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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很多人会同情“插队女”或史航

海边的西塞罗 山巅上的加图 2023-05-08


这是两场技术变革引发的“过量杀伤”,但它们是理所应当的。

复更后这两天,一直在外奔波和准备奔波间来回切换,正经写的稿子其实只有两篇:

“插队女”的神逻辑:我找了个集体,所以我可以不讲理
史航若也能算“文化名人”,丢脸的是这个时代
是的,这两篇都是针对社会热点“痛打落水狗”的,一篇骂的是五一旅游期间的插队女,一篇讽的是“文化名人”史航。

然后我发现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那就是这两篇文章收到的读者互动中,总有一部分人对我的论述不以为然,而这种不以为然又可细分为两类。

一种反驳觉得:小西,你怎么开始关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我看你号是为了关注时代的大问题,大热点啊!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你总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算什么?

我对这种质疑的回答是:请您理解,您说的那些大问题、大热点,我之前确实写了不少,但为此挨得“杀威棒”也不少。再打无论在我自己的心力、人气还是经济上就都难以为继了,写点这样的小事,虽然让您看的不过瘾,但这是我能把写作状态调回来的最安全也有一定效率的方式了。我能持续为您输出、写作的前提,一定是首先保证自己活着。对么?

而且我也并不觉得,一个合格的时代写作者必须只写“大问题”。因为说到底,无论写作者本人还是他的受众,我们也不过是一些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而已。你可以去看看鲁迅先生的文章,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除了《记念刘和珍君》《友邦惊诧论》这样去碰大事的文章,鲁迅写的大多数文章也都一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有的文章就叫《一件小事》《灯下漫笔》,而且先生是最喜欢“痛打落水狗”。因为这样写最安全,且未必不能写出真知实见。我记得《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开篇就写福尔摩斯对华生说:一个人如果有足够的理性与智慧,可以从溪流的一滴水中推知出整个海洋的存在。我觉得时评文章也是如此,好的时评是可以以小见大,从任何小事当中得知整个社会的人情世态,我所需要反思的,不是该不该“痛打落水狗”或者该不该写《一件小事》,而是我距离鲁迅先生那样的笔力,福尔摩斯的思辨还有多远,能不能写出那种以小见大的感觉——事实上,如果你真的细读这两篇文章,你会知道我已经在向这个方向努力了。

总之我尽力了,您若不懂,或不屑看,那我也没办法。

而另一种反驳,我觉得更普遍也更有意思一些。那就是觉得插队的婆孙确实有错、史航的那些行为也确实恶心。但他们被曝光之后,互联网物议的舆论汹汹,是不是闹得太过了一些呢?比如我刚看到押沙龙老师今天写了《我和“神圣午睡”老师在争什么?》一文,其实就在聊这个问题。
押司是我非常尊敬和喜欢的业内前辈,他的观点就是:你批史航可以,但搞的上纲上线、甚至要其朋友都与其割席、甚至连坐就没意思了。

这个观点我很赞同,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这两起事件中的很多枝蔓,比如人肉插队婆孙的生活信息,比如逼着所有和史航有交集的人都和他割席断交有点太过了。

但这种反对和认为不该关注、评述、谴责这两起事件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很多人认为插队女或史航的行为被曝光后,全网对他们的声讨太严重了,反而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同情,进而觉得大家都不应该再关注这些事了,并发出呼吁:“放过插队女(史航)吧!”

我觉得这种呼吁是有问题的。

要解释问题究竟何在,请允许我问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请问美国建国两百年中,死的人最多的一场战争是哪一场?

