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学习写作的女工们
Editor's Note
本年姐妹写作坊从六月开始到现在,已经开展了十期,讨论的话题涵盖情绪、打工、恋爱、生育、衰老……本文作者为写作坊的协作者之一,她把自身细腻的观察融入姐妹们的手稿,展现了另一个视角的姐妹写作。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深圳客 Author 圳长
今年6月,我参加了深圳龙岗一家公益机构“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活动,和一群女工一起写作。
每周六晚上八点,十几个女工姐姐围坐在机构的活动室里,用自己的语言,写下真实的人生故事。
写作工作坊第一期
这是2022年的深圳,当坐在写字楼里的年轻人,一边抱怨“打工人”有多惨,一边在点健身餐时,依然还有一群上个时代的打工人,在这座城市默默生活。她们是真正的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她们有的年过半百,一边忍受着无爱的婚姻,一边几十年如一日在流水线上劳碌。
曾经,深圳是一代厂哥厂妹的城市;现在,她们变老了,她们也逐渐成了这里被“遗忘”的一群人。
在她们的笔下,“打工是人生必经的路”、“婚姻像塑料袋一样密不透风”、“男人脾气差还会家暴”、“比亚迪工厂里的电池会让人皮肤发痒”、“城管像怪兽一样可怕”……
在她们的自我表达里,看不见“苦难”、“底层”这样的标签,只有在生存夹缝间艰难的自我追寻。
透过她们学习写作的过程,我们得以窥探她们的内心,得以在仰望深圳之余,再次关注那些许久不被提起的个体。
01打工:怎么绕都绕不过去的路
如果不是写作坊专门谈起打工的话题,姐妹们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工作,她们习惯性统称为“打工”、“进厂”。她们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唱歌、养花、做菜、做手工。
饭饭来深圳整20年了,她喜欢唱歌,自学了尤克里里,还尝试自己写歌。不过这些大多仅限于周日,周一到周六,她是一名印刷厂女工。
女工在写作之余弹尤克里里
2002年,饭饭从广东罗定来到深圳打工,进过手表厂,做过收银员,送过外卖。现在她在一家印刷厂跟单。印刷厂只有两名员工,饭饭要负责接单、分发订单、监督生产等等,几乎什么活都干。能够得到这个工作,还是因为饭饭会office办公软件。
在饭饭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她就花了300块钱报名学习office。一次,她看到印刷厂的招聘广告,上面写着“高薪聘请文员”,赶紧去应聘。进去之后才知道,其实薪资并不高。
在上初中的时候,饭饭就已经崭露出自己的学习天赋。2002年,她刚刚初三毕业,拿到了县城一所职校的录取通知书,但家里却异常沉默,没有人谈起她去上学的事。
饭饭有五个兄弟姐妹,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当时姐姐已经出门打工,饭饭预感到自己将要重复姐姐的命运了。
2002年9月的一天,她和妈妈在桑树地里采着桑叶,对面的妈妈问我:“你舅妈说广州有一个我们这边的老乡要找保姆,你愿不愿意去啊?” 母亲的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她立刻回道:“为什么去做保姆,我又没做过。”
饭饭把录取通知书摸了一遍又一遍。临走前,她把通知书收好,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见:范范:17岁到37岁,我的打工20年丨姐妹播客01)
女工们趴在沙发上写作
与饭饭不同,已经年过半百的晨晓姐却是自愿出来打工的。1995年,她还在重庆老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房子亟待修缮,到处都需要钱。她向公婆提出跟着当时在外打工回乡的堂嫂出去挣钱,公婆坚决不同意:“一个女人家要在家里面带孩子做农活。”晨晓与他们大吵一架。
眼看堂嫂就要准备出门了,她狠下心,将孩子交给了自己的母亲,跟着堂嫂上了车。临走当天,她把两个孩子哄睡,轻轻放在床上,母女两人抱头痛哭。
到了深圳,晨晓进了一家玩具厂,负责啤塑胶。晨晓一去就分到了夜班,一站就要12个小时。她住在八人间的宿舍,空间非常拥挤,大家的衣服挤成一堆,晾也晾不干。食堂里只有大白菜、豆芽之类的素菜,她舍不得花钱再买外面的菜,就在每次吃完盒饭后,喝凉白开充饥。
第一个月她收到200元工资,她兴奋地在邮局排了好久的队转给爸妈150块钱。不久,她收到哥哥的回信:“两个孩子在家都很好,你放心工作,不要太节省”。她拿着信哭了很久,“我后悔了,好想回家”。第二天,她睁着红肿的眼睛继续起床上班。(见:“打工,好像是人生必经的路”丨姐妹写作坊06)
大家采用舒展身体的形式唤醒感官
