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猝死悲剧背后：根深蒂固的加班文化和“大厂”急救短板

互联网企业作为重灾区，有责任和义务补齐急救短板。

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23日这天，同事们几乎都在讨论吴同学的事。”

字节跳动视频架构部门一名图像算法工程师意外身故，深深触动了该公司数万员工，尤其是那些经常加班的工程师，让他们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

“在大厂干工程师，就是拿命换钱。”字节跳动一位工程师说。他告诉《中国慈善家》，吴同学在工作岗位表现优异，为人谦逊和善，之前并未听说他身体不好或有什么重大疾病。

23日晚，记者致电吴同学家属，对方难掩悲痛之情。吴同学的母亲告诉记者，网传2000万赔偿是假消息，目前没有协商赔偿事宜。

事件发生后，经常为人诟病的大厂加班制度再次引起网友讨论，同样受到质疑的还有公司的急救能力。

猝不及防

2月22日晚间，一份聊天记录流传于微信群。

一位28岁、怀孕两个月的准妈妈李某在业主微信群求助，称其丈夫在字节跳动猝死身亡，年仅28岁。目前房贷每月21000有余、按揭30年，丈夫的突然离世致使自己无力承担房贷。

午间，字节跳动办公楼的北侧，员工在这块面积不大的空地上可以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名保洁人员手拎垃圾袋，不停弯腰捡拾丢在地上的烟头。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李某还说，丈夫在健身房感到不适向工作人员报告后，工作人员并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而是让他自己找医生。吴同学开始吐酸水后，没有得到及时抢救，在字节办公大厦里拖延了一个小时，家属才被电话通知，随后送往医院，但没能抢救过来。

李某表示，吴同学入职四年，平时加班很多，压力很大，发生猝死后，字节跳动封锁消息，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但字节跳动方面的表述与此截然不同。

23日上午，字节跳动在一份内部说明中称，“吴同学情况危重，仍在抢救中”。上述说明称，2月21日18时，吴同学前往中卫通健身房运动。18时56分，吴同学在运动约1小时后出现头晕现象，进入茶水间休息。健身房教练发现他举止异常，上前询问。吴同学自述可能是低血糖，教练随即为他倒了一杯糖水，并通知行政前台启动 SOS值班号。

19时09分，保安经理取得血压计到场支持，为吴同学测量血压后，建议联系同事陪同他去就医。在此期间，吴同学出现呕吐现象。19时18分，教练拨打了120电话。同期，保安经理与在场另一位保安对吴同学实施CPR急救(两人均持有急救证书)。

19时30分许，120急救人员到场救治，后将吴同学送上救护车。截至2月23日0时30分，来自医院的反馈称，吴同学情况危重，仍在抢救中。

2月23日，字节跳动内部论坛发布公告：2月23日13时43分，从医院获知，在抢救41个小时后，吴同学不幸离世。

根据字节跳动公司发布的公告，2月23日13时43分，在抢救41小时后，吴同学不幸离世。字节跳动称已承担全部医治费用，将向家属提供抚恤和关怀，协助处理好相关事宜，尽力帮助其家人渡过难关。

吴同学的猝死让字节跳动工程师们产生广泛共情，一位工程师在朋友圈写道：“物伤其类，看到他妻子在心碎时还要考虑钱、孩子等现实问题，我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无独有偶，同样是在今年2月，B站武汉分公司AI审核组组长突发脑出血抢救无效去世，年仅25岁，该消息一度登上微博热搜榜第一位。

多人爆料，这位不幸猝死的员工过年期间被要求加班。他的表妹对媒体称，春节期间，表哥没有回家过年，选择留在武汉加班，工作强度很大，有时需要连续工作近12小时。

“1075”只是传说

大厂频发的猝死事件让舆论不断讨论一个话题：“996”是“拿命换钱”。更多的人开始反思这种无休止的加班制度。

“不是为了多赚钱，谁会跑到互联网公司去？”字节跳动一位员工向记者坦言：“给得太多了。”

