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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彼得·霍恩│普拉姆斯泰德哀歌

南非 彼得·霍恩 工人诗歌 202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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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工人诗歌》3号选录了《哀歌一》,以及《内战诗章》第15篇《我们要求生活工资!》。这里发布整组《哀歌》。这是血与火的年代淬砺出来的激动人心的杰作,尽管随着种族隔离的结束,诗人也随之进入“不确定的未来”……至于在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工人组织,在新政权下被悄无声息地全面瓦解,尚有待后继者认真研究和吸取教训,以结束现在或将来的产生《哀歌》杰作的时代,彻底摧毁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早些年曾通过朋友联系过译者罗池。他说准备对《彼得·霍恩诗选》做一次校订,但是到了《工人诗歌》付印之前,都没有回音,并且失联了……只好仍按原样。如果哪位读者朋友跟罗池有联系,务请帮忙告知。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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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姆斯泰德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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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达伍德,我的朋友和老师


作者│〔南非〕彼得·霍恩(Peter Horn,1934— )

译者│罗池

来源│《彼得·霍恩诗选》

河南教育出版社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第四辑


※ 普拉姆斯泰德,开普敦的一个街区。


“……但对于成年人我们自有特殊款待,不仅是娱乐,更从解剖学上给他展示金钱的繁殖:生殖器官、细致、全面、有效——卓有教益发人深思……”
  ——莱纳·马里亚·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哀歌 一



即便我尖叫,又有谁能听见?我的声音回响在混凝土的院墙围绕着我舒适非常的监狱:它渐渐消隐的回声能否传给我呼告的人们?或许隔离区之间的隔音设施无法渗透?而且即便我被法律和恐吓蒙蔽的声音能到达并触动人们的心灵,但他们被重复性的劳作和极度的贫困束缚,但他们有时间来听吗,但他们会理解吗?因为美也同样是你我心灵之间的藩篱,而矫揉造作、毫无创造性的语言花招叼着它自己的尾巴就号称是诗歌。我因此犹豫,我不敢号召团结到诗人的呼声周围。因为有谁能使用诗歌?特权阶级不行,都要经过训练才能理解,工人也不行:他们操心的是食品和住房,他们歌唱的时候,他们唱的是曼德拉和马兰古。
那么我是不是要写作?只献给那些跟我一样无家可归的、被排除在外的人,他们在被扭曲被灼烧的梦里建造乌托邦,他们聚拢在油灯下孤独的火苗就像显灵的守护神抵御着越来越深的黑夜我是不是要从诗中删除那种没有诗意的陈述比如:牛奶价格上调让牧场主发财并且让开普平原的孩子饿死?又如:OK商场提高红利60个百分点,是从工人荷包里偷出来的?
我的声音有市场吗?我是不是要被八哥羞辱——这些呱噪的鸟儿——它们在屋顶自在地啼鸣从不被拘禁和管制条款吓倒?我是不是要强忍欢笑和眼泪,乖乖顺从那个不可冒犯的审查机构,它的名字是不能亵渎的?我是不是要用莫名其妙的吠叫来说话,一个古怪的老头,就是一个压在我肩膀的包袱?咳嗽:我是重要人物!就在街角上?我白天要不要坐在椅子上像一口麻袋?我夜里要不要躺在床上像一块石头?到吃饭的时候,就撑开喉咙?到睡觉的时候,就闭上眼睛?
不!是提起油灯为其他人照亮黑暗的时候了。沉默的话语我已经说得太多,但没人能够理解。我已经呼吸了太多的盐、海、词、风,美的象征和臭烘烘的黑暗从我良心的洞中喷出。这种种消沉的迷醉已经够多了。
我已经在发音优美的措辞和铝箔中包装好真实,删简并装订成诗集。但真相的背后是死亡。泪水的领悟是痛苦。
从现在起不再有哆嗦的句子和结构在字面下传递然后落空,不再有词语在我嘴里发干。没有诗能建立在逃避和幻想的流动的沙丘上。
面包仍旧是珍品,黄油比一切诗意更重要:所以我谈论面包黄油和茶以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到不了饥民的手上。我要谈论瓦楞铁窝棚和伤寒病,这是不能用推土机根除的,哪怕你把那里的居民推进地下,因为人需要住所。
我要像一个中国诗人那样说话,他说“人民正在挨饿,因为富人霸占得太多;这就是他们饥饿的原因。”一个说了几百年的声音,冷酷无情,一个除去所有铺垫和形容词的声音,说的只是值得说的事实,只要还有痛苦、饥荒、死亡和谋杀。
说一定会有自由:只要我们将它建立。说一定会有面包:只要我们将它分发。说一定会有住房:只要我们拥有它们。说一定会有友谊:只要我们为它战斗。
*马兰古,Solomon Mahlangu,非国大烈士,1979年被绞死。




