临下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扫视了我们六百多号人。我们的安静是从这一根卷烟啪地被点燃的那一瞬间炸了锅的。你要知道,但凡是集体集合的事儿,所有人都必须把双手交叉在背后两脚平齐肩膀挺胸站立,所有人都必须关掉手机不许交头接耳,然而眼前的一切让我们吃了一惊,抽烟?

  所有的组长和大组长们也像我们一样茫然和厌恶,但是没有——哪怕是一个人能说出点头绪。沸腾中有人拨了红姐的电话,居然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这个信息让我们感到一种不安,似乎,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就在一夜之间。然而这个无主之地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水泥地上蒸腾半个小时依然不见明确指向,甚至不知道是谁下达的集合令。

  就在我们闹哄哄准备返回车间时话筒嘭嘭嘭地响了,我们看见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站在话筒后面,用手扶了一下他的眼镜,然后双手呈八字把嘴巴贴在话筒后面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他把话筒拿起来来回走动着作起了自我介绍。他说他的英文名字叫什么琼斯,当然大家也可以叫他陈sir。陈sir说他来此之前在斯里兰卡一家全球知名的服装公司做高参,这次是被国内某猎头公司引荐给东达集团,来此地的目的是带领集团全资子公司——也就是我们的工厂在以后的可持续性发展的基础上,探索出一条尽快迈进国际视野的路径。这话让我们听得有些东倒西歪的,还有他时不时夹杂英语。我们听清楚了最后他说的,以后,他就是我们工厂的全权总经理。而那些始终没有形状的男人们也都一一登台作了自我介绍,什么车间管理,什么代理主任,什么技术工程实习生,等等那些我们从来不曾听说过的称谓,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但总之是不用干活的。当他们的陈sir拍着一个家伙的肩膀说他是什么什么后道的全权负责人时,我们的眼前好像黑了那么一秒钟,那是昨天露着肚脐在车间里吐过痰的胖子,这样的人也可以全权负责?这么样的一群人居然可以接管一个硕大的工厂?看看他们的德性吧,说到菜市场跟一群人掐架我们倒是愿意相信的。但是让这么一帮人来管理我们,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当场就有人说不干了。

  工厂的大门就这样在一夜间被摧毁了,打着耳钉和穿着奇形怪状的人目光炯炯地进了车间。我们越来越觉得这里成了一个骡马市场而非一个等待上市的集团子公司。他们赤着脚板光着上身疯狂地挥舞着熨斗,“浙江的情况是这样的,大热天的嘛。”我们一些指向性非常明显的问题他们竟然毫无知觉,反而那样理直气壮地回答。毕竟这是女性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厂,把那半条子一丝不挂的露在外面是不太合适的吧?

  但情况就只能是这样一幅德行了,面对乱七八糟的车间我们开始怀念“老头”,尽管他像个大主教一样严苛地执行着他的军事化管理和人人平等的观念,但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整洁和有条不紊。上班时间断然是没有人敢大声嚷嚷的,而现在的衣服就在头顶呼啸着飞来飞去。最让我们念念不忘的是不管怎样“老头”说话是算数的。每天晚上的八点整我们会齐刷刷地打扫卫生下班,绝不会拖延一分钟的。而现在说是九点,但总是磨磨蹭蹭到九点一刻。规定说加班至十一点时有夜宵,但王八蛋们让我们干到十点半或者十点四十五分的样子让我们下班,就差那么一点没夜宵,其实也就一包方便面。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漯河服装技校来的一批大专生就三三两两的辞职离去了,老工人跟那些黄头发们弄不到一块,今天辞一个明天走一个。有人说这个工厂就要这样完蛋了。

  可以肯定的是苟南国接替了红姐的职位成了我们整个工厂的大总管,这个刻意低调了半个月的家伙总是无所事事地车间里转悠。我们心想他算那根葱啊?不干活还问东问西的戴个黑框眼镜装逼么?委任状是在一天早会上由他们的陈sir宣布的。说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和磨合,相信大家也熟悉了年轻有为的苟南国。我们的脑袋就又嗡了一下,这家伙是连套节机的线都不会穿的,但他飞快地接了话筒,说他早年毕业于国内知名的南昌服装学院,做过设计助理和总经理助理,先后在国内数家知名的服装企业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很荣幸能在今天加入东达集团的管理团队,并将不遗余力地带领全体员工迈向一个崭新的未来。末了他强要我们给他一些热烈的掌声。“怎么才这么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声音?是不是不相信我啊?来来来,为了更美好的未来大家一起鼓个掌。”话毕,竟自啪啪啪拍将起来。

