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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龙仔│兄弟们(小说)

许正先 工人诗歌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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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


作者│济南龙仔


  吃过午饭,胡立言抓起报纸,看着看着头就低了下去。正打着盹呢,一声巨响惊醒了他,机修的门让人撞开了,对门办公室吵闹得象炸开了锅。他迷迷糊糊地走到门口问:谁踢门?你妈!人群中有人笑骂,接着是一群女人的爆笑夹着几句脏话朝他砸了过来。听到有人接招儿,胡立言立刻挤了进去,并且不失时机地朝某个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招来不少拳头,胳膊上也被人拧了几下,他呲牙咧嘴转过身来招架,后脑勺上又挨了两下。回头一看,电工赵鹏飞正背对着他。小子装什么装?胡立言赶快溜过去,顺势把赵鹏飞向后一拨拉。赵鹏飞替他挨了好几下,转过身来正要为自己讨还公道,女职工们却嚷嚷着涌出门去了,找厂长去!凭什么呀?

  今天开工资。签了字,拿过工资条,胡立言才知道,80元的股东津贴没有了。怎么回事?胡立言知道问了也白问,还是招来周琦一顿抢白:你问我,我问谁去?去问厂长!周琦是车间的核算员,车间里的工资一般是她领来转发给大家,每个月都有职工主要是拿计件工资的职工来找她对账,一张小嘴早就练出了机关枪的本领。胡立言不想惹她,回头看车间主任田慧,两个胳膊抱在一起,象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办公桌前,一双眼睛红红的。哭了?胡立言还想逗乐子,田慧脸一沉,那边周琦就骂开了:快滚!胡立言就很尴尬。赵鹏飞接过工资胡乱塞进口袋,把他拉了出去。

  下午上班铃响了,没有一个人去干活,受老师傅们的影响,进厂打工的女孩子们也松懈下来,有人开始打打闹闹,有人趴在台板上听起了歌,大大小小的头头们都赶来了,一帮人楼上楼下地跑着搬凳子,把整装和裁剪的职工都叫了过来,开会。

  赵鹏飞不想听,悄悄拉了胡立言一把,哥俩溜回机修屋里去了,两人悄悄关上门,不咸不淡地发了一通牢骚。赵鹏飞忽然跳了起来: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就不信,随手就把手里的烟头向窗外狠狠地扔了出去。下班时,赵鹏飞去找田慧请假,胡立言知道鹏鹏请假的理由全是胡编的,可是田慧什么也没问,挥挥手就把他们打发了。

  赵鹏飞不来上班,机修屋里的坏熨斗立刻堆了起来。没有万用表,胡立言只好拆了熨斗全部重装,很快就把抽屉里的一点配件用完了。平常机修事情不算多,可是现在楼上楼下三个车间只有胡立言一个人,那就别想有一刻清闲,胡立言的嗓门大了起来。这天上午,一个女孩子不小心把梭子卡住了,胡立言给她拨出来后,翻来复去地给她示范装梭,机头扳起来又放下去摔得砰砰响,结果他前脚走,后边女孩子就委屈得哭了起来。田慧知道了很不高兴,中午吃了饭,过来把胡立言好一顿数落。胡立言无动于衷的只顾自己看报,田慧没法,临走时在他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

  过了几天,田慧在车间门口拦住胡立言,问他知道郭玉祥的电话吗?胡立言说不知道啊,问问别人吧,就下楼干活去了。回车间时,胡立言才想起来,郭玉祥家没安电话,打电话找他,只能打到她老丈人或他大舅子家去。是该叫祥子回来上班了,当初人家没钱入股,就让人家下岗,真他妈的没道理,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样了。进了车间,胡立言拐到对门办公室,把这个情况说了。田慧听了挥挥手:算了,你别管了。


  郭玉祥上班头一天,中午胡立言就拉着他上马路喝扎啤去了。大半年不见,祥子的酒量小了许多,无论胡立言怎么软硬兼施,也只喝了一杯。胡立言自己倒是喝了不少,把近来厂里的事拉拉杂杂讲了一通。末了问祥子这一阵子怎么过的?郭玉祥回答的挺含糊:混呗,有什么干什么,晚上帮朋友看摊,有人要修机也去跑一趟,现在活不好找,老胡。胡立言四十八了,听祥子叫自己老胡还是笑了起来:你不是会电气焊吗?祥子摇摇头:不行啊,没用,咱们都不年轻了,你看你这一头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祥子问起赵鹏飞,胡立言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当初他可是车间里头几个交钱入股的,说不干就不干了?

