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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弃传统文字80年之后,这个国家决定恢复它

段宇宏 世界知识局 2020-09-04

最近,很多人都留意到了一条新闻:3月18日,蒙古国政府通过了第三号《蒙古文字纲要》,宣布从2025年全面恢复传统蒙古文字。


所谓的传统蒙古文字,俗称老蒙文,也叫“畏兀儿蒙古文”、“胡都木蒙古文”,而蒙古国现行的文字则是西里尔文字,两者相差甚远。


▲人民币上的传统蒙古文
蒙币上的西里尔蒙古文

实际上,这并不是蒙古国的突发奇想。近30年来,该国政府一直在推动全面恢复使用传统蒙古文字,包括2025年这个时间表,也是早就定好的。每届政府都会提出促成这一目标的纲要,甚至直接下达总统令强化推广工作,看起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蒙古国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复兴”传统蒙古文?他们能成功吗?

这事,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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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蒙古的仓颉
蒙古人是一个跨境民族,主要分布在中国、俄罗斯和蒙古国,在中俄两国他们是少数民族,在蒙古国他们是主体民族。俄罗斯有三个蒙古族自治共和国——布里亚特共和国、卡尔梅克共和国、图瓦共和国,是俄国蒙古族主要聚居地;中国蒙古族多数分布于内蒙古,其余在新疆和东北。

▲红色区域为当代蒙古族分布地域,橙色线为蒙古帝国历史最大疆域

蒙古早期没有自己的文字,内部沟通信息用刻木结草的方法记事。一些蒙古部族出于交流需要,各自采用邻近民族的文字。与回鹘交往时用回鹘文,与辽、金、宋交往时用契丹文、女真文或汉字。

铁木真崛起的进程中,最后一个强大对手是大草原西边由太阳汗统治的乃蛮部(注:属于突厥部族),1204年铁木真兴兵攻灭乃蛮,完成统一草原各部大业。两年后他在斡难河召开大会,宣布建立“大蒙古国”(注:即后世所称的“蒙古帝国”),尊号为“成吉思汗”。

攻占乃蛮王宫时蒙古军队捕获了掌印官,回鹘人塔塔统阿,他是博学多才的大学者,成吉思汗对他颇为景仰。属于突厥人支系的回鹘人当时文明程度远高于蒙古人,拥有自己的文字和文学。成吉思汗认为随着开创的基业越来越大,没有自己的文字,传达军政令,颁布法令实在不方便,委托塔塔统阿率领秘书班子创制蒙古文字。


塔塔统阿领导创制的蒙古文字即传统蒙古文字,虽然它是新文字,但采用回鹘字母拼写,所以它又叫“畏兀儿蒙古文”。回鹘字母同样大有来头,别看亚欧两洲有那么多种民族的拼音文字,但它们采用的字母追溯源头都有共同的老祖宗。

回鹘字母脱胎于中亚的粟特字母,粟特字母从叙利亚字母演变而来,叙利亚字母派生自阿拉米字母,阿拉米字母是阿拉伯字母、(犹太)希伯莱字母、波斯字母、印度系字母等一堆民族文字的祖先。印度系字母亦即婆罗米系字母,家族非常昌盛,衍生出了天城文、梵文、僧迦罗文、缅文、泰文、藏文等一大堆儿孙。

▲腓尼基字母

阿拉米字母的老爹是远古流行在地中海沿岸的腓尼基字母,腓尼基字母是2000年来两个子孙繁盛的祖母级字母体系——希腊字母和拉丁字母的爸爸,而腓尼基又从中东的“原始迦南字母”演化而来。

追溯这些繁杂的历史背景,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蒙古民族在文字发展史上的曲折过程。

当然,那会儿蒙古人搞不清楚自己文字谱系来源可以追溯到那么远。总算有了自己文字,成吉思汗命令学者们先教授王公贵族学习,并用来颁布法典和政令。

文字的创制促进了蒙古文学和史学发展,《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成吉思汗箴言》、《征服三百泰亦赤兀惕人的传说》以及《蒙古秘史》,都以畏兀儿蒙古文书写,留传于后世。

贵由汗的印章,由畏兀儿蒙古文书写

成吉思汗和子孙们建立了幅员辽阔的大帝国,生活着多种族多民族,并存多种文字,畏兀儿蒙古文自然为帝国官方地位最高的文字,通行于大汗的宫廷与蒙古贵族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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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蒙文史,半部蒙古史
然而好景不长,一场夺位之争致使蒙古帝国瓦解,帝国瓦解又导致蒙古文字第一次分裂。