  据说这个苟南国夜夜观看“国学大讲坛”和复旦大学某人的演讲视频,但这没能阻止我们私下里叫他“南瓜”。不单是他脑壳的形状像南瓜,还有他的思维模式和声音简直就是南瓜的盗版。“南瓜”在此之前是许多机器都不曾见过的,他摸着一台全自动激光开袋机感叹了良久,更别说各种各样的口袋的制作方法了。这样的一个服装文盲竟然硬生生地掌管起了三个大车间的具体生产任务,不是有后台是有什么呢?有消息说这个“南瓜”的二姐和我们的陈sir曾经山盟海誓过,作为一种补偿,给“南瓜”提供了一个舞台,当然还有一份不菲的收入。“南瓜”的真正经验是大学期间在森马车间实习过两个月,后来去了另一家工厂,内容不过是个仓库管理。现在一跃成为大主管。就有人说不信你拿钢尺量量,他以前的鼻孔能塞一颗8mm四目扣,现在,绝对可以放进一颗直径15mm的。事实证明“南瓜”上任半个月就给我们展示了他对权力执行的绝对性,好好上班的两个组长一前一后莫名其妙的离奇失踪了,而这两天,还有个组长被他“沟通”得即将崩溃。当然,车间里潜伏着一批等待作组长的人,不用说也说是他们一帮的。“南瓜”一连串胸有成竹的举动在一些组长的感知内形成了诡异的气体,的确,没人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就会被“南瓜”暗渡陈仓。

  只是作为一个工人,我们是不必担心什么的,也不必在意谁的语气和脸色。但面对空降而来的组长们,我们存在着一种普遍的抵触情绪。首先他们的一言一行和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与我们印象中的工厂氛围是很不相称的,是违背了我们一种说不清的期待的。有一次一个大妈就诚诚恳恳踹了组长一脚,原因是对她的侄女讲了粗话。丢丢丢什么的,是那些的日常用语,但对我们来说是粗暴的。仅仅在言语这一点上,是我们非常不愿意待见他们的。以前在这里你根本听不见不雅的字眼。至于口角和动了肢体,更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是你口袋里的钱跳得不行了,或者是你不打算干了。现在则是三两天没人在车间里吵一架倒觉得不正常了。

  “南瓜”似乎意识到了我们眼神里散发出来的某种不可言语的信息,于是在早会上以退为进地表达了他们出来乍到的情况,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表示遗憾和以后的绝不姑息,并贴出公告在车间绝不允许赤膊赤脚以及有碍观瞻的景象发生。也就是从此以后,我们发现一些规章制度像个小丑一样跳来跳去,比如零食不准带进车间,发现一次罚款十元。比如每天打卡六次,并且发现有代人打卡的情况则双双罚款二十元。我们知道改来改去的条条框框绕了一圈又返回到“老头”的时代,但换了这么个一伙执行人,味道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我们把矛头笔直的指向了唯一未被撤换的高层管理——人事主管(因为她是本地媳妇)的老乡“皮猴”。

  “皮猴”在此的工龄超过了五年,对于这个工厂的掌故是可以绘声绘色地讲上老半天的。所以对那些极大地伤害了我们自由的条款的重新出台,除了“皮猴”,还有谁能对车间的情况知道得如此详细呢?比如入厕要拿什么离岗证,并且每个小组只有两张。这个奸人!!!就说最近工厂里发生的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前前后后“皮猴”都是知道的,但他竟然严严实实地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告诉我们会死人么?后来他狡辩说谁知道这事儿就这么真实这么迅速地发生了呢?

  “皮猴”是我们这一层楼的技术指导,每一款新衣上线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忙得脚底抹油,用他的话说是“没见人家忙得和鹰一样吗?!”我们都很羡慕“皮猴”拿一件衣服执一支笔铺几张纸,俨然一个服装狂人一样,把所有的工序和所有能用的到的工具八卦图般画到一张纸上,然后按先后顺序再整理一番。我们一致怀疑我们的名字也像某种工具一样被“皮猴”缀在每道工序后面,在需要的情况下重新调整一下。“OK,搞定了!”“皮猴”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激励或是庆祝一下自己,然后挥着一页纸从一个小组的后面扑到前面,又从前面扑到中间,甚至电话把机修师傅呵到具体的证据面前说:你看看你们的模具是怎么做的?前前后后差了三毫米!一百多件要拆!这损失算谁的?