日前，网上流传的一份《2021年全球程序员收入报告》显示，字节跳动公司的高级工程师收入排名全球第五，年薪达43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274万元）。

据媒体公开报道，2021年6月17日上午，在字节跳动的企业开放日上，面对员工的疑虑，字节跳动CEO梁汝波公布了调研结果，他表示，经过调研，1/3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1/3的人支持。目前，关于是否取消大小周，高层暂时还没有结论。

“当加班已经成为企业的一种文化，大家都在加班，你不加班感觉好像欠了公司似的。”字节跳动一名算法工程师告诉《中国慈善家》。

临近中午，字节跳动员工班车司机蹲在地上吃盒饭，身后放满了为员工准备的共享单车。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你这个月加了多长时间班？”这是工程师之间经常聊的话题。“其实是变相聊工资，知道你加了多长时间班，就会知道你这个月大概能发多少钱。”这位工程师说，在一些同事的眼里，看着别人经常加班，如果自己每天到点就走，那意味着别人每月工资是自己的三倍，心里会产生不平衡，所以干脆一起申请加班。

大小周对员工工作的抗压能力有极高的要求。在字节工作的员工，都要过抗压能力这一关。

有新入职的员工在社交平台发文称，进行“第三面”的时候，HR打电话来的时候自己正在逛街，环境嘈杂，不适合视频面试，但HR说领导只有这个点有时间，面试马上就会开始。

“第三面更像是压力测试，面试官会不停地对你以前的工作经验进行解析，然后贬低其价值，问的也是一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棘手问题，整个面试下来感觉头昏脑胀。”该员工写道，虽然面试过程很不舒服，但坚持下来没有发火，是因为之前准备过面试时的情绪管理。

2021年8月，人社部、最高法明确“996”工作制违法。互联网大厂纷纷表态将作出改变，从按时熄灯到推行申请加班制，整改办法不一而足。

出于舆论和监管两方面的压力，2021年8月1日起，字节跳动等大厂取消大小周安排，有需求的团队和个人，可以通过系统提交加班申请。

2021年8月，字节跳动取消大小周后的首个发薪月，收到薪资的字节员工发现自己的工资比往常都有不同程度的下调。有员工表示，如果取消了大小周，自己每年会损失10万元“加班费”。

2021年11月1日，字节跳动更新了企业内网上的《中国大陆加班管理规定》，明确工作日7点后加班需提交申请，需要有理由经过领导同意，每天最多加班3小时，每月最多36小时。而工作日加班工资为原有的1.5倍，休息日加班工资2倍，节假日加班工资3倍。

据相关报道，截至2021年8月，字节跳动员工总数突破11万人。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早上10点上班，晚上7点下班，每周工作5天，字节的员工将这项管理总结为“1075工作制”。公司规定刚出来时，很多字节员工觉得健康的工作状态就要开始了。

吴同学的猝死，让理想再次被现实打脸。

多位字节员工向《中国慈善家》证实，虽然废除了大小周制度，但对大部分人来说，晚上9点下班依然是常态，“1075”只是传说。

在上述受访工程师看来，除非大家都不加班了，或公司出台规定禁止加班，才有可能真正回归健康的工作状态。

急救短板

调查显示，中国约八成的白领处于过度疲劳状态。

慢性疲劳应激，既是中青年人早发冠心病的病因，也是中青年冠心病患者发生心脏性猝死的重要诱因，在心脏性猝死的案例中占 65%～80%。

除了超常的加班和工作压力对身体造成的危害外，公众急救知识缺乏仍是一个现实问题，亟待补齐短板。有专家认为，由于大厂普遍的加班文化，在员工工作压力大、熬夜常态化的背景下，公司更应该配备急救设备，如AED（自动体外除颤仪）的铺设，急救包、急救培训应该到位，包括配置专业急救人员。