  郭玉祥上了班,头几天胡立言却没轻松下来。领导打发郭玉祥上了五楼仓库,拨拉出一堆闲置的离合电机,让祥子能修的修,能配的配,实在修不了的,两台拼成一台。祥子每天早上露一下脸,换了工作服就上楼了。胡立言很不耐烦:机修屋里有案子,有台钳,干嘛不在屋里干?跟着祥子上楼,把电机提下来几个。不料厂长看见了,立刻叫他们搬回去:仓库里的东西,没有手续不许出库!捎带着把保管也训了一顿。胡立言平时有点大大咧咧的,这会也琢磨出来了:当初祥子下岗时,和厂长吵过一架,胡立言和赵鹏飞跑到田慧办公室里,说了一大堆不好听的,田慧受了气,去找厂长贺德明现在叫贺总经理的又吵了一回,总经理现在是成心整人哩,他妈的。

  修完电机,郭玉祥回车间那天,赵鹏飞也来了。田慧堵住他:不想干了?鹏鹏满不在乎:干不干都不发钱,干又怎么样,不干又怎么样?田慧更不在乎:行,你自己下岗的,把电工工具给他俩。鹏鹏打开抽屉和工具橱,一捧一捧往桌上堆,一双穿破了的绝缘鞋也臭哄哄地搁了上来,胡立言刚想伸手扔了,鹏鹏一鼓眼:不要?随手扔出了窗户,验电笔是坏的,一撅两段也扔了出去。楼下有人骂了,鹏鹏探出头去,嘻皮笑脸地对不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田慧又气又笑:嫁你自个吧,嫁个老母猪。鹏鹏立刻转过身来,张开双臂朝向田慧:是不是象你这样美丽,大大的耳朵,长长的嘴?田慧嗔红了脸,抡起小拳头要打,却让周琦叫出去接电话了。

  电话是总经理打来的:缝纫车间下午休息半天,样板有问题,裁剪的活要停一下,现在这批活不急。田慧过来给机修说了,进车间去通知大家。鹏鹏一看十一点多了,把祥子肩膀一拍,头向外一歪,作了个喝的姿势。祥子说再等一会吧,鹏鹏就躁了起来:快走,怕什么呀。

  换了衣服出门时,田慧回来了。鹏鹏还忘不了挑衅:田主任,跟我们喝酒去吧,快下班了。田慧当然不干:醉死你,掉河里。鹏鹏一脸坏笑:诚心诚意请你喽,主任赏个脸吧,再说了,天上下雨地上流,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胡立言和祥子忍不住都笑,田慧生气地追过来要打,三个人滚下楼梯落荒而逃。

  哥仨又坐在一起了。喝着扎啤,鹏鹏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哥俩:咱厂西边卖烟酒的不是不干了吗?厂里要另外招租,本厂职工优惠,一个月六百,我想租下来,给厂里说说,一次先缴半年的,你们看干什么好?胡立言和祥子都摇头。其实鹏鹏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我想开个黑白铁加工门市部,封阳台,做防盗门什么的,我那里西边小区开始回迁了,我舅舅家也有一套房子,老邻居老街坊有几十户呢,我估计开张问题不大。怎么样,请二位老师咱们一块干?鹏鹏知道他们对企业还有留恋:实在不想离开,晚上过来帮忙也行。

  听鹏鹏管他两人叫老师,哥俩笑岔了气,胡立言酒也呛了。鹏鹏却一脸正经:吃饭要钱,喝酒要钱,抽烟要钱,还有,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在厂里耗着,一个月三百,四百,干了活见不着钱,去年欠了三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不给。今年的工资开到几月份了?胡立言想了想,三月?四月?三月吧,祥子还没开过呢。鹏鹏把酒杯墩在小桌上,伸过手来:现在六月了!胡立言点点头:鹏鹏这小子脑瓜活,做事一向比别人办法多,自己虽然比他大几岁,其实混得远不如他。祥子说我看行,无非是挣多挣少的问题,其实一样得下力。胡立言也觉得问题不大。鹏鹏就高兴起来:胡哥!我敬你,祥子你不够意思,俺俩喝了三杯了,你连一杯都没喝完,干了!干了!