“打工的这条路,就好像是人生要必经的路,怎么绕都是绕不过去的”。写作坊中,有人写下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年轻的饭饭还是年长的晨晓,打工好像都是一条唯一的路。
02男人:愤怒与憎恨如影随形
有一期工作坊,我请大家写下让自己愤怒的事情,构成一张“愤怒清单”,有姐妹讲了自己的婶婶被家暴致精神失常,有姐妹讲了自己深夜回来发现丈夫殴打儿子,有姐妹讲了厂里的男同事总是偷懒,还不让自己干活……(见:我们的愤怒(上)丨姐妹写作坊04;我们的愤怒(下)丨姐妹写作坊04)
工作坊结束,“愤怒清单”上写满了“男人”的字眼:“家暴的男人”、“脾气差的男人”、“抽烟的男人”、“骗人的男人”等等。“男人”这个词,就像一个幽灵,大家憎恨,却很难甩掉。
愤怒清单
悦悦姐也对此深有体会。她曾有一段痛苦的婚姻。离婚的时候,女儿刚上小学二年级,而自己刚刚流产。
悦悦和前夫相识于深圳,那时她刚来深圳一家电子厂做普工,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吃饭睡觉,日子过得很无聊。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一位初中同学,很快她们就登记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她与丈夫承包了一栋出租房,做二手房东,她负责整栋楼的所有卫生工作,但从来没收到租金,租金都在丈夫手里。
2006年,悦悦再度怀孕五个月后意外流产了,因为做了多次清宫手术,加上体质较差,她整天腰痛,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但是丈夫对她态度越来越差:“别人都没事,为什么就你有事。”
没到半年,她发现前夫变心了,“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
写作坊里女工们正在对作品展开小组讨论
离婚后,她开始了漫长的精神重建与经济重建。她到沃尔玛超市工作,做各种从来没做过的面食,一个月挣2000多块钱,每个月只休息两天;在比亚迪工厂组装电池,每天熬夜加班,不久后发现自己的皮肤莫名发痒,眼睛也痛得不行,实在受不了才换工。
她尽力抽空去逛书店,看到一本书叫《灵魂有香气的女子》,“讲26个民国女神的故事”。里面一句话触动了她:“她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尊重!”她忽然感到一阵酸楚——原来男人变心不是女人的错。
如今,悦悦有了一段令她满意的新婚姻,女儿考上了深圳的公立高中。只是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因有腰椎间盘突出,加上体质畏寒,每次参加工作坊,她总要坐在空调吹不到的角落里,也无法和其他姐妹一样席地而坐。
工作人员帮助女工通过口述形式记录
6月18日父亲节,恰巧是写作坊第二期,丁当提议临时添加一个写作话题,写写父亲。(见:我与父亲丨姐妹写作坊02)
有人写:“见父亲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事,引来父亲的责骂。”
有人写:“弟弟妹妹可以在爸爸的怀里撒娇,而我不能,我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有人写:“我的父亲很高很帅气,人很贤惠,农村里,别人有事,主动帮忙,但是极少在家里干活。”
大家常常边吃东西边写作
活动刚刚结束,绿色蔷薇活动室里突然进来了一位叫小周的姐妹,手臂和大腿布满了乌青和大大小小血痕——她被家暴了。丈夫在自己外出聚餐回来后,因为没有及时接他的电话,而在楼道里对她拳打脚踢了将近20分钟。随后,又将她拖回房间,扇耳光、踹肚子,将她的手机摔烂。
惊魂未定的小周跟丁当说,她想要离婚,想要尽快离婚,但不知道自己微薄的工资该怎么带着孩子生活……
“男人”,和姐妹们的一生捆绑在一起,她们承受着男人施加的痛苦,又不得不在某些时候依赖男人。
娜拉出走之后该往哪里去呢,许多姐妹没有答案。
第四期之后工作坊撤掉桌椅,女工们坐在泡沫地垫上写作
03未来:我该怎么留在深圳
33岁那年,饭饭生了女儿,孩子出生九个月,饭饭就和丈夫回到深圳打工,直到两年后,才将女儿接到深圳上幼儿园。
如今女儿快四岁了,她一直在想办法,怎么让女儿继续留在深圳上学。
与女儿年幼分离时,思念让饭饭常常暗自流泪,饭饭每天只能通过视频通话看到她,她总感觉视频那头有些怯生生的。现在,每天下班后,女儿都会笑着抱住她:“妈妈,我爱你。”她舍不得女儿再离开。
摆在她面前的首要问题是户口。饭饭听说,只要有中专以上学历,年龄在45周岁下,具有中级职称资格证书,就可以报深户了,而她今年37岁,并且在去年通过网络教育升上了大专,满足前两者。
就在今年8月,饭饭通过深圳人社公众号报名参加了免费的“系统集成项目管理工程师中级备考班”,“只要考了这个,就能入深户,不用担心孩子上学问题了”。
接下来她将每周一到周六上班,周日参加备考班,持续五周。她说:“即使消费更大,更难存钱,只要一直可以陪伴着女儿,依然还是很开心”。
大家闭上眼睛想象要写的内容