成吉思汗有四个嫡子,老大术赤,老二察合台,老三窝阔台,老四拖雷。继承第二任大汗位的是窝阔台,窝阔台死后其子贵由继位,贵由死后宗王和大臣推举拖雷的长子蒙哥登上大汗位,史称四大汗时代,这个时期蒙古帝国的政治和文字保持了统一。

蒙哥汗1259年率军攻打南宋钓鱼城时病逝,他的二弟忽必烈和幼弟阿里不哥为争夺大汗之位打了一场内战。

成吉思汗生前分封诸弟诸子诸元勋,其中把蒙古本部和征服的金朝土地(中原汉族地区)赏赐给了幼子拖雷,忽必烈是拖雷的次子,从父亲那里获得汉地掌管权。尽管多数蒙古宗王支持阿里不哥,忽必烈身边有诸多汉族谋臣,掌控着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汉地,最终击败了阿里不哥。

忽必烈登基为“第五任大汗”,但跟前四大汗不同,他未获得全蒙古王公承认,已经名不符实。他后来索性改国号为“大元”,准确说是大元皇帝,而不再是真正的全蒙古大汗。

元帝国与四大汗国

内战之后成吉思汗其他子孙在领地上逐渐各行其政,形成了四大汗国,分别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儿子拔都在南俄草原建立的“金帐汗国”;二子察合台及其子孙在中亚建立的“察合台汗国”;三子窝阔台子孙在中亚的“窝阔台汗国”;忽必烈弟弟旭烈兀统辖的从中亚南部到西亚的“伊儿汗国”。

当时的畏兀儿蒙古文存在一定缺陷,不能完全表达和准确记录很多蒙语发音。忽必烈非常景仰藏传佛教萨迦派第五代法王八思巴,册封他为大国师,委托他创制一种新的蒙古文字。

前面说过,藏文属于婆罗米系字母衍生的文字,八思巴以藏字为基础,按蒙古语发音创制了新的蒙古文字——“八思巴蒙古文”。

忽必烈下诏书钦定八思巴蒙古文为“国字”,命令政府大力推广,设立学校广泛吸收蒙汉官员子弟学习。那段时间出现了一批新蒙文书籍,如《蒙古字韵》、《蒙古韵编》、《华夏同音》、《蒙古字百家姓》。

用八思巴蒙文书写的诏书

八思巴蒙古文主要流通于元朝境内,算是政务和贵族文字。令人意想不到,畏兀儿蒙古文虽然遭到元朝宫廷冷落,但在民间反而顽强生存下来,尤其在各地区蒙古学者中还被发扬光大。1368年八月明军攻占元大都,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懽帖睦尔率领廷臣和残部北奔草原,八思巴蒙古文随着元朝的覆灭也就寿终正寝了

明末清初的时候,另外四大汗国的蒙古人在血统、宗教及文化方面融入当地民族,已经突厥化或波斯化。东亚地区的蒙古人演变为三大部族集团,分别是漠北蒙古,亦称喀尔喀蒙古或外蒙古(注:即今天的蒙古国);漠西蒙古,也叫卫拉特蒙古(注:明朝称之为“瓦剌”),分布在中国西北和中亚地区;漠南蒙古,主要分布于中国内蒙古。

17世纪时蒙古社会掀起一股文字改革大潮,三大部族集团继续使用畏兀儿蒙古文的同时,1648年首先在漠西蒙古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蒙古文字

传统蒙古文不能准确表现卫拉特蒙古的方言,有言文不一致现象,学习和交流存在难度。藏传佛教高僧“咱雅班第达”应卫拉特蒙古要求,在畏兀儿蒙古文基础上按照卫拉特方言创制了“托忒蒙古文”,可以视作一次文字大改革。

俄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界碑,文字为托忒蒙古文

托忒蒙古文仅在卫拉特蒙古官方和宗教界人士中流传,其中最重要的文献为《卫拉特法典》。卫拉特蒙古主要由“杜尔伯特、准噶尔、和硕特、土尔扈特”四大部族构成,土尔扈特部曾远迁到今天欧俄境内,清朝乾隆年间大部分在首领渥巴锡率领下东归故土(注:今天多数生活在新疆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留在俄罗斯的那部分土尔扈特部族就是现在的卡尔梅克人,如今卡尔梅克人除了使用西里尔字母,宗教和文化界仍然用托忒蒙古文。

