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选择一份至少有个屋顶遮风挡雨的工作,谁会去做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外卖骑手?何况是一个女人,更何况是一个有听力障碍的女人。
在杭州一个70多人的饿了么骑手群中,李燕青和李易家是“唯二”的女性。更特别的是,她们都是听障人士,年长一些的燕青除了听不见,还不能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聋哑人。这一天,两位女骑手骑着电动车走街串巷,有时候需要全速冲刺才能把餐食按时送到客户手中,有一次一口气跑上了十层楼。十多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她们不是在送货的路上辗转,就是在克服种种障碍,努力和店家、顾客、平台沟通。李燕青39岁,李易家32岁,两个姑娘是湖南衡阳的老乡。送餐时,俩人新买的电动车并排紧挨着停放,闪闪发光。车子是易家挑的,两人同款,还一起贴了贴纸做装饰。很多人误以为燕青和易家是亲姐妹,但她们其实来自不同的家庭,只是有着相似的身世背景。她们都不是先天性的听障。在我国,每年都有3万个孩子因为不合理使用抗生素,导致“一针致聋”的情况,燕青与易家都很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两个小姑娘在二、三岁的时候,因为发烧和耳道炎症,被父母带到小诊所打针,不想却造成了永久的听力损伤。小时候,易家的父母忙于生意,并没有发现女儿的异常。负责照看她的外婆,偶尔发现她听不清楚别人讲话、说起话来也有点困难,但当时没太上心。上初中后,个子高的易家被安排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上课时,老师喊她名字,却发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妈妈这才带她去长沙湘雅医院看了耳科,结果被诊断为听神经瘤。但这个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易家的听力已经没办法再恢复到正常水平了。为了防止听力的进一步衰退,13岁的她开始佩戴助听器,一直到今天。易家一直在普通学校读书,克服了种种不便总算中学毕了业,却再难继续求学。彼时,她家开了个小宾馆,易家觉得,与其带着身上的缺陷出门竞争,还不如躲在自家的屋顶下度日。但这时,原本对她百般呵护的妈妈却一反常态地表示反对,“你什么也不做,白吃白住,就这样当废人吗?”于是,易家带着赌气的想法,跑去武汉找工作。她在当地找了一家西点店,学做蛋糕。作为蛋糕店的学徒,易家每天早上五点爬起来,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才闭店下班。工资用来抵学徒费,易家没挣到一分钱,吃住还得自己负担。“我又去问我妈,她骂我笨蛋,让我重新找一份工作。她打钱给我,我说我不要。我就想证明,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李易家向《中国慈善家》回忆。骑手李易家。
离开蛋糕店的时候,易家身上只剩下800元钱。没有工作,没有住处,这个时候她看到天桥下睡着的流浪汉,心一横,也在桥洞下落了脚。四周脏得不行,晚上嗖嗖灌满冷风,窝着的流浪汉们全是男的。整整两个晚上,易家根本没敢合眼。在没有工作的日子里,易家吃了整整一个月的方便面。这段日子之后,她就再也没吃过方便面了,“实在受不了那个味道,真的怕了。”2015年,易家回到湖南家中。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李燕青。同样是药物导致听力残疾,但燕青没有易家幸运。她一直没用上助听器,所以完全听不见,也不能说话,整个世界是静默的。在聋哑学校毕业后,燕青学习了一年的美发技术,在老家开了一间理发店。不能听不能说,怎么和顾客沟通呢?燕青把各类发型打印了出来,贴在店面的墙上,顾客只需要对着图做简单的指点和比划,就可以进行沟通。实在讲不明白的,还可以用笔写下来。理发店做的是熟客生意,运转一直十分稳定。不过,做老板娘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三年。24岁那年,燕青结婚了,很快就有了孩子。她的丈夫也是个听障人士,平时在外打工,这样一来,燕青就只能把小店关了,留在家中照顾孩子。认识易家的时候,燕青发现她不会手语。“你想学吗?”她问对方。如此,两位听障女孩结下了特殊的情谊,成为了对方独一无二的闺蜜。 后来有一天,两个女孩决定相互做伴,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她们去了佛山、长沙等地,在各类工厂里打工。易家也尝试做过两个月的淘宝客服,但收入实在太低;又试着开了个淘宝店卖货,但不懂营销,没多久便闭店了。后来有个工厂老板请她到自己工厂里做手语翻译——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劳动力成本,工厂雇用了几百个听障人士。但她最终觉得这份工作做不了,“很难和那么多人沟通,也管理不了那么多人。”2020年,燕青的一位朋友推荐她们去杭州做外卖骑手。“聋人也能做,多跑单就可以多赚钱。”这位朋友说。收入是燕青需要考虑的大问题。她的丈夫收入比较低,她必须尽可能地挣更多的钱,才能覆盖孩子的生活与教育支出。所以,去做外卖骑手这么个对女性来说是比较特殊的工作,家里人很快就给予了支持。易家就不一样了。去当骑手?还要跑去杭州?易家的妈妈马上表示了反对,“万一别人按喇叭,你听不到,被撞了怎么办?”骑手李燕青。
骑手