哀歌 二



的确,我们限期已定的生命没有足够的时间像月桂那样生长,一块阴影比所有的绿色更黑,而且沉默。诗人没有人性税赋的豁免权,不能避开所有的命运——避开所有的命运去追求孤高者的昂贵命运,当其他人在铁丝网那边度日如年的时候。仅仅来到世上还不够。这里还有人需要我们的友谊,我们也需要他们的。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我们也一样,只有一次,并且不能重来。但只要活着,成为一个人,哪怕只有一次,我们在这土地上的一生就是我们的宣言。
你已经去到了那样的一个地方没有雪,没有冬天,没有风暴,没有倾盆大雨,没有时间会从沙漏的细颈里流走,在那里不会让你听见种牛交配的喧哗,或咆哮的河水倒进峡谷,或者青蛙在性爱的狂欢里鼓噪;你已经抛下了这世间种种宏伟计划的迷乱,派系的争斗,贫穷的生活,和经济问题。
但我还要在喝汤的时候算计收支账目:两千个失败战役,一百万牺牲者。我的心是重的,我的灵是倦的,我饮过思想的死牢里每一个人犯,我数过你思想中痉挛抽搐的喘息,我见过血冲洗街道,然而,这一切跟你的痛苦相比竟无足轻重。
我写作,因为我活着,在午后在黄昏渐冷的时刻害怕遭到报复。我听见眼生结石的蛤蟆合鸣:我的胃在翻腾当它们咕呱咕呱咕咕呱在沼地横行,它们的诗歌,除了空虚就是大吹气囊。唱吧,伙计,一块唱啊!我不唱:我什么也不会,除了描述,报道,和见证。我写作,直到我被人从桌上撕开,戴镣,挨揍,吃鞭子。
然后我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是什么将剥掉我眼中的铜锈,然后我将看见禁止我看的东西是什么。被别人拉走,装上卡车,拖进监狱,我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是人民的自由。
此刻我静静坐着,明白这还没到头,还没有。在这沉默中我写作,进行比较,发明符号,表达我尚未知晓的事。我要写的是让人说的,让许多人说,然后让无名的人歌唱,刚开始还是结巴,并不理解,但越来越强,一首赞歌,在对牺牲者的哀悼中充满对胜利的认识,它从纸页上升起从作者的疑惑中把实情提炼,这首诗,不再是诗人的了,成为大众的声音,它的语言融入鼓点和呼号的大合唱,然而,这首诗仍保留生活中的这一刻的声音。