  这一顿酒喝了一下午,临走时鹏鹏又想起什么,回厂别给别人说啊,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给朋友借来五千,老婆不知道。赵鹏飞的老婆也是厂里的下岗职工,哥俩当然都理解。胡立言就打趣,老板,没问题,你说了算!鹏鹏笑开来:鸟!什么老板,我要真当了大老板,就把这厂子买下来,先把这些混账书记厂长全开了,胡哥你来当厂长,哈哈!临分别,三个朋友郑重其事地握手:一言为定。

  郭玉祥回到家,老婆梁凤英随后也回来了,女儿缃缃去把她妈妈接回来的:菜没卖完,而且有点蔫了。祥子随手抓了几把,下厨房做饭去了。吃饭时老婆问他,冰箱什么时候修?祥子含糊了几句,把鹏鹏的事说了,老婆也高兴,祥子说走着看吧。

  车间里生产时紧时松,没活时歇两天,有活时加班加点。哥儿仨天天聚到鹏鹏的门市部里,中午不一定,下午六七点的啤酒是一定要喝的。工具,设备买来了,支起一张小床。第一个防盗门给自己作的,在朝着厂院的东墙上开了一扇门,因为是本厂职工承租的,厂里也就没干涉。几个防盗门卖出去后,鹏鹏又雇了两个小伙子,添了一辆三轮车。渐渐地就有客人主动上门来了。鹏鹏寻思得挂个招牌了,给哥俩一说,马上去买来一捆红塑布。招牌当天就作好了,祥子还焊了一架铁梯子。胡立言用抹布蘸了点水,在招牌上写下四个大字:金刚铁艺,然后用粉笔描了框,改了改,用黄油漆涂了上去,然后又用白漆涂出立体效果,下面添上两行美术字,专门制做防盗门,封阳台,上门服务。金刚铁艺四个字是行中带草,在招牌上方靠左一点,两行美术字是变形的黑体,写在下边,整个布局不平衡中见流动,大气而又端庄。金刚铁艺?用这个名字,行,鹏鹏很高兴,当下就抓起绳子往房顶上爬,把招牌树起来焊了上去。三个哥们往后退退欣赏了一会,俩小伙在旁边不停地恭维胡师傅有才,鹏鹏一高兴,又想喝啤酒去。祥子不干:都十二点了,你俩家近没事,我可路远着呐。鹏鹏一想也是,就把祥子放了,拉住胡立言,咱们往回走,到家门口喝去。

  郭玉祥到家已快一点了,这是十来排老式的红瓦平房,原来往北可以看到一片树林,虽然偏僻,风景却不错,这两年新的建筑纷纷盖起,树都砍了,黄河大坝也挡住看不见了。两排房子间砌着砖墙,自然的形成一个大院子,如今大家都在房前屋后搭起了小屋,原来的院子窄得象小胡同了。进了门,老婆梁凤英躺在床上还没睡:怎么回来这么晚?锅里有绿豆汤,饿不饿,给你拌个黄瓜吧?说着就要下床。郭玉祥摆摆手,俯身朝睡在外间的女儿看了一眼,钻进小厨房洗涮去了。出来时,梁凤英已下了床,绿豆汤盛在大茶缸里,茶缸使了这么多年,都还没磕过,工业学大庆先进生产者的红字仍然鲜艳夺目,馒头包子都还有点热乎,包子是早晨买的。祥子站着灌了一气绿豆汤才坐下来:包子怎么不吃?天热坏得快。梁凤英懒懒地在对面坐下:我问了,修冰箱要一百多块钱,缃缃不吃,说给爸爸留着,说你喜欢吃鸡蛋韭菜馅的。今天缃缃返校了,开学要叫一百八十多元呢,初三比初一初二书都多。小声说着话,梁凤英走过门口朝女儿看了一眼,天热起来,女儿把小床挪到了门口,只穿着背心短裤,什么也没盖。小胸脯刚刚有点鼓,这孩子比自己还矮,发育得比同龄人显得晚多了。她回身端起锅,问祥子还喝吗?郭玉祥说不喝了,起身漱漱口把门掩了。上了床梁凤英侧过身子,伸出右手攀住丈夫热乎乎的肩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忽然觉得心里慌慌的。郭玉祥倒是一躺下马上就睡着了。