回答是南北战争,据统计,南北战争中,联邦和邦联总计投入兵力约350万,其中阵亡约75万,伤残40万左右。这个伤残数据超过了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越战、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等等所有其他战争的伤残数据总和。

那么南北战争为什么会打的如此之惨烈呢?
回答是当时技术的新发展与人们旧作战方式的互不适应——南北战争爆发前,西方军械技术刚刚完成了一次革命,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滑膛枪被有更高射程,更精准射击效果的米尼弹(又称熔铅弹)来复枪所取代,步枪的杀伤效率发生了质的飞跃。但此时双方军队作战方式,却依然延续了拿破仑战争时代的“排队枪毙”式战术,双方步兵要列队前行到距离对方很近的位置,“看到对方脸上的雀斑甚至眼白”军官才会下令立正、装弹、开火,于是新式武器配备老的作战方式,就得到了一场空前惨烈的相互屠杀。

像葛底斯堡战役,双方参战的总兵力一共也就十五万人,而战后统计的伤亡总和居然达到了五万。
战争之酷烈把所有看到这则新闻的美国人都惊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林肯总统必须要做那场著名的“葛底斯堡演讲”、并因之名垂青史的原因——仗打的这么惨,不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说明为什么必须打这一仗,整个社会可能就要崩了。

南北战争的例子,昭示了一个真理:技术革新是有恐怖的“杀伤力”的,当一种技术已经发生演进,而人们还在按照原来的行为方式去各行其是时,他们就很可能被新技术发射出的“米尼弹”所杀死。
你用这种眼光去审视“插队女”引发全网热议以及史航的“塌房”,会发现这两件事的本质就是如此——

在过去,个别不自觉的游客为图自己方便随便插个队,有人出来制止时还梗着脖子不认错、骂回去,是不是很常见呢?
当然。

在过去,个别手握各种资源的老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咸猪手,看见个姑娘就想上去揩油,被婉拒之后还继续死皮赖脸的骚扰,是不是也很常见呢?
当然。

这两种常见有一个共同的基础,那就是肇事者对他们可能承受的道德惩罚是有预期的。
比如插队游客会认为自己顶多被所有排在后面的人怒目而视也就得了。
而性骚扰者则认为他们顶多就是遭受受害者的婉拒、反击、甚至公之于众。可是这些受害者人微言轻,影响力远没有他们强大,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所以在一番权衡之后,他们若认为自己可以承受谴责风险,于是就厚着脸皮插队、恬不知耻的耍流氓了。

这就像“排队枪毙”时代的列兵敢于前行到看到对方脸上雀斑时再开火,不是因为他们比后世军人勇敢,而是他们对滑膛枪的杀伤效率以及自己承受的风险代价有个预估一样。

可是这样做的人不会想到的是:“大人,时代变了!”
为图一时方便坚持要“平移”自己队伍次序的那对婆孙,没有想到自己吵架时的凶相会被录下来发到网上。十几年如一日对身边女孩“啜饮肥白的你”的史老师也没想到这十几年中他“交往”的女孩们会有一天一起写“小作文”曝光他的丑态。他们更没有想到今天的互联网会有这么大的情绪传播力。

于是就像南北战争中的士兵没想到会撞上打的远射的准的米尼弹一样。他们的这些旧“行为方式”遭到了新技术革新空前惨烈的“过量杀伤”。

这就是新技术的“不教而诛”。

在这种过量杀伤之下,很多人会本能的反过来同情这些翻车的肇事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大家可能都觉得,插个队而已么,该谴责,但谴责如此猛烈太过分了吧。咸猪手、语言骚扰一下而已么,虽然有点恶心,该谴责,但“男人么”。犯这种错误就社死都灰都不剩,是不是也有点太过
毕竟,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依然习惯于旧时代、和旧时代所配适的行为规范。我们本能的想为他人也为自己那些旧时代习惯了的不规矩、甚至不道德,保留一点灰暗的缓冲区。

可是你要意识到,当你这样想,呼吁放过插队女或史航时。你在反抗的不是在激烈谴责他们的人,而是一场无可阻挡的技术之潮。

自古以来,技术的革新,就是在不断改变和规训人们的行为的。人必须适应技术带来的变革,而不是让技术变革去适应人。
就像南北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双方士兵确实还在采用排队枪毙的战术,但在死了几波人之后,大家很快就被“技术的过量杀伤”规训了,防御掩体、胸墙、堑壕、散兵线、中远距离互射等等一系列新作战规范开始应用,人的行为因为技术的变革永远的改变了。