  不管怎么说这一楼层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重大生产事故发生过。“皮猴”的表现力得到了“南瓜”的首肯,“看来这小子是有两把刷子的,以后要好好用了”。忙活完了的“皮猴”就在车间溜达,一是可以让我们有问题的时候在第一时间能够找到他,二是趁机跟美女们肉麻两句。

  对于我们来说“皮猴”也的确是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特别是对于质量问题。当我们和屁都不懂的检验们各执一词的时候,“皮猴”总能拿出一些可信服的证据让我们免于返工。特别是面对整批衣服在谁也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皮猴”依然能够游刃有余地说服新来的质检官。这不仅仅是许多人目睹过“皮猴”有一张和总公司品质保证部经理一起聚餐的照片,更因为按照“皮猴”的指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就这一点,目前的工厂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皮猴”的。所以每有状况发生,我们或着是组长们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皮猴”。

  自从那帮人牛逼哄哄地占领了工厂以后,我们礼拜三和礼拜六的概念就被逐渐剔除了。每每想起那时的五点钟噔噔地下楼的感觉,远得仿佛是另一个朝代的事儿了。我们无限怀念我们无比愤恨,我们无限疲惫我们无限茫然,仿佛在一片再也看不见边界的沼泽地里,为了不至于陷入虚空的第二重痛苦就这样被裁片和线团牢牢绑架,如果不是吃喝拉撒能说话,还有什么明显的迹象能够证明这些被时间抽离一空的是人呢?凤儿突然说她想她山东的女儿了,泪珠子就噼里啪啦砸湿了台面。那天下午“喜鹊”抱着一捆衣服从后往前去,在窗户那儿把头伸出去半天不见回来,我们几个就围了上去。“喜鹊”用她“本来是弹钢琴”的手指指着挂在烟囱半腰处红彤彤的夕阳说“要是能在这个时候跟心爱的手拉手在新世界广场溜达溜达该多好呀?!”我们笑得人仰马翻,扯着“喜鹊”说,好几年了没听你思过春呐,走走走,俺们陪你去现世界广场溜达溜达去。“别再做梦啦!都回去干活去,看看才做了多少件?”我们一回头看见的大组长阿雯。

  其实阿雯是有抱怨的,只是身为一个管理不便对我们表达过多。这个在此一心一意工作了六年之久的女子,最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疲倦,现在每天的产量都在以二十三十的数量往上不断翻滚。是不断翻滚。阿雯知道这一切都是在牺牲了质量的前提下进行的,但总得有个度才行。正常情况下一个小组每天生产三百条左右的裤子是正常的,但现在飚到了三百七十件还在不断增加。就是说今天三百七,明天三百九,后天四百二。并且在规定的时间内做不完的除了不能下班,还要不能算加班费。比如今天规定在九点昨晚四百件,但是你没做完,那么接着做,并且没有一分加班费。这一点遭到了阿雯的极力反对,并说服“南瓜”没有执行这一可恶的计划。作为妥协的条件是阿雯必须带领整个楼层完成每个月的生产额度,要么,她的绩效奖将会是个未知数。

  起初阿雯会通过各种渠道找些简单易做、单量又大的款式分到我们手中,也经常站在某个小组的中间喊一嗓子同志们加把油,还差六件就可以在九点准时下班了!我们也会做出最后的冲刺,九点或者九点一刻的时候我们会在其他小组无限羡慕的眼光里满面春风地离开车间。情况的转变是某次管理人员的聚餐会上,“南瓜”放话说此地以后将引入浙广模式,谁都知道那里的小加工厂就是让人没日没夜地干。酒喝高了的“南瓜”差点没说以后这里的工人就要像牛马一样为他每月出多少多少产量了。再把话说白点,“南瓜”的目的是维持现在的每小时产量,再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延长两小时。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阿雯的观点,话说陈sir感情复杂地拍着“南瓜”的 脑壳说,兄弟,兄弟,你他妈的产量不够我付加班费的!效率,单位时间的效率你懂吗?我要的是单位时间的效率!!!其实每晚八九点的样子我们至少是心理就开始疲惫了,哪能出多少产量呢?

