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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老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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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个时候如果读了大学,有单位,有分房,你现在读完,还什么都没有,这是社会变迁。但不要紧,你不管做什么,失败了,也不叫错。这个人生,你不要后来觉得哪一步是错的,一步都没有错。你就是像我这一辈子这么心酸,这么苦,我还是觉得活得可以,至少是自己,按照自己的路在走,没有乱。”
柴静:老无所依
文/柴静
(1976年出生于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记者、主持人)
来源/网络
“你去哪里了?”门一开,老王劈头带着火气。(为什么日本学者写的中国历史却风靡全国政商圈?)
穿着夹克衫的儿子把防盗门一带,卡嚓一声。面无表情往里走。
“你肯定是在上网!”老王腿受了伤,吃力地绕着儿子转,儿子不答话,转着手里钥匙,发出哗哗声。
老王还继续说,儿子突然大声:“我到哪儿去?你到哪儿去跟我说没得?”
这个小孩子拌嘴的逻辑把老王弄得有点蒙,他搔头,含糊了一下,又拿出父亲锯子一样的音调:“你去上网去没有嘛?钱都没了!活都没做!”
六七个人合住两室一厅,有邻居偷偷拉开一点间隔的门,穿着睡裤看。
儿子坐在床上,绷住腮,压着火气:“我不想吵架。”
“你不想吵?”父亲刚出了车祸,没去医院,没有保险。私了了一点钱,只靠跌打丸和廉价高度酒撑着,伤口都化脓了,转动不灵,费力地抵着床,头转向他,喊出憋了一天的话:“你要这样,你比我还要惨,你看吧,到时候西北风你都喝不到。”
儿子烦燥地乱按着手机,不看他,也不说话。他话音加重了,狠狠一句:“你看吧!”
儿子抽了一口气,抬起眼睛还击:“所以我就不想来(你这儿)”,又低头按手机。
爸妈离婚后他就没来过老王这儿。老王出来打工,每攒够一千块钱就寄回去盖房,春节票难买,也不回去。女儿儿子长大他都不在身边。前几年砖房盖成了,感情也没了,20年了,女人有了别人。
这话刺了老王的心:“那好嘛,你出去!”
儿子盯了一眼门,强压着把二郎腿揽住,又低头按手机。过了一会儿,他去了厨房,给他爸下了一碗面,放在床前。老王躺着,不断地按手机,不看,也不吃。
儿子走了,老王还在山寨手机上翻他的通讯录,一遍一遍地翻,找不着一个说话的人。
02
一个来回,一块砖一块八,四块砖,一百二十斤,上两层楼,每天四十多来回,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活了,只能干七天。老谭头发花白了,但膀子力气还在,上肩的时候,背上筋骨鼓鼓地抖几下,只是起身时得闷哼一下了。(即便是夏秋日,读《南渡北归》 仍觉寒冷,心如滴血···)
他们建的是海景房,5万块一平米。歇口气抽烟的时候,工友讪笑:“忙一年,一平方都买不到。”老谭手里搓着一把砂石,不吭气,石头磨着石头,吱嘎作响。
儿子没来看过老谭,老谭跟人解释:“这个坚决不能让他看,他会悲伤的。”
他们生活里见面也很少,儿子刚结婚,租的房子离他很远,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躲着我爸。”并不说他躲什么。
老谭这辈子反复做一个梦,梦到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一到大学门口,梦就停了。因为现实生活里他从来没进去过学校,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他当年高考差了十四分。“考化学,一道大题,氧原子,负二价,有个2没乘,”他摇头,路灯下脸上都是树的影子,“错了就完蛋了,我要是那个题做好了,就是个大学生,没做好嘛。所以我拼命要送我的儿子读大学,不过他现在读了又没多少用。”
他呵呵一笑,人面对荒诞的时候才这么笑。
小谭是村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考了三年,想上大专,他爸不让,一定要考一个大学。后来在西北大学读电子,毕业后在深圳电脑大卖场找了一个工作,不如中学毕业出来打工的人挣得多。
租的新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台饮水机。
老谭夫妇来看新人,媳妇已经怀孕了,用手捻着婆婆缝的红色枕套,低着头说:“我心里一直在想,希望他换个工作,因为毕竟的确只是个小职员,工资这些我也……”
她没说下去,也没人接话,老谭在儿子考上大学那年,已经把家里值一点钱的东西都卖光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就是指甲划在绸子枕套上的声音。
四个人第一次正式地吃顿饭,小谭举起杯:“咱们全家举个杯吧,儿子……”顿了一下,没说出来,脸上是愧色:“……你们也累了。”
老谭把话打断了,说的话像是为这个场合准备了好久:“我那个时候如果读了大学,有单位,有分房,你现在读完,还什么都没有,这是社会变迁。但不要紧,你不管做什么,失败了,也不叫错。这个人生,你不要后来觉得哪一步是错的,一步都没有错。你就是像我这一辈子这么心酸,这么苦,我还是觉得活得可以,至少是自己,按照自己的路在走,没有乱。”
吃完饭,儿子、儿媳送他们到车站,说,走了啊,到了打电话,转了身。路灯下走了一截,儿子揽住了儿媳,她靠在他肩上,搂着没回头,走了好远。
老谭夫妻俩还在夜风里一前一后站着,斜着身子望,望得时间长,有点发怔了,一眨都不眨。
老家在开县山区,房子对着一弯青山,云重雾深,什么都沾着水汽,南瓜花开得壮大肥嫩,门口黄葛树年深日久了,底下打一小块水泥坪,晒着红辣椒,狗卧着看公鸡打架。她想回去,但从来不说。不久前,她下楼遛弯,摔断了腿,再也没有出过大门,日夜坐在床上,仰着头,空荡的嘴吃力地吞咽着口水,看吊在空中的小电视。
电视上小男小女主持综艺节目,女主持人穿着短短的白纱裙,说:“您支持哪位歌手,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她看不清,耳朵也背了,只为一个动静。
大正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慢慢移到晾满衣服和萝卜干的小阳台上,头顶着衣服,从铁丝网拦着的窗户前,往下看。底下是隔壁小区的小花园,本地的老人带着孩子玩,晒太阳。
03
这个地方叫赤尾村,离深圳最繁华的华强北不到一公里,住着1300位五十岁以上的农民工。
骑楼底下,有一个没人要的烂沙发,紫色的。两个穿蓝布衣服的老头儿正蜷在上头抽烟,靠在扶手上那个百无聊赖,用烟头悄悄去烫另一个的耳朵,对方一吓,挥个揍他的手势:“你别把我衣服烧了。”
烫人的老头儿嘻嘻笑了一会儿,说重庆口音:“王善云,你还不回去?”
老王懒懒把胳膊支在他腿上:“每个人不都要死?”
身后的老头耸了一下,推搡他:“回去,回去你老家,在深圳不行的。”老王不答话了,扭过脸看着街的另一边。
街口站着个一个小男孩子,立在水泥台上,腆着小肚子,带着广东口音唱:(袁滕飞视频全网下架,《这个历史挺靠谱》千万别再禁了)
“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
闻花香,我想起年幼时光。
我的家,那甜蜜好似枫糖
幸福呀,小妹妹一起唱……”
边上有人用锤卸旧洗衣机的壳子,敲打声越来越重,渐渐听不太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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