哀歌 三



歌唱爱情是一回事,黎明前惊飞的扑翅的心跳,你的手在我的发间的温柔,或沉默的音乐。但要唱一辆汽车的底盘上单调的重复的不断拧紧同一颗螺丝却是另一回事。传送带吞进活人吐出四个轮子的自行铁器。如果一扇车门不够牢靠,会有老资格的在那头挥挥手。然后传送带继续。
我们有一个不可剥夺的权利去为工作而死。我们有一个自由去离开窝棚找个工作,去被捕,因为没有通行证,或者没有交税。我们肯定会得到饥饿工资,如果能找份工作。我们绝对会挨揍,用木棍和牛头鞭,如果我们敢抱怨。
混凝土搅拌机在郊外爬行,吊车和起重机冬雨之后萌发并为一个更清晰的未来提供结构性增长点。打桩机摧毁按人种编排的过去。预制钢构件也运来了,找到它们的位置。平板玻璃窗在港口那边反射出它们文明化幸福的讯号,鼓风炉,探矿塔,蒸汽机车和巨型发电机,优先股和信用债券的圣殿,铁丝网和了望楼。以可靠的坏品味广告牌上的郊区好生活比生活的标语牌更大。而:景色如画的贫民窟升起煤火,冒烟,灰蒙蒙的四壁。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跋涉在疲劳的每一天,在天空上,在这块土地的温暖阳光下,齐腰深的潮湿污泥,崩解的污泥,在这个满是超级英雄的惊恐国度的天空下,稠密的污泥和说话的污泥,在这美丽的割裂的地面在肮脏的思想中间在干净的脸庞后面,我们,在半真实的废话中拖着泥污的身体,模仿,偷窃,为污泥塑造并将注定变回污泥的:我们打滚,干活,在泥潭里,像一群猪。那么,让我们抬头吧!向前看看吧!
在清晨灰色的巨鸟多么怪异,它们从天顶空洞的穹窿开火,把咆哮的沉默射向我们:异议人士。流动的梦魇一遍又一遍。历史的重复。布告叫喊像沙哑的鹦鹉。但墙上的字迹是看不见的,遵地方长官之命。
然后呢?我们要钳制自己的嘴吗?缝起唇皮?呆在泥潭?
起来吧人们!起来吧,离开这些污垢!你并不是非得割断自己的喉咙不可,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有所作为。
可以听,可以说。要牢记和宣传一百种说不的方式,在一百个不同的场合都是有用的。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是说不。去做你不该做的事情,是说不。细细地辩争你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是说不。愤怒呼喊,是说不。对那只撅向你的臭屁股放声大笑,是说不。组织工会、罢工、静坐,是说不。当时机已到,行动起来,是说不。
问问是谁吃了我们的肉是谁的盘子里盛满我们的未来。坚决地问,让所有的人听见。提问,并公布答案。并记住:
我们的贫穷是三百年累积的贫困。贫困就是我们的肉和血和呼吸。我们只有这唯一的星球而它是荒凉的。唯有它是我们抵御冷冷太空的藏身之地,但有人却用贪婪剥蚀它,把它变成不毛之地。失去这星球我们就一无所有。失去这生命我们就一无所有。难道我们还能指望别的吗?
是时候了,该造房居住。是时候了,该缝衣穿着。是时候了,该烤面包来吃。



哀歌 四



城里的人们啊,我们为何在冬季忧伤?难道我们不能像迁徙的鸟群沟通我们的意图?在这最后一刻难道我们还不准备起飞?从停滞的池塘飞起白色羽毛?难道我们没嗅到,千百年来,在我们的目的地雨水充沛鲜花盛开?难道是那些镇暴车和警车挫败了我们的意志?
酒是苦的,如果我们不滤掉残渣。但饥饿和渴望并非命定:我们勇往直前。让我们利用这些吧!让我们想象混沌,混乱,法律和秩序的终结,180日拘留的终结,审查和查禁的终结。唯有思想能颠覆一大群人还能让他们溃烂。
想想看,连这些城市都会结束,就像从前的那些,像淫荡的巴比伦,像所多玛和蛾摩拉。记住,这些城就跟我们的城市一样:尽管比约翰内斯堡和开普敦小一点,但贫穷的恶臭和剥削的气味早上扑鼻夜里更令人作呕,在街道和市场为一个铜板搏斗的激烈程度跟阿德雷街一样。
我们可以想象那些振奋人心的混乱,当终有一日供水系统中断,然后是电力在康斯坦莎崩溃;高峰时间的自动红绿灯瞎了。因为生命要继续,自然而然地,在枪炮之间,而人们要喝啤酒和白兰地,并把他们的惊讶之情吐露给他们不再享有特权的朋友说说在军队的组织如此严密警察的网络如此强大的时候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而那个大老板肯定已经躺下了。
还有些恼人的事,如果你突然就不能说你说惯了的话,比如“滚开,黑鬼!”你很可能会因为这些去坐牢的。如果朗德博斯私立高中变成全民制学校,如果没有仁慈的法律隔在人和人的自由宣言之间,父母们会多么惊惶。还有更糟的事情会发生:司法,私有财产的看门狗,再不能保护民主社会的公正:富人会比穷人受到更重的惩罚。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受害人会怎样面临他们的苦难,最后一批注定要死的幸存者会要求按照合法程序受罚,比如给证人上电椅,鞭挞国家之敌,把一个劳工倒吊在树上,他口渴的时候就往他嘴里倒开水,胆敢“放肆”,就把他抽到死。
他们不再与什么伟大或重要的行为有关,不再是神话、童话或历史课本的演员,不再是可怕的白种野兽,上校、将军,会供认制服的残暴,重复一千遍,就在我们面前。
难以置信的事情都会发生!畏缩的头脑要眼看着工人们,现在的工人,接管工厂,并按工人自己的利益组织劳动,工厂主们突然解脱了他们巨大的国家义务,没工作,没钱,不得不乞讨,就像从没学过贸易。
怀旧之情肯定会在那些穷困不堪的富人中间滋长,哀叹,时代变得多快啊,当年可真好啊,那时可以从外国输入没脑子的矿工,那时原住民还懂得自己该在什么位置懂得讲礼貌。啊没错,我们可以想象,事情会是怎样。