  “南瓜”终于承认了他在阿雯面前的诸多弱智,转而把那口恶气原封不动地喷向了他的组长们,效率!单位时间的效率懂吗?一头雾水的组长们被“南瓜”又是羞辱又是臭骂,结果脸皮弄得像张揉皱了的A4纸,有些锋利有些无处伸展。但有些一出来就面目狰狞起来,吼着你掉厕所啦是不是要找110捞你啊!

  一块巨大的LED屏被迅速装进了车间最显眼的地方,空降了一个专事统计产量的文职人员,每隔一小时把每个小组的产量刷新一次,并且狗逮耗子似地跑到我们面前,说一楼的3组跟你们同一款衣服,现在人家做到270件了,你们才240,要加油哦!某人总结了一条定律,说产量是逼出来的,并举例说明了同样的衣服如果喊得紧些和喊得松些或不喊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更有才高八斗的人把“逼”分了若干支流,有言语上的,有行动上的,还有气势上和手势上的。比如这块裁片应该放在左手上方,另一块在右手下方。并且那个文职又是测秒表又是录视频,完了在电脑里做论证分析,最后推广到每个组。如果在这时候你突然走进车间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每个小组的组长们吊嗓子一样喊着加油加油加把油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文职不是拿着秒表就是拿着DV到处奔跑;为了节省时间一捆衣服会嗖地一声从你头顶飞到两米的地方;LED屏上猩红的数字越闪越快。我私下里觉得每个小组的产量都在开始放飞机了,而整个工厂的人为单位时间的效率彻底疯了。所有的目的是尽量压缩加班时间而逼出更多的产量。

  我们感到下班的时候腰就真的直不起来了,像是被抽空的悬浮物在车间里飘来飘去。一个小女孩下班的时候一脚踩空从楼梯上翻了下去,但谁在乎呢?谁的责任呢?贴个创可贴继续。疯狂的车间歌剧是发工资时嘎然而止的,产量几乎翻了一番,我们却蓦然惊醒般地看着极不真实的工资条,仅仅增加了几十块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没有任何改变。要命的是我们从来不知道工资是谁算出来的。领导们说是人事,人事又说是我们的产量表是车间文员给的,文员又说她只负责统计产量,其他的丝毫不知。

  估计我们的愤怒被时间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南瓜”和他的手足们有大算在车间里各显神通了,有人说发工资的前半月工人是爹,后半月就是组长们是爹了。但这一次情况截然相反了。我们很好地保持了前半月的慢节奏,如果一枚针断了,那就在地上摸半天,把机器掀开拿磁铁吸半天,或者忽闪着裁片去找那个金属探测器,扒拉半天把断针屑找出来,晃悠着去仓库一段一段用胶纸贴起来。类似于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五分钟十分钟搞定的事情现在少说半小时。怎么地?反正是针断了,反正是一定要找到,反正是要换的。质量就别提了,想想看一群愤怒又无处发泄的人能做出什么东西来呢?没把正面做成反面就不错了。“皮猴”现在比较害怕有人喊他去参与返工和不返工的问题了。他现在说这个有些超出他的职责范围了。衣服就堆在里,仓库不收,也没人返修。

  而“南瓜”盯着那块屏幕突然说了一声他妈的要崩盘了!于是在一天早会上把自己高高高高地放在一张检验台上。那是整个车间他所能爬上的最高位置了。摘了他那副装逼的黑框眼镜一张嘴就吼了起来,看看看看吧,你们堕落到什么程度了?三百件,这个数字是以前不用加班就能达到的产量,现在是见鬼了么?想不想干呐你们到底是?那些害群之马不想干就趁早给老子滚!我们知道“南瓜”的愤怒程度跟他的被蹂躏程度是成正比的,看着他像只被愤怒剥光了的公鸡无人响应地愤怒着,心里正高兴呢,哪儿有心思听他放的那些屁呢?就说伙食,说一百遍要改了,结果以前是要饭吃的,现在成了牛吃的。如果说“南瓜”不知道,那一定是他装逼装到最高境界了。“忆苦思甜嘛”这样的话是从“南瓜”嘴里吐出来的。我们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脑壳被某人塞进了海量的伟哥,又被自己注入了国学和人生在世之类的粪便。“南瓜”早就不是初来的那个略带清新面孔的“学院才子”了。就像他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彻底变红了,而更愿意相信有个伟大夺目的前程就在不远处候着他,并企图坚信用他已陷入的癫狂能带领我们在公司年度聚会上放出一颗巨大的卫星。“皮猴”以及众组长们适时地选择了沉默,行走在车间的“南瓜”像只垂头丧气的鹅。