  这一夜梁凤英始终没睡好,老是作同一个梦,梦见郭玉祥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好不容易追上了,拉住人一看,却又不是祥子。天亮了,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躺到六点半,悄悄下了床,炒了一把青菜,下了一锅面条,两个鸡蛋都打了进去,盛在大碗里凉着,把门口晾的衣服收起来,洗干净的汗衫扔到床上,把祥子晚上脱下的背心衣服泡进盆里,做完这点事,梁凤英就有点喘了。郭玉祥吃了饭出门时,梁凤英拦住了他:老郭,你上医院看看去吧,你这一阵子脸色一直不好,怎么老是发烧呢,说着竟把身体靠住了丈夫。郭玉祥忽然觉得老婆模样还算端正,趁势就想搂她一下,抬头一瞥,女儿醒了,赶快把梁凤英推开:我没事,走了。推车出了门,祥子回头看了老婆一眼。梁凤英往常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他老郭或老郭同志什么的,今儿怎么怪怪的?

  看着郭玉祥走了,梁凤英才回屋招呼女儿:妈妈买菜去,你吃完饭收拾一下。梁凤英好一阵子没上街卖菜了,这些天家里的菜都是买着吃的,在家门口摆摊卖不着,跑远一点中午又回不来,大日头晒得人头发昏,下午回家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歇了这营生。女儿缃缃跳下床来,胡乱套上衣服:妈,我去吧,还是我去吧!梁凤英想想也就答应了,掏出十块钱:买两斤鸡蛋,菜你看着买吧,缃缃答应着洗脸去了,梁凤英又喊:把洗衣粉给我啊。

  因为家远,郭玉祥上班反而是从来不迟到的,拖完地涮拖把时,田慧也提着拖把挤了过来,招呼祥子一回儿开个会。

  会就开在车间办公室里,老职工都叫来了,坐不开就站着,贺德明也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别人,他木着个脸好象自说自话一样:过两天开工资,先给孩子们开全工资,老职工发一半,每人二百五十元,管理人员先不发。这批活要赶一赶,从今天起晚上加班到十点半。劳动纪律不要松懈,上班不许干私活。说完,朝着车间主任田慧点点头:你看着安排,我还有事,径自要走。

  胡立言和祥子没进去,就斜倚在机修门口。听到厂长说加班,祥子捅了胡立言一下。胡立言斜了祥子一眼,回到自己座位上:他妈的,又拖了一个多月,才发二百五,说着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朝着祥子指指点点:我看你这小子才是二百五,别以为你改了名叫总经理我就不认识你了。祥子也笑,把桌子一拍:反了你了!不听我的话,立即开除!这时门口有女孩子叫胡老师,机器坏了。胡立言眼一瞪:等会儿!女孩子吓一跳,吐吐舌头走了,两个机修这才抓起工具进了车间,修好机器回来时,厂长还没走,敢情又让职工缠住了。几个女人围着贺德明七嘴八舌:股东津贴是股东大会决定的,凭什么取消啊?董事会也得服从股东大会吧,不能少数人说了算吧?胡立言听得冒火,大声骂了一句傻B,把祥子推进屋,望后一抬脚把门撞上了:明明是集资,偏要说成是什么入股,厂长变成总经理,书记变成董事长,主任科长变成了董事,除了总经理董事长的工资改革了上去,纯粹是换汤不换药,职工掏钱入了股,董事会里有一个干活的职工代表吗?这叫什么狗屁股份制?全是他妈的骗子,这三千块钱喂了狗了!祥子当初没钱入股,以至于第一批下了岗,看到胡立言嘴里没一句好话,不知说什么好。胡立言只顾转着圈子骂人,没注意身后门已经开了,贺德明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几个女职工在他身后挤眉弄眼的指指戳戳,田慧正在拉开她们。胡立言挺直了身子,眼睛盯着总经理走了两步,叼出一支烟点上了火,这么僵了一会,贺德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把门一摔走了。

  晚上果然加班到十点半,哥俩来到鹏鹏的门市部,相帮着装了几扇门纱,就没干什么活。临走出来锁门时才发现,临街刚刷白的墙让人喷上了办假证的野广告。鹏鹏笑骂了几句,回头提出剩下的白漆盖上了,让胡立言明天写几个字。