1686年掌管漠北蒙古的宗教领袖第一世哲布尊丹巴大活佛札那巴格尔根据梵文字母,创制了“索永布字母”,索永布是这套字母中最重要的符号,所以因其得名。索永布蒙古文用于翻译藏语和梵语的佛经,由于仅限于宗教用途,在民间并无流传,不过政治上却遗留了影响,今天蒙古国国旗上的图案即为索永布图案。

索永布图案由火、日、月组成

从明朝中后叶开始,蒙古各部族集团逐渐皈依藏传佛教,出于学习和翻译佛经的需要,同时也因为佛寺增多,培养出一批学识出众的僧侣学者,17世纪畏兀儿蒙古文在字形上开始有了改革,语法日益规范,更加言文一致。学者通常称这个时候形成的畏兀儿蒙古文为“胡都木蒙古文”,它变成了全蒙古通行的一套文字。

可以看出,不管历经多少曲折,出现过多少种新文字,畏兀儿蒙古文经过改革之后更能扎根于蒙古各部族之中,生命力最为顽强。


3

俄文一入深似海,从此传统是路人
故事到这里本来应该结束了,可进入现代又发生了些意外。

俄国十月革命后掀起一波“文字拉丁化”热潮,这股热潮不光俄国才有,曾经席卷很多非拉丁字母的民族,尤其左翼党派最为推崇。苏联影响下,中国左翼文化人们也曾经发起过废除汉字及文字拉丁化运动。

1921年苏俄在外蒙古建立苏维埃制度,改国名为蒙古人民共和国,把文字拉丁化热潮自然被带到那里,为外蒙古制订了一套拉丁化的蒙古文。1931年外蒙古宣布废除畏兀儿蒙古文,正式强推拉丁蒙古文,效果却不理想。

上世纪30年代末期苏联的拉丁化热潮逐渐熄火,斯大林要求各族必须改用西里尔字母——所谓的西里尔字母,即俄文所使用的斯拉夫字母。

于是,外蒙古官方又在1941年宣布废除拉丁化蒙古文,开始全面推广西里尔蒙古文,并且禁止使用畏兀儿蒙古文。苏联境内的布里亚特、卡尔梅克、图瓦自然不能例外,同样改用了西里尔字母。

▲西里尔字母

苏联解体后两个月,外蒙古将国名更改为“蒙古国”,国民的民族传统文化情结开始发酵,要求改回畏兀儿蒙古文的呼声日益高涨。从那时起,历届蒙古国政府就把全面恢复传统文字定为一个宏伟目标。

说起来易,可要做起来却难,全面恢复传统蒙古文面临好多难题。

西里尔蒙古文用了五十年,已经完全融入几代人的工作与生活。除了专业的学者,民间懂得传统蒙古文的老一辈几乎凋零殆尽。相较传统蒙古文字,西里尔字母的确更加简洁易学,对习惯了西里尔字母的成年人来说,学习传统蒙古文字成本和难度实在太高。

▲蒙古国目前广泛使用的依然是西里尔蒙古文

西里尔字母的电子化问题早已解决,输入方法颇为简单,可以轻松用于电脑和手机交流,年轻一辈已经养成使用习惯。传统蒙古文字电子化问题仍然还在攻克的路上,完全解决电子化后如何普及推广,又是一个难关。

词汇问题是传统蒙古文面临的另一个难题。由于传统文字被禁用几十年,失去了与时俱进的机会,缺乏大量的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学词汇,在表达能力上存在严重的不足。蒙古国儿童曾在一二年级开始学习传统蒙古文字,到了三年级随着知识学习越来越深入,只能改用西里尔蒙古文教材。

现实中,几代人对传统文字的隔绝以及对西里尔字母的路径依赖,只通过觉悟扭转何其艰巨,丰满的理想和骨感的现实常令热衷恢复传统文字的政治和文化精英沮丧。情感上说,恢复民族传统文字是从政府到人民的宏愿,属于无人反对的“政治正确”。


2018年11月,蒙古国总统的宗教和文化顾问策·库兰举行座谈会,评估政府机构和民间团体对推广传统蒙古文的落实情况。她非常遗憾地说:“尽管制订了跟母语文有关的法律,出台过好多政策,颁布过总统令,但推广传统蒙古文的效果,相当令人不满意。”

作为旁观的外国人,当然祝福蒙古国能成功恢复传统文字,只是不看好2025年能实现这个目标。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会成功,也许可能放弃,更有可能会这么一路纠结地走下去。

作者|段宇宏
编辑|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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