同样的道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插队女”与史航的翻车,以及他们遭遇的“技术的过量杀伤”,正在规训和改变我们旧有的行为方式——
曾经的那个时代,不自觉的游客、旅者随意插队、占座;握有资源、权势的油腻男们随便性骚扰甚至潜规则弱势异性,确实都是常见的现象。
但在这种现象的常见,并不是因为它们是合理的,而是因为我们当时缺乏一种有效的手段,去惩罚、遏制这些可耻行为的出现——毕竟插个队而已么,这样的小事儿又不值得登报曝光。而在电视媒体时代,史航这样的“文化名人”天天霸着镜头东拉西扯,想让被他骚扰过的女孩直接冲上去揭穿他是个流氓,这个勇气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我们曾经缺乏手段制止、惩罚这些恶行,所以我们不得不容忍它们的存在,并把它们都看做必须被一笑而过的“小事”。

但是,它们真的是“小事”么?

一个人,敢于公然践踏公共秩序规则,被别人制止、劝诫后还反过来穷凶极恶的倒打一耙,这种行为难道不该引发公愤么?

一个人,利用自己手头的资源、人脉,打着“调情”的名义肆意骚扰弱势异性,给她们留下永远的挥之不去的心伤。这种让人恶心的流氓,难道不应该彻底社死么?

请记得,践踏秩序和性骚扰,它们并不天然就是应被轻轻放过的“小恶”,只是曾经的我们因为被困在“技术之笼”,不得不将其定义为“小恶”,才让这些行为肆意泛滥。

但这种“实然”从不是“应然”!

现在,我们有了新技术,能将这些不道德的行为揪出来,放在阳光下晒一晒。这是一种基于技术进步的行为进步、道德进步。
是的,插队女和史航,他们因为“枪打出头鸟”,“不幸”撞上了技术对他们的“过量杀伤”、“不教而诛”。

但他们真的值得被同情么?

技术的过量杀伤,你撞上了就撞上了呗!谁让你插队,谁让你性骚扰呢?
如果技术总需要几次“过量杀伤”才能规训人们适应新的行为模式,那么插队女和史航们,至少不比南北战争前期傻乎乎的越过迷你弹杀伤线的那些士兵们更冤枉!
因为人家越过的只是看不见的杀伤线,而他们所越过的是早已被告知的道德线——

小学老师没告诉过你不能随便插队、非经允许不要乱碰女孩子么?

这么基础的常识都忘了,遭点报应,那是活该!
你说你以前插队、性骚扰怎么没被骂的这么惨?
那只是低技术状态下的无奈与偶然。

现在,偶然结束了。

所以,我想让所有“同情”插队女或史航,认为他们虽然有错、但遭遇的报应太过了的朋友扪心自问一下。一个没有人敢践踏规则、随意插队,女孩子不用担心遭遇性骚扰后有苦无处诉的社会难道不好吗?难道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吗?当技术力正在帮助我们实现这个愿景,完善这些公序良俗、重新规训人们的行为时,我们不应该乐观其成么?而如果技术对人们的规训,必须通过几次过量杀伤才能达成,我们真的应当对那些肇事者施以同情么?

绝不,
绝不,
绝不!

这就是我对那些认为我的文字苛责插队女或史航太过的朋友的回答:
你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背后的深意是什么——这不是网暴,而是技术力正在通过“过量杀伤”重新划定社会道德的红线,规范人们的行为,技术一直这样做,并只能这样做。
而至少在这两件事上,这种规范是我所赞同的。所以我绝不认为目前社会舆论对这两件事的肇事者的“杀伤”过量了。

相反,我们对插队、性骚扰等等的“小恶”忍的太久了,反认他乡是故乡。

而现在,是用我们的声音,我们的笔,重新打扫它们的时候了。

全文完

本文4000字,感谢读完,长文不易,喜欢请三连,多谢。

另,昨天在深圳,跟施展老师做了个对谈,感谢到场所有朋友的热情,时间很仓促,没法和大家多做交流,拍了张照片以做此行的留念。
我想,来日方长,愿我们一直记得此刻的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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