  那个月的工资迟迟不发的原因是所有管理都把握不准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尽管“皮猴”不肯透露工资具体低到什么程度,但对于无限期的拖延,“皮猴”终于把我们对他不很友善的情况转达给了“南瓜”。“南瓜”放话说今晚九点,还带了个准时准点。这又是一种非常混球的行为,应该是下午五点整,我们不用加班的!

  发完工资第一个早上的车间明显缺了许多人,也不像往常那样至少灯管是亮的,仿佛就等我们乖乖地给他干产量了。“皮猴”钻在电柜里把开关一排一排拉下来又一排一排推上去,反复几次后嘀咕一声见鬼了。电工呢?电工的电瓶车在昨晚被人扎了,正在修理呢。不知道谁带来了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在车间发呢,传下话说是昨晚捡钱了,大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不,现在没电不能干活嘛,提前发了打发个时间。“南瓜”似乎明白有些事情在他意料之外真切地发生了,倒是略显镇定地招了组长过去,目的是要他们驱散人群把自己的组员领回去,担心人多嘴杂有更多的事发生。可谁都看得出来组长们现在也都跟个孙子似的印证着发工资前半个月我们是爷的事实。他们只是象征性地走过来吆喝两声就离开了。最后几个人也聚在一起瞎聊起来。我们建议把零食给他们些,知道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大家相互理解吧,理解万岁。

  满头大汗的电工弄了半天才发现一个隐秘的地方少了一块铜片,等他买回来换好已过了个把小时。“南瓜”正打算松一口气呢,从车间外面赶来七八个人把他围了,个个手持请假单,一律头痛。“你说那点工资够给孩子买奶粉的吗?不头痛是假的!”所以要请假。“南瓜”就把上月的产量拿出来说事,瞬间就被四面八方的口水淹得睁不开眼。我们早就知道了那些猫腻,总是说上月的工资本来很低的,但是工厂考虑到大家的生活,每人都补贴了很多,所以这个月适当地扣了一点回去等等。有些人就火了,要求把上月的产量和单价拿出来我们算一算。“南瓜”就又扯到了现在的原材料和物流成本都在疯狂上涨,而接单的时候这些因素是预料不到的。但这些跟我们扯什么关系呢?我们唯一的感觉就是产量比以前翻了快一倍,加班时间又每天延长了两小时,取消了礼拜三和礼拜六,但是工资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比以前还低了!大约只有“南瓜”能看见这个工厂的鬼在哪儿了,所以他心虚得厉害,担心这样问下去他自己将无言以对,灵机一动批了三个嘴巴比他还厉害的妇女。其他的几个姑娘,看样子是又被“南瓜”的人生哲学糊弄了,情愿又不情愿地走进了车间。

  供电是恢复了,但是听不见机器的声音,组长们也都躲躲闪闪地在小组里转悠,知道这时候敦促谁都会碰一鼻子灰,还不如低着头看鞋面好过些,不料被“南瓜”要求以身作则先找个机器开工。一直躲在车间办公室的“皮猴”被一拨又一拨的人围着。明明是吃了三十二餐为什么要扣我三十五餐的钱呢?明明是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干嘛扣人家一天的呢?你看看加班时间吧,两个人是一样多的,但加班费为什么会少二十呢?“皮猴”实在回答不了那么多的为什么,一再声明我们的工资不是他算的。但他至少是参与了的,特别是每个组的生产奖金这一部分,“皮猴”是有绝对的发言权的。

  稀稀拉拉的机器声让“南瓜”无所适从,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想不通我们为什么都把他当空气了。后来他独自爬上了七楼楼顶几乎要对着空气大吼两声,或者是对着我们,也或者是对着他自己。“皮猴”被一群人围着的时候车间的动力电又断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皮猴”借此从人群里突围出来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慢悠悠地走向电柜。但是没等“皮猴”走回办公室,灯就啪的一声灭了。差不多是在同一瞬间“皮猴”把他得脑袋嗖地一声向后扭去,什么人也没看见,就连一间黑乎乎的仓库“皮猴”也都进去瞅了瞅。这一次他用慢动作把开关一个一个推上去。“皮猴”仰起脸盯着上面的灯管,仿佛是灯管戏弄他一样,狠狠的眼神从车间飘了一遍,又不明原因地摇了摇自己的头。