哀歌 五



有的人睁眼,看到大路通向未来。但我们的眼被扭转向后,迷失在往日的丛林:形象破碎成为琐事。一个个孩子在校园里败坏,在入口处被迫放弃他们的幻想,从此一日日地活着,失去了梦和童话的爆炸力。而我们呢,长成了书呆子,在想哭的时候带着嘲弄的笑和平板的脸。我们冷静地观看人类,那些披着麻袋的,脑袋和胳膊上穿了弹孔的,笑着,哆嗦着。
但我们当中还有人睁开眼睛并不害怕。他们走着不同的路,穿过索韦托灰扑扑的广场,听见警官们在巡逻车里嚣叫。他们在草原大火,在熊熊烈焰中,遇见黑眼镜蛇。横过边境的河流,他们发现水神在汩汩的波浪中向他们奔来,他们感觉到脚下的深渊。他们看见青石在云层里烧穿一个洞,他们大笑着知识的笑。
他们忍受着赤裸裸的恐怖主义的恶骂:看一看,解读,摧毁。他们听见有很多声音在说:凄凉的是生命的早晨,凄凉的是死亡的黄昏。月光不能照亮他们的黑暗,日光也不照耀他们的绝望。
对他们来说最好还是装备上坚如防弹玻璃的幻想,然后扛着这重负,呵护他们的心中一个渐渐长大的希望:最后一击时愤怒的豹群。它们的牙齿:残缺不全,由舌头爱抚着,它们还能咬,还能从猎人那里感到恐惧。但它们无法逃脱压制着我们的那一切——记忆。仿佛它们全被驱赶着紧挨在一起,从很久以前,从它们的童年。而它们的第一次自由,四岁时在一个早晨丢失的自由,渐渐模糊,它们走动着,沉默着,在友善和残暴中间。
逃学的人将在他们的时间里掌握世界:混沌的主宰者将从灌木林走出来,穿着工作服庆祝节日:再一次回到童年,所有的思想在这里成为无尽的原野和梦想池塘的黑眼睛,学校放假了,气球吹胀了,教堂的大鸡巴在欢笑的节奏里放纵摇摆。