像晨晓这样年纪较大的女工还有荷花姐。荷花姐在深圳生活了20多年,今年正好50岁。她不想回安徽老家,这么多年在深圳,回去反而陌生。但是随着年龄增大,她已经很难在工厂打工了。2017年后,她自学了做烧饼,一有空就到附近菜市场摆摊。
在一次课上,她写的一段话赢得了全场掌声:
“……同伴大喊:‘城管来了!’ 一抬头,看到城管气势汹汹向这边跑过来,大家拉着各自的车子赶紧跑开,有的跑掉了装东西的工具,有的跑掉了要卖的商品,像看到了怪兽一样害怕。”
这节课后的第二周,荷花卖烧饼的三轮车被城管没收了,罚金需要1000元,相当于卖200多个饼。现实以某种残酷的形式介入了文学世界,得知消息的姐妹们好像被轻轻敲了一下脑壳——这的的确确是一次“非虚构创作”。
丁当把荷花的经历发在朋友圈,一天之内就收到了1000元的捐款,荷花姐怎么也不同意拿钱,丁当告诉她,就当给姐妹买饼了,以后你就常帮我们姐妹、孩子做饼。荷花姐终于答应下来。
姐妹们边吃荷花姐烤的烧饼边写作
在荷花被抢走车的第二天,工作坊这期的主题是“面包与玫瑰”(“面包”指工作,“玫瑰”指生活与尊严),她回忆起自己学习做饼的经历,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不该要大家的钱的,真的感谢你们。”(见:为了面包与玫瑰丨姐妹写作坊07)
荷花不能失去这辆车,她想为儿子和孙子多挣点钱,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尚未完婚,家里有欠款,两个孙子上学也要钱。“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呢。”
一周后,荷花姐领回了三轮车,什么也没有改变,只要不下雨,她就每天下午出摊,“城管来的时候,跑快一点就是了”。
写作坊人最多的一次,需要三张桌子才能坐得下所有人
遭受家暴的第二天,丁当陪小周到了派出所报警,又去医院做了伤情鉴定,并提出了协议离婚。小周丈夫同意后没过几天,丈夫反悔了,要求抚养费只按最低工资的30%支付,并且要在三年后才开始支付。
小周不再相信丈夫的诚意,在丁当支持下,她决定提起离婚诉讼。
现在晨晓在一家珠宝厂的员工食堂做备菜工作,每天早上6点半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工资只有3800。每次写作坊一结束,她总是着急离开,“明天还要上班,得赶紧洗澡睡觉了”。
她跟丈夫商量换工作,丈夫劝她“再苦再累也要忍”,因为家里还背着40万欠款,每个月还要付房租和孩子的生活费。
“什么时候打算走呢?”
“不要我了,我就走了”。
04写出来后:它有用吗?
工作坊的全称叫“绿色蔷薇女工创意写作工作坊”,机构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从确定写作主题到后续宣传,大家共同协作为姐妹们创造更好的写作空间和机会。
大家用各种姿势写作
写作坊不是一堂写作课,我也不是老师,这更像是一次定期的邻里聚会。
聚会的随意性很大,每节课能抽空来的姐妹都不一样,有太多的事情牵绊住她们,加班、给孩子洗澡、没吃晚饭、出摊、做家务……每一件都比参加一个兴趣班来的更紧迫。
在这里,被打扰是常态,因为有些姐妹必须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好几次大家正在凝神聚气写作,活动室里就会突然响起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有些姐妹写着写着,被孩子一把抱住:“妈妈,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孩子常常粘着正在写作的妈妈
因为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很多姐妹连常用字都认不全,我常见到荷花姐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笔写了十分钟,只写了两行字。但有一个多音字她们全都知道,“啤”,“啤机”的“啤”。除了“啤酒”的“啤”,它还读做bie(第一声),“啤机”的意思是注塑机。
姐妹们最喜欢的是分享环节。我们围坐成一个圈,一个接一个念自己写的文字。有时一篇文章念完,活动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接下去讲,大家眼里泛出泪光。
大家围坐在一起分享故事
一次悦悦姐问我:“你教的那些有些人理解不到,写出来只会让大家伤心,对现实没有帮助,教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后来,我问其他姐妹,“你们真的觉得写作有用吗?”
姐姐们仰起头安慰起了我:“我觉得你教得蛮好,不用担心。”
我知道,在流水线、男人与孩子的日复一日之余,她们可能唯一留给自己的,就是稚嫩的写下那些不轻松的人生碎片。
女工们常去的一个菜市场的日与夜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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