  金刚铁艺的招牌树的挺扎眼,上班路过的同事看到了,中午就有三三两两的人转过来看热闹,田慧也过来看了,笑了笑:没想到胡立言还有这个本事。鹏鹏心情好,嘻皮笑脸的和主任打趣,田慧却不理他,穿过门回厂院了。下午六点,鹏鹏打发打工的小伙子来招呼他俩去喝酒。胡立言和祥子商量,晚上等跟班的干部走了,留一个人在车间守着,过来一个人干活,两个人轮流干,钱对半分好了,鹏鹏本来有点懒,巴不得哥儿们来顶上,立刻掏出钱来一人给了四百。祥子说晚上加班,车间管饭,下了班就不过来了。鹏鹏说天热,过来喝一杯多好,祥子说天天喝胃受不了啊,鹏鹏就说随你吧:一个月该给多少钱,我心里也没数,二位大哥要是嫌少呢,咱们再商量,这个店是我投资的,本钱还是借的,得赶快还人家,不管怎么说,我挣得肯定比你俩多。胡立言和祥子都说,鹏鹏你是老板嘛,鹏鹏你是个好人,鹏鹏你够朋友,咱们老同事这么多年,哪是钱能买来的?鹏鹏就很高兴:来,干了,吃了胡哥郭哥都回车间吧,别让头找茬子,今晚不干了。看着胡立言和祥子回去了,赵鹏飞抄起了焊把子,他是真心想让哥俩歇歇,至于自个,累不累反正都是给自己干。不想焊门上的铁皮时,鹏鹏一不小心就烧出一个窟窿,检点焊条头补了几次,反而把窟窿烧大了。旁边两个小子偷偷吱吱,赵鹏飞很没面子:笑什么?你们来焊。两个小伙子都说不敢:铆工怕厚,焊工怕薄,郭老师说的,得找块薄料练熟了才行。鹏鹏不服,到院里找了个铁疙瘩搬回来压在铁皮上,焊条一点一戳地又试了试,不料根本没焊透,一掀就开了。心里这才服了郭玉祥:人跟人一样,活跟活不一样。回过头来训两个小毛头,你们好好学,干好了再往上长工资,别老不开窍。

  郭玉祥回到家吃了块馒头,摸出钱交给老婆:有零钱给我两张。梁凤英把钱又推了回来:我还有呢,冰箱修了,换了个启动器,花了二十五块,你刚开的工资还没动呢。郭玉祥懒得跟老婆理论,留下一张塞进口袋,胡乱套了件汗衫就躺下了。白天在外面干活,祥子还是生龙活虎的,回家路上车子骑多快也没事。只有上床躺下了,浑身的不得劲才一起冒了出来。郭玉祥双手搁在心窝下边暗暗揉了一会儿,很快睡着了。


  转眼到了八月,鹏鹏的铁艺门市部生意很是红火,雇来的两个小伙子干活也能顶上了。胡立言和祥子时去时不去,车间里工作忙起来,就去得少了。厂子不死不活的维持着,名义上搞了股份制,实际上大事小事仍然是少数领导说了算,职工们对厂里的实际情况了解得很有限,知道什么事,也往往过了十天半月甚至三五个月了。这天上班不到一小时,突然停电了:供电局的人来拉了电闸,还给配电室贴了封条。连着十几天晚上加班,这下可解放了,天热得要死,大伙儿挤到水池边,嘻嘻哈哈的洗洗涮涮。有人说这批活悬了,马上招来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叱骂。

  胡立言自然溜到鹏鹏的铁艺门市部去玩开了。鹏鹏不在,过了好一阵才回来,见了他俩摊摊手,象洋鬼子似的耸了耸肩膀:没想到厂里欠了这么多电费,好几十万呢!在这里喝,还是出去找个地方?热死了,出去吧?胡立言无所谓:老板说了算。赵鹏飞一抖,说行啊,你俩换褂子去,你俩看好门,去金富豪。

  一进酒店大厅,暑意全消,祥子竟打了个冷战。哥儿仨找了个角落坐下,胡吹海聊到两点多。鹏鹏照例埋怨祥子喝得太少,祥子说我吃得不少啊。两人正斗着嘴,背靠墙的胡立言忽然伸出手指竖在嘴上。鹏鹏回头望了一眼吧台:是贺头那几个,正和小姐说着什么,两个家伙正接过吧台上递出来的几条烟,塞给客人,五个人脸上都带了颜色。

  看着那几个家伙你恭我让的出了门,赵鹏飞站起来打算招呼服务员买单,却又飞快的缩了回来:是书记大人董事长,他正彬彬有礼地在和一位年龄较大的小姐握手道别。胡立言撇了撇嘴,赵鹏飞看出鬼来了,一挺胸:谁怕谁呀,咱们犯得上招摇吗,天天来这里喝,也喝不起。胡立言暗叫冤枉:我什么也没说啊。鹏鹏把钱点给小姐才回过头来:少来这一套,下回还来金富豪,叫你买单,吃定你了,哥仨就一起笑,出了酒店门,蒸腾的暑气立刻叫大家闭上了嘴,热死人了。