哀歌 六



但他们是谁,那些逃离这个国家的,那些比我们的生活更流离的,那些被更坚定的意志驱使着去爱去恨的人,那个意志把他们来回折腾,把他们从这个海岸扔到那个海岸,然后又猛地把他们拖回来。每天早晨他们向着我们国家的门户抽烟,他们的眼中是等待,他们的手中是炸药,他们的影子延长,伸进这片失落了的土地,而泛滥的阳光在莎草滩里汹涌,而风沿着荒径卷着泥尘。来复枪唱着他们结结巴巴的晨歌:机械的颤音,护卫一块疆土:Izwe lethu!
于是有很多人被迫切地驱策着去扮演花开成熟心中充满光明的样子,英雄或许就是那些注定要早死的人。风暴领头在前,指望着吸引他人一同追随到那道路淹没洪水肆虐的地方,一步步迈进的腿丈量着虚幻的疆界,一个崩散帝国的军团,最后一块被肢解的碎片,为城市所抛弃,他们在盘旋的激流上僵硬地伸着脑袋:要命的勇气的漂浮的残骸。
但他们并不是英雄,当他们被生下来在痢疾和没洗干净的尿布的臭味里,当他们长大,浮肿着空空的胃。他们的英雄品质生于绝望,生于为几个便士打拼的无穷无尽的失败,他们的斗争是要说出需要说的话,要唤醒大众,那些被主子践踏过但又甘心继续被践踏的人。他们的毅力来自监狱,来自审讯,随时准备放弃,远离斗士的宿命,但为斗争的逻辑所驱使,一步步走得更远,否则就被压得粉碎。恐惧着死亡,他们克服了他们对死的恐惧。
我时常在晨雾里听见他们的歌声从棚屋上飘来:强过其它声音,一道知识的冷墙,简直没有一个词适于我们的语言给新事物的新命名,在铁丝网背后创造出来,尽管还深藏在人们的肚子里,但捶打着我们崩毁的堡垒的四壁,让我们充满希望和惊恐。
惊恐的是那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看不见、感不到的人,他们的心里装满谨慎和常识:他们一无所有除了一点犯罪感,但他们洗净了两手摆脱了干系。等待着最后判决他们伸张着自己软弱的好心愿,睁着眼睛,注视着双头的恐怖,在等待时机。但那些涉过不可逾越的梦想的人从没有过罪的体验,他们也不尊敬跪拜者。汗水在脸上结痂,他们张开手掌做成一个罐子,把水倾注浇灭他们的渴望,然后他们躺下,休息。
*Izwe Lethu,南非抵抗运动口号,意为“我们的土地”。




哀歌 七



这年轻的英雄竟在死亡的恫吓中变形了:他的猛然狂烈的宿命随刮向山脉和森林的风暴为他歌唱。对于我们,唯有忍耐是持续的:钟表一声声空洞的嘀答添加着我们灰色的时日。但他的生命永远铭记于他此刻的功绩,并把世界改变。当他吹打石柱,当他吹打我们牢笼的栅栏:只有我们知道这没用,我们在剧痛中落泪,像流进沙子的血。我们被山羊的歌声惊吓,看着屠夫的刀子越来越近。但越接近死亡你越看不见死亡,理解力一步接一步展开,变化一步一步完成:连最轻的地震也能够摧毁十八世纪的宗教信仰。国民大会宣告他们就是把大君送上断头台的人。
但火焰还在燃烧从不间断,熊熊验证着自由的必然性。而人剥削人的可能性年复一年越来越不可信。曾经的公理全有待验证。知识,以钻石头的探杆,刺破道德让觉悟绽放:每一朵花都传达一个预言。先是普通麻雀怀疑性的啁啾,然后是中午的沉沉寂静中红胸布谷的断然呼告:“时代要变了!”然后便登上阶梯,层层阶梯,朝向梦幻中的未来殿堂——鸟儿鸣啭清泉喷涌。夏日就在我们眼前!
不是所有的夏日黎明都似这般转变成白天,流动着光明,漂浮着森林的浓浓的绿,不仅有静谧中延伸的新路和升腾的雷云还有池塘里孩子们的尖叫,他们幸福地奔跑进入广阔开放的空间:我们在这里生活,生命是光彩的。终有一日我们会得到它,连同那些住在城里最邋遢的陋巷的,生溃疡的,被垃圾和文化的塑料仿制品充塞的。都不再隐藏在我们心灵的最黑暗里层,我们的世界将走出来。那曾是文字和印刷的梦幻,虚拟的结构,猛然间飞跃,让现实开花,在旧有面前对峙着:充沛的能量,生于变化的骚乱之中,无法辨认,像不可见的电力,驱动变压器。曾倾注了太多明天,心灵的投资盈余变成一个令人震惊的今日。
但还会有人只看到废墟:这些夺权革命中的短视眼会在一段时间里伴随我们。他们,这些不再拥有往日财富的也不能得到新时代的财富:但我们还是别为他们烦恼吧。让我们指引他们,这些新式瞎子,走过明日的迷津直到他们看见,小过失怎样长成大错,并以癌变的暴乱破坏了他们的世界,为什么在大夫的手里只有刀子,砍刀,才能拯救我们。