  当他真正一屁股坐下来,看见那些裁片和七零八碎的东西时就不由得想起工资的事儿,每时每刻被逼得像一根不能停歇的发条,结果总是稀里糊涂拿那么点可怜的工资,甚至不及一件衣服的标价,感觉脑壳和双手像被什么东西卡了一样,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截木头,委屈,压抑,愤怒和无能为力。有人的眼泪再一次扑簌簌滚下来……那是你不曾看见的疼痛,因为每天被钉在一张生硬的杂木板凳上,几乎每个人的屁股都因为血流不畅而变成了褐色或黑的的死皮,便秘,痔疮这些难以启齿的疼痛有人在意过么?除了产量还是产量,中暑啊感冒啊营养不良而犯晕啊都是自己的事。谁在意那衣服是一针一血地造出来的呢?

  如果明天依旧走进车间,明天对我们来说就是永远都不属于我们的机器•产量•针•线。许多年,我们没有看见太阳是从这个工厂的哪个地方升起的,雨,或者月亮,是从生活里被彻底抽离的风景,和生活的许许多多迎面相撞又擦肩而过。你看见的只是一群早被抽离一空的形骸,此时此刻只不过是回归了形骸的原本,却让那么多的人生气和愤恨了。但是坐着,似乎是我们唯一想做和能做的了。在使用了能使用的一切方法后,“南瓜”对我们这群“死人”“考虑到了实际情况”,放一天假,补大家一个礼拜天吧。

  事后不久的一次早会上我们偷偷聆听了一位资深组长的发言,因为他的组上有几个小男孩的情绪一直不怎么稳定。原本是想在早会上好好安慰一番的,甚至拟好了一张草稿,一激动就完全脱稿并毫不知觉地把拳头举了起来,有些像我们在插画里见着的五四青年。他的意思是他并不反对大家罢工,但是一定要看清形势。如果有一天千千万万的像我们一样的兄弟姐妹统一行动起来,一起离开工厂,一起离开一座城市,让那个城市彻底瘫痪了,到那时,才是我们的真正胜利。所以兄弟姐妹们,现在不是时候,我们的力量还很小,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想东想西了,到哪里都是干活,天下的乌鸦都是一样黑,所以抓紧把前些时间掉的产量赶上去。

  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开完早会后就被干掉了,公告栏里贴着:煽动工人损害公司利益是违法行为,欢迎大家举报,经核实的奖励一百圆。同时委婉劝离的还有另外一位,依“南瓜”的话说,这次发工资大家有情绪是正常的,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不正常的就是整整一个组都平静得像水一样,这太可怕了。“南瓜”认为狂澜一定隐藏在迷人的水面下。他担心在某个关键时刻这个平静小组的所有人马一起杀他个措手不及。那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组长了。“南瓜”用他极其文雅的措辞列举了一堆不可考证的证据,对那组长说,组上的员工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经常有人投诉他对员工态度不够和蔼,还有产量都这么长时间了没有明显的提高,所以经过慎重的研究决定让他去样衣房学习学习,以后有机会再上来。聋子都听得出这是劝离嘛!还要那么虚伪?其实谁都知道他组上的员工有超过一半是新来的,还有些人机器开关都不知道在哪儿的,也都没拿过几次工资,谁愿意吃饱了撑的没事换工厂玩儿?在这里学学本领人家迟早会走的,现在人家还没到那个时候,难道没有情绪安安静静也都有错吗?但在“南瓜”眼里这个情况是绝对危险的。

  好一阵子我们都没有看见阿雯了,应该是工资没到手的那天下午她就匆匆离开了工厂,一礼拜了还不见人。有说“南瓜”怀疑此次事件的幕后主持是阿雯,所以电话告知她不要来了,有说她一个月前就在家筹备开一个小加工厂,现在做老板娘了,有说她到中介报名去比利时打工,现在正培训呢。就在我们议论不休的时候阿雯出现了,对几个熟悉的人笑着点了点头,我们看见她的状态跟以前换了个人似的,神采奕奕地收拾完了办公室的东西后就很快离开了,而公告说因为个人发展需求,阿雯自动离职。