  回到车间,田慧正招呼大家搬凳子下去开会。整装车间里,贺总经理给大家表示道歉:原来打算这几天给大家发一个半月的工资,现在只能往后拖一拖了,企业的困难大家都知道,总厂没有钱,供电局来要电费,这钱不给不行,主要靠两个公司掏钱,厂外那个公司就不说了,没办法,今天又耽误了半天,下个星期早上一定要交货,从今天开始,缝纫车间打通宵,整装车间星期六打通宵,田主任,你们车间星期六晚上一定要完活,哪个班先干完活就让哪个班先走。贺德明喝了酒说话特别慢,一字一句吐的特别清楚,说两句还要喝口茶水。大家都烦了:企业搞不好,还他妈的吃吃喝喝。直到电扇转了起来,贺总经理才清醒了一点,说了散会又补充:全体管理人员从明天起全部下整装,一律不许请假。

  两个机修看见来电了,立刻溜了出来。刚进屋就有三班的女孩子来找,说班里的电扇不转了,两个人查了查,线路没问题,头顶上的电扇嗡嗡响。祥子搬来个高凳子,架在机台上,胡立言站上去,用螺丝刀拨了一下扇叶,电扇摇晃了几下转了起来,胡立言蹲在凳子上,拉开领口吹了一会儿才跳下来。

  机修的事情多了起来,一会儿女孩子说刹不住车,一会儿楼下的老师傅说熨斗不喷汽,裁剪的案子有点晃,让他们上楼去紧紧,整装要再加一个熨台,没有插座可用,临时拉线安了个新的,一直忙到晚上七点,车间里已经吃完饭开始工作了,两个人才回屋。田慧提了两袋包子过来:你俩快吃,吃了饭还有事。胡立言问干什么,田慧说买方便面去,再买点火腿肠晚上吃。胡立言看看祥子:我们都没办过这种事,天都快黑了,上哪去买这么多?田慧说很好找:北坦派出所还不认识吗?从派出所门口南边往西走,第一个路口往南拐,不到馆驿街,路东有个店,他们晚上不关门,快吃,我还有一大堆事,走不开,钱给周琦要。胡立言无可奈何:让人套上了!田慧扑哧一笑,回办公室了。祥子抓着一枝筷子,朝着胡立言头上挥舞:驾!驾!驾!不套你套谁?胡立言哭笑不得:主任说的是咱俩去,一辆自行车根本带不了。

  买了夜餐回来,三班的班长又来叫老师,说电扇又不转了。哥俩商量了一会,估计是电容坏了,找不到可换的电容,只好关了机修屋里的电扇,把电容卸下来,给班里的电扇配上去。祥子抢先爬上去,才觉出屋子上边比下边热多了。电容安在吊杆上头靠天花板的地方,操作很不方便,爬上爬下两趟,工作服很快就湿透了。鹏鹏临走时溜到车间来玩,看见他俩就坏坏的笑:真卖命啊。胡立言无话可说:自己和祥子这样的人,不到企业关门垮了,好象总还是有点留恋或者幻想,可是离开厂子又怎么样,快五十的人,到社会上去自己找工作,还不如老娘们方便,老娘们再不济还能干个保姆呢!作小生意,本钱从哪里来?看看祥子的包子好象没动,这家伙,刚才没吃饭?鹏鹏一支烟没抽完就走了。

  十二点吃夜餐,胡立言不想吃,祥子也不想吃,两个人都抱着胳膊靠在座位上打盹。主任田慧把自己那份方便面拿了过来:老郭你家远,明天后天还要打两个通宵,要不你回家说一声,明天早上再来?祥子想了想答应了,胡立言把几份吃的都装在一个袋子里,让祥子带走,推让中,觉得祥子的手上很烫:你的手怎么这么热,不是发烧了吧?祥子笑笑:没事,屋里电扇不转了,还能不热吗?胡立言送了祥子下楼,把一袋吃食搁了祥子车筐里,看着祥子出了厂门才回楼上。