哀歌 八



暴力是可怕的。然而,悲哀啊,我歌唱你们,被施暴并将施暴的人,懂得撕开肠子和打断骨头的恐怖的人,我歌唱你们,在绝望中,在哭泣里我歌唱你们,我颂扬你们,诅咒饥饿,是它把你们赶出人之为人的界限。我歌唱你们以我歪扭的嘴,无形的游魂啊,你们的安全岛是一个监狱,你们的藏身处是太平间的一张床,你们死在大草原,由野狗执行了葬礼,我歌唱你们,行走在荒漠,在森林,在城市街道上的人们,不再被阳光大道上出汗和恶骂的警察逮捕的人们。据报道你们正进入城区和棚户区。那些渐渐变冷的身影穿过厂房和窝棚,惊吓着经理和长官的就是你们。呼旋的声音奔过颓败的街巷正宣布了你们的到来。友谊越深,股市越恐惧,在铁皮屋顶和泥巴墙之下,臭虫的伞兵部队扑向睡觉的人,老鼠的啸叫侵入橱柜把恶梦惊醒。复仇者神出鬼没,为了被强暴的少女被驱赶的牲畜,为妓院的娼妓,为一个漆匠被腐蚀的肺和一个木匠被截断的手入狱的工联会员的饥饿的孩子,和监牢里一个两眼迷乱瞪着空空四壁的疯子。
我:一个旁观者,曾面对你们,想把经验整理,但它已破碎如尘灰瓦解。直到我明白:这是一种新型的现实,不是用来关注,而是用来投入。
回声在台伯山的峭壁激荡,车轮滚滚驶下时间的走廊,时间的悲伤,被滥用的梦想,丢满啤酒罐子的荒芜海滩,不过是孤单自我的次次破灭。
但这是一个设计路障分布图,怎样接管电台,怎样控制电话局的时期。这是一个研究城市地图和股市复杂性的时期,一个写传单的时期,一个广泛觉醒的时期。一个回忆童年时的山中掩蔽所和泉水位置的时期。


哀歌 九



“煽动”,没错,“宣传”,如果需要的话,当一个人被子弹击中时惊讶的一遍遍重复的叫喊,或一个矿工哮喘时的呼吸;但是当鱼鹰的啼鸣又在泉水和风中传来,却忘了他也是跟我一样受惊的动物。还有钟声响在湖的那边,它是否也是一个讯号,让我们能理解黎明一词的含义?或一朵玫瑰开放,一种比我们的诗更深的红,能展现一面血红的旗帜的含义?
我被丛林中的鸟鸣追逐,被水面和泥塘飘过的芦笛,被深深的淤泥,被我的惊骇追逐:我,想要飞翔,想要诞生。恐惧中我尝试自己的翅膀,纵入不可言说之地,事物纷纷掉落,那些曾让我每日幽居在家中的:桥梁,门户,水井,窗口和塔楼。我生活在或此或彼的悬置之中,没有童年没有未来,被判处要在一个无法看清事物的画框里把世界观察。
但我不在远处,不在早前或往后:我在这里,我望着山脉,海港和空中的雨,望着一尘不染的草地和被分割的网球场,权力的墙围,导致我们死亡的隐匿之物,我看见如洗的晴空被降落伞玷污,我搁置了我对纯洁的梦。
于是,我听见人群在街道行进,在市政厅门前,呼喊我们要面包,我看见上百万工人,觉醒,发现真理,喃喃道,主子和仆人的日子不多了,尽管,还在拼命叫嚷,几个白人劳工的没落贵族哆哆嗦嗦:“闭嘴吧,黑鬼!”手拿左轮枪:撒谎,控诉撒谎的真理。但现在那些曾经沉默的人要开始说话了,从前不敢开口说,他们知道的是对的,怕说错,因为别人告诉他们他们的英语很糟,而且他们一无所知。不再随时准备闭嘴或者“保持沉默”,他们打开话匣子开始说他们要说的事。他们发现这其实很简单,他们的不及格的英语已经足够了:我们要求劳有所得。我们要工作。我们要任命一个为我们寻求利益的政府。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念好学校,这样他们才懂得怎样去寻求他们的利益。如果城里不讲公道,就会有反抗,如果没有反抗,倒不如这城市被火烧掉,趁天黑之前。简单的语言常常有惊人的效果。不用拐弯抹角:煽动,宣传。没错。现在这是必需的。将来有一天我们再来谈谈树林和小鸟。