  至少到现在为止,“南瓜”心中的的几个假想敌基本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了。现在该找的是那天弄断电源的人了。在工厂的一个QQ群里,“南瓜”费煞苦心地打印了一份群成员的资料,捏在手里不停在车间转悠,企图从一个个虚拟的名字背后找出一张真实的脸,甚至到人事那里查阅了每个人的履历。结果一脸茫然的他被两个女人围了,一上去就指问“南瓜”还算不算人。就在车间里“南瓜”感觉情况不妙,急忙把二人带进办公室,大约二十分钟的样子,我们听见“南瓜”的声带像被撕裂一样吼了一声:信不信老子立马炒了你们?几乎就在同时那二人大声反问“你说话算不算数?”

  他们的陈sir从广州开会回来几乎是像摇枣子一样撸着“南瓜”的脑壳先是摇了一通,然后心平气和发说:猪,你就是一头猪。原因是那俩人差个把月就合同到期了,如此一来工厂要按合同赔偿二人一笔钱,并且那笔钱的数目烧到了高高在上的陈sir。又那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很少在车间里看见“南瓜”了,据说他“闭关”了。“要么我从这里滚出去,要么那些害群之马从这里滚出去”。这是“南瓜”在最后一次早会上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完了后他给自己放一个礼拜的假出去充电和旅游去了。

  现在的“皮猴”兼任技术指导和大组长一职,如果不忙得更像一只鹰是说不过去的,但是面对依旧疲怠的车间谁都没有更好的注意,有人说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锅端,重新再招人。“南瓜”自从炒了两个人被陈sir撸着脑袋摇过一番之后,看上去就清醒了一些,至少他不敢再说炒谁了。所以当有人说一锅端时,“南瓜”差不多要重复陈sir的那个动作了。以他的分析是,依旧留在这里的害群之马严重影响和阻碍了大多数人的工作态度。因此当务之急是尽快想出方案来治理那些害群之马。

  “皮猴”非常清楚我们工资的相当一部分是加班费得来的,还有生产奖这一部分。如果天天不加班,自然也就不存在生产奖这一说了,还有满勤奖什么的,然后就剩基本工资了。基本工资才多少?千把块钱谁干呢?这是“皮猴”让“南瓜”又一次大加赞赏的计划——那就是成立一个特别小组,特别小组天天不加班,成员就是上次闹得凶的,经过近期观察态度仍然不够端正的。

  特别小组的名单被贴出来后就旋即被撕了个稀烂,几个女人冲过去把正在午睡的“皮猴”扯了起来,显然她们是不打算在这儿混日子了,所以其中一个就用指甲在“皮猴”脸上说了两句能够立竿见影的话。自然,这个计划没能实施下去,总不能把让人家强行摁到“特别小组”吧。

  陈sir发出了最后通牒,一个月后的今天如果你们这些人还搞不定车间的状况就全部滚蛋,因为一个月后有考察团来考察为上市做准备。更有消息说有人就准备在那一天来个大动作。这可是天大的事!必需搞定必需搞定!

  像是那帮人来得很突然一样,突然有一天一些人的工序被撤换了,比如装领子和开口袋之类的重工序,正在培养新的人手。有的干脆就直接撤了,以前上拉链的,现在让你拼个缝儿,兜个兜布。这样一来我们就很清楚了,尽管说工资是不清不楚的,但我们知道工资这事跟你工序的轻重是有些关系的。现在工序调了,就可以通过工资名正言顺地把你压死,这时候再跟组长和领导们闹就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了。不是今天走就是明天走的事儿了。

  这个是绝对厉害的招数了,不说不骂不开除,但凡被暗中怀疑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同时每位组长得到工厂一笔500圆现金,或聚餐,或飙歌,目的要用它沟通好每一位员工。“皮猴”的门牙掉了一颗,他说骑电瓶车摔的,已经补好了一颗,用树脂做的高仿真牙。现在正拿着一相机在车间里取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一些图片被漂亮地印到了招工广告上,然后一沓一沓地飘向劳务市场。

(2011年11月)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公众号发布的作品,已通过菜单进行了分类汇总。对工人诗歌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借助公众号的菜单作系统的阅读。

《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


《工人诗歌》第1期卷首语·目录

《工人诗歌》第2期卷首语·目录

《工人诗歌》第3期卷首语·目录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