  车间里好多人领了夜餐都没吃,有的人趴在机台上打盹,到了三点多,几乎所有的机器都停了,田慧干脆把照明电闸拉了下来关了灯。说是打通宵,实际上没有人真能在机器上坚持二十四小时连续工作,首先眼睛就受不了,看不清楚,缝出的活质量也好不了。

  祥子早晨七点就回厂了,贺德明上来招呼两个机修下楼抬豆浆烧饼,他昨天下班后就在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一大觉,下半夜倒睡不着了,这会儿下巴上胡子拉茬的非常刺眼,田慧说厂长洗个脸吧,象鬼一样,来领早餐的女孩子们都笑起来。

  吃了饭,照例打扫了卫生。祥子往座位上一靠,又抱上了胳膊。胡立言一瞧,怎么大白天睡觉:祥子啊,真打通宵了?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哥儿们可要悠着点啊。无论胡立言怎么撩拨,祥子只是不理,烦了就用土话骂他:拔腚!胡立言没趣儿,溜出厂买了一份报纸回来。


  一连两天都在闷热中度过,所有的工作都象脊梁上的汗水一样粘糊糊的沾手。一天四顿饭,无非是包子,方便面,烧饼,咸鸡蛋,火腿肠,两个机修跟着主任田慧出去跑了五趟,把祥子也搞烦了:好好的食堂干嘛非关了不可?胡立言笑他不开窍,食堂关了门把房子租给别人做豆腐,总厂可以收房租,办下去厂里还要贴钱。几个做饭的下岗算个鸟事!机修原来五个人,现在还不是只剩咱俩了?

  整装也要打通宵了。下午,两个机修给他们车间临时拉了一条线,装了三个钠灯。从梯子上下来时,祥子脚下一软,差点踩空,胡立言吓了一跳,再也不肯让他上了。到晚上就没事了,田慧抱着件返工要拆的衣服过来招呼:你们歇歇吧,睏了就睡,厂长让明天早上男的都下去帮着装车去。祥子把工作服团成一团,压在胳膊下,趴在桌子上了。胡立言不睏,正寻思溜到鹏鹏那儿看看,鹏鹏却先上来了:买了个手机,干活没电话实在不行。怎么不开电扇?这屋里热得象个蒸笼。摸摸祥子:哎呀!祥子蒸熟了!胡立言解释说,电容挪给班里了,还没买呢。过来摸摸祥子,果然热得烫手。祥子让哥俩吵醒了,抬头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又趴下了。鹏鹏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夜里一点多,缝纫工序完活,田慧把打工的女孩子和老职工都打发走了,留下班里的质检员处理返工活。路远不愿回家的,就在车间案子上躺下了。三点种,返工活也处理完了。田慧过来招呼:活完了,你们机修也走吧,说着还用小手在下巴上摸摸:你也象鬼一样。胡立言知道自己脸上胡子拉茬的不好看:不是还要装车吗?田慧说不用了,楼下封一箱就装一箱,不用这么多人了。胡立言摇摇祥子:走了,下班了。换好衬衣,祥子还不动弹。胡立言就去拉祥子的胳膊,祥子脑袋耷拉着在桌子上磕了一下,这家伙!胡立言抱住祥子,拍着祥子的肩膀,拍他的脸大声呼唤。田慧闻声跑了进来:怎么啦?胡立言说糟糕,祥子怕是中暑了。祥子的胳膊软软的耷拉着,田慧拿来湿毛巾给祥子捂上,喊了好一会儿,祥子才勉强睁了一下眼皮。大伙儿都惊动了,相帮着胡立言把祥子背下了楼。一辆的士很快进了厂。扶着祥子坐好,胡立言正要关门。却让贺德明粗暴地拉了下来:不用你去!说着招呼总厂的两个干部上了车。

  天亮了,医院那里把电话打了回来:祥子没了。田慧听着电话,眼泪就下来了,围在电话旁的女职工都唏嘘起来。胡立言脑子里一片空白,糊里糊涂的下了楼出了厂门,顺着院墙一直走到鹏鹏铁艺门市部才站住。才六点多,鹏鹏还没来呢。雪白的墙上又让人涂上了野广告,两个红红的字分外刺眼:办证。

  旁边立交桥慢车道上,赶早班的人们被一声怪叫惊了一下——胡立言仰着头,狼一样嚎叫着。



来源:《工人诗歌》2号,2009年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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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


《工人诗歌》第1期卷首语·目录

《工人诗歌》第2期卷首语·目录

《工人诗歌》第3期卷首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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