“对我们来说,也没条件去追求什么其他的,有一个收入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她说。易家到现在还记得,跑单的第一天,是个下雨天。那个时候她跑众包(即“大众”骑手,来去自由,没有太多单量和管理的限制,但工资也明显较低),还不熟悉流程和路线,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只跑了20多单,大约挣了160元钱。她那天太专注于骑车、送单,忘了把手机用防水塑封袋套起来,结果一天下来才发现手机已被雨水浸泡,坏掉了。而对于完全听不见说不了话的燕青来说,还面临更多的尴尬情况,比如和顾客的交流。遇到需要沟通的情况,她只能通过平台文字消息或发短信来尝试解决。但很多时候,顾客更习惯电话沟通,没有耐心等待她打字。
有一次,客户要求送餐上门,燕青把餐食送到了7楼,但客户家门是锁着的,也不接电话。燕青只好拍了个照,把餐食放在客户门口。后来客户不满意,给她打了个差评。差评会直接影响骑手的评级,评级则影响派单数量和工作时间,直至影响最终的收入。但无论如何,两个姑娘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上工的第四个年头,燕青和易家已经加入本片区优选骑手团,拥有稳定的派单量和统一管理的体系。每天的单量在50-60单左右,月收入稳定在七八千元上下。她们以前做过了那么多份工作,没有一份工作的收入能和这份工作相比。两个姑娘各自花了800元,买了二手的电平衡车。在商场或小区里取货时,骑上它,会方便很多。
尽管这份工作对于女性而言有更多的挑战,而且她们还要为此离乡背井,但燕青和易家没有太多抱怨。在她们的老家,听障人士很难找到工作。中国残疾人联合会《2021年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显示,截至2021年底,我国城乡持证残疾人就业人数为881.6万人,但同时也仍有800余万就业年龄段持证残疾人未实现就业。
这些年来,燕青和易家总被现实推着走,最后成为了外卖骑手。而在她们的理解之中,这是不公命运之中的一种公平——不论你的出身如何,身体是否健全,甚至不论男女,只要肯干,就有挣到钱的可能。而对于她们来说,这是打开正常生活的一把关键的钥匙。吃饭的时候,李燕青面前搁着手机,屏幕上在播放一堂短视频课程。这个课程是她在社交软件上搜索到的,报名费两千多元。她下决心要学会制作短视频。在她看来,它入行门槛低,又有钱可赚;她想着要“挑战一下自己”,没准还能通过它来改命呢。“剪辑学了一些,还没试过自己拍(素材)。基础还可以,但是不够熟悉,需要多坚持多练,多实操。”她告诉《中国慈善家》。 易家目前仍然单身。她很要强,只觉得女人干起骑手这行,无非是和男生有体能的差异——男同事可能一天能跑十多个小时,自己可能跑十小时就差不多了。她觉得自己其实工作上还挺佛系的,如果拼一拼的话,和男骑手之间的差异其实也能克服掉。“朋友都说我生命力很强,像仙人掌一样,没钱了也照样活。”易家很笃定地说,“那是真的,我有的是办法。”在这点上,燕青和易家有点不一样。作为一个爱美的女生,厚厚的骑手工装也掩盖不了她的女性特质和漂亮的笑容。许多次,她都被小区保安或者取餐顾客索要过联系方式,想和她进一步接触,但她都礼貌地写下文字婉拒了。她的主要动力,来源于一个母亲的身份,以及对远方的家庭的责任感。“一开始不想跑,为了生存,咬牙坚持跑,工资慢慢多起来。有时候也觉得身体撑不住,摔倒过好几次,还好不严重。一般就爬起来接着送餐。”她打着字,这样告诉《中国慈善家》。燕青最初离开家时,儿子7岁,如今已经14岁了,个头赶上了母亲。他也有听力障碍,早早就戴上了助听器。一年到头,燕青也只能见到孩子两次,思念无时不在。“记得孩子三四岁上幼儿园,每次放学我都带他去他最喜欢玩的荡秋千,孩子到现在没忘记这件事。”燕青写道,“因为我陪他时间少,互相都太想念了。”虽然没有家庭负担,但易家同样过得不容易,去年一年尤其艰难。年初,她的母亲大病了一场,住院和治疗的费用加起来几十万元,把家里的底子掏空了。易家回家照顾了母亲三个月,没跑外卖。5月,返岗不久的易家又意外摔伤了腰,不得不休息了三个月。于是,大半年时间里她都没有任何收入,存的钱也都花得差不多了。她坦言自己当时很焦虑,但同时又不断告诉自己:人活着,还是要开心一点。最近有一件让她开心的事,就是她和燕青刚刚换了一辆新的电动车。易家有一个她自己觉得不可言说的爱好:改装车。易家的改装车。
“我觉得改装车很酷。心情不好的时候,骑上我的爱车去飙一圈,心情会好很多,这也是我的解压方式。”易家说着,又忍不住解释了一句:“我不好意思说。哪有女孩子喜欢车的。”
她的淘宝订单里,都是电动车的各种配件,减震器、油管、碟刹套……她买过的单个零件,最贵的有五百多元;曾经尝试改装的一辆二手雅马哈车子,改装费花掉了近六千元。这次新买的电动车,是易家仔细把关挑选的。车的外壳是银灰色,车体很轻,刹车高配置,坐垫舒适,行驶平稳,适合女骑手驾驶。改造不起外壳,两人就买了贴纸来贴上,燕青是库洛米,易家则选了草莓熊。两辆车后都载上一个保温箱,作为外卖员的标配。易家知道燕青爱吃水果,会经常在燕青的箱子里放上两颗苹果或橘子。两个姑娘准备上工的时候,遇见了熟识的男外卖员,一眼就看上了她们的新车,向易家盘问了一圈性能,又央求小小试驾一番,想买同款。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爱跟风我的车。我一换了车,他们也会跟着我换,我觉得好奇怪。”易家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易家在努力考驾照。尽管考试对听障者来说仍然显得不够友好,但她仍然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驾驶自己的爱车,在杭州的大马路上,风驰电掣。 作者:龚怡洁图片来源:龚怡洁、视觉中国、受访者提供图片编辑: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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