图/图虫创意

近年来，猝死事件频发，公众给予急救越来越多的重视。2021年12月13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发布《关于印发公共场所自动体外除颤器配置指南（试行）》，要求优先保障重点公共场所自动体外除颤器配置，但并不涉及企业。

一位医学专家告诉《中国慈善家》，当心脏骤停（人们常说的猝死），身体各器官就会缺血，大脑细胞失去供血4至6分钟便会坏死，这就是常说的“黄金四分钟”，而超过8分钟可能出现脑死亡，导致神经系统难以恢复，即使救活大概率也是“植物人”。

从字节的回应看，当日19时18分，教练拨打了120电话的同时，保安经理与在场另一位保安对吴同学实施CPR急救，12分钟后，急救车赶到。

社会企业“第一反应”致力于急救领域研究十多年，负责人陆乐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坦言，一些企业的急救观念相对落后，出现突发情况后，能抓住“黄金4分钟”的案例并不多见。

陆乐认为，衡量一个企业对急救的重视程度，并不取决于AED、急救包等配备多少，而是猝死事件发生后急救的有效性。

“当一个人倒在我们面前，是生是死就取决于救助者的第一反应。互联网企业作为重灾区，有责任和义务补齐急救短板。”陆乐说。

陆乐表示，心脏骤停后4分钟内没有正确施救，留下后遗症的概率几乎是100%，10分钟没有正确施救，救活率几乎为零。而120到来所需时间基本超过“黄金4分钟”。

“从目前网上的已知信息来看，字节公司两名安保人员对吴同学的急救，很难判断是否因人为原因而错过黄金四分钟。”陆乐说。

中午，一名员工从办公楼走出，准备搭乘班车。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律师：可争取工伤

目前，吴同学的死亡原因还没有明确的官方说法，但舆论普遍认为和加班、过劳、压力大有关。

一份网传的吴同学在字节git代码管理系统的提交记录显示，他自今年1月29日以来，多次凌晨三四点还在提交代码。2月9日更是从凌晨3点连续提交至中午12点。

大厂员工猝死事件频发，让员工权益保障越来越受到职场人关注。员工在企业设置的免费健身房发生意外，企业是否应该承担责任？

根据《工伤保险条例》相关规定，员工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岗位，突发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时之内经抢救无效死亡的，视同工伤。

广东穗江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功武解释，工伤的认定标准一般是，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因为工作的原因所造成的人身损害。如果不是在工作时间，也不是工作场所，也不是因为工作而猝死的话，一般是很难认定为工伤。

从字节跳动回应可以证实，员工出事地点为北京市海淀区中国卫星通信大厦中卫通健身房，是字节跳动的办公地点之一。该公司多份招聘信息中提及，公司提供免费健身房游泳馆。

午休时间，两名字节跳动员工在空地上打羽毛球。摄影/本刊记者 张旭

刘功武建议，家属可以通过三个途径进行维权，一是与公司进行协商，如果能够达成赔偿协议，家属获得相应的赔偿，达到维权目的；二是向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劳动仲裁，如果员工死亡的情形可以评价为工伤，就按照工伤的标准申请相应的赔偿金额，即便不属于工伤也可按照非工伤死亡的标准，要求相应补偿；三是向法院起诉维权，如果员工的死亡不属于工伤，但是与健身房的经营者抢救不及时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可以按照侵权的案由，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相应的赔偿。

“如果他还没有下班，或者是在加班的间隙，为了工作而放松一下，可以去争取认定工伤。”刘功武说，如果认定工伤，近亲属可获得三项费用，即丧葬补助金、供养亲属抚恤金和一次性工亡补助金。

而此前有网传消息称：“字节跳动补偿2000万，公司会帮忙还清房贷，工资会照发到孩子成年。”对此，吴同学家属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予以否认。

截至发稿时为止，字节跳动方面并未就补偿事宜作出回应，也没有公布“抚恤和关怀”的具体举措。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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