哀歌 十



另一日将在东方燃起,毫不勉强,不会拖拉着脚,或一颗接一颗熄掉星星,在山顶怯怯地渗出光明,不会这样,它要舞着光明的巨爪撕开黑暗在合声中歌唱自由和喜悦。
将是陌生的,这往日熟悉的城市的街道,将是陌生的,这伪装的沉默中爆发的新生命,将是陌生的,心中的铁锤铿锵的新节奏。在我们的灰色时代这声音就像一座疯人院高声吹响海螺:快乐啊!但今天,是变态倒错在安慰品市场上销售,在政府补贴的课本里发给贫困学童。一纸账单在乌有之地拉长阴郁的天空为此时此刻的苦痛做出偿还。但那些声音的舞蹈什么也没有造成,烟尘和沙土领我们跨越难以适应的卑劣现实:扎根在空虚的肺中的词语要求开花,渴望光明,渴望摇曳,和自由,废除隔离的海滩,成为一个未答复的提问,不再满足于现状牧师的童话故事,无畏地,要求此时此刻的一个答案。
然而,是陌生的,不再生活在地上,不再有我们与生俱来的知识,不得不忘记生存竞争和利己主义的那些礼仪:成为健康和完整的人也是心中一种陌生的疼痛。我曾是什么,惊恐的两手捧着脑袋,但再也做不到,就连我的名字,自我的标记,也不得不丢在身后。我们曾视为宝贵的,成了童年的破玩具。陌生啊,不再继续期待昨日的期待,陌生地看着一切变为切实,在空中展翅,找到一片新的视野。而自由就是在开头的那几天让人精疲力尽,突然间要学习那么多新的答案会累垮最强壮的人。但又让你摆脱疲倦。
我们脚步轻盈地走过狂欢节的盛大队伍,在往日的霸主们笨拙地统治的碉堡的废墟中间穿过一座座工厂,今天它们沉默了,但很快会唱出新的声音。察看我们继承的资产,昨日的工人建造的留给今日的工人,在苦役中建造的将在自由中利用。这不是奇迹吗?惊喜啊,我们将指领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人,要说这一切要发生,我们能做得到,歌唱它吧,因为眼前的事情是应该歌唱的,因为我的声音离了众人的声音将是无助的,怎能把这首赞歌唱响。以上千,上百万的声音,用音乐的翅膀把它托举,要让空气都充满这一句话:人是自由的,不是生来做奴隶。



  彼得·霍恩(Peter Horn,1934— )是南非著名的左翼诗人、批评家、学者,他生于捷克,长于德国,青年时移民南非,1967年创办先锋诗刊《俄斐》,探索植根非洲本土的现代诗歌道路。早期作品沉郁、内省,后抛弃唯美和修饰的主流诗学,以一个国际主义知识分子的姿态,为南非抗议运动创作了大量的朗诵诗和传单诗,被誉为“南非的聂鲁达”。

  本书收录了反映彼得·霍恩创作历程的各时期代表作,包括《普拉姆斯泰德哀歌》、《内战诗章》等在南非民权抗议运动中激起强烈反响的系列朗诵诗。在本书所附的“访谈录”中作者详谈了自己的思想心路和艺术追求。


来源:《工人诗歌》3号,2018年

我们的根据地在车间,在工地,在一切需要劳动者的地方……


公众号发布的作品,已通过菜单进行了分类汇总。对工人诗歌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借助公众号的菜单作系统的阅读。

《工人诗歌》分别于2007、2009和2018年出过三期,共约700页,带有汇编性质,也就是汇集当代工人的以及与此相关的佳作。读者如有需要,可在微信公众号下直接留言,联系编者(第1期已无存货)。如有合适的稿件,或是推荐他人作品,又或愿意译介外国的工人文艺、革命文艺,也请直接联系编者。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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