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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所不能,勿求于人——由押沙龙与神圣午睡的争吵想到的

海边的西塞罗 山巅上的加图 2023-05-10

“我当时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

正式开始说理之前,照我的习惯,先讲个笑话开开胃……
说,斯大林死了以后,赫鲁晓夫上台,立马做了一个秘密报告,批判斯大林搞大清洗和个人崇拜等一系列错误。

有人在台下听着这些暴行越听越怒,就递了个纸条上去:“赫鲁晓夫同志,斯大林当年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你当时在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制止他?”

赫鲁晓夫看了这个条子之后,佯装暴怒,挥着条子厉声责问:“这是谁?!是谁写了这个条子?!敢不敢站出来?!”

台下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于是赫鲁晓夫面色稍霁,缓和语气说道:“对啊,我当时确实在场,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

嗯,这是个苏联笑话,其真假有待考证,但我想这个故事所隐喻的那个道理,一定是真实的。

孔夫子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可以认为这个准则是道德的底限。那么反过来问,道德的上限又是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己所不能,勿求于人”。——不要拿着一种自己也做不到,甚至任何人都难以做到的道德标杆去强求别人做什么义举。如果你要那样去卡,那这个世界上就简直没有好人了。道德也就因为过量使用造成的金属疲劳而失效了。

让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是我最近围观两位微博大V押沙龙和神圣午睡的争吵想到的。
他们的这次争吵围绕前两天因为涉嫌长年性骚扰女性而翻车的史航展开的(详见《史航若也能算“文化名人”,丢脸的是这个时代》)。更确切的说,是围绕史航的朋友要不要都跟他“划清界限”展开的。

押沙龙老师的观点很简单:“一个人哪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最后被公道地处死,他的亲朋也应该有权去探监,去哭泣哀悼,而不用担心这么做的时别骂为品行不端,我愿意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而神圣午睡老师的观点也很直接:真是他的朋友,不可能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一次两次,又不是一年两年,一贯如此……这么多年都没觉得他恶心,没疏远,说明是一路货。

这个观点,初看起来也能说服不少人,但它到底对不对呢?
跟赫鲁晓夫的思路一样,我们把神圣午睡老师的这番道理放到现实场景中一验证,就能试出真伪。

而试过之后你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按照神圣午睡的这个思路去评判,那些如今写小作文曝光史航性骚扰的女性们,也可以被神圣老师判定为恶臭史航的“一路货”。

因为神圣老师的逻辑就是:你认清他是什么玩意儿了,却不跟他划清界限,还和他腻乎在一起,你也不是好东西。

可在曝光的聊天截图当中,我们显然能看到,很多女性在遭到了史航的言语骚扰之后,依然会选择不跟他撕破脸,与其继续聊下去。充其量只是委婉的表达一下自己的不适。

甚至在很多后续曝光中我们还能得知,很多女性在遭到史航的骚扰之后,在线下也仍要与其维持相当长时间的工作合作关系,甚至是“私人友谊”。

那么,这能说明这些女生并不无辜,真的在跟史航“调情”“聊骚”么?
当然不是。
实际上,如果你多了解几桩性骚扰案,你会发现类似的情况太常见了。很多女生,在社交圈内男性性骚扰之后,虽然觉得性骚扰男很恶心,但不仅羞于揭发他,甚至还会和他保持相当长时间的工作甚至私人关系。她们只会在若干年后,因为某个契机,才站出来指控性骚扰男。

如果这种情况不常见,“Me too”运动也就没有价值了。

那神圣老师是不是也可以搬出她的那套逻辑,指着那些女孩骂:“你身为被他骚扰的女性,最应该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他又不是一次两次,又不是一年两年,一贯如此……你这么多年为什么都不出来检举揭发他?不一巴掌甩到他脸上。还和他继续聊天,甚至和他继续维持工作和私人关系?说明你和他就是一路货!”

我就问一句:神圣午睡老师,你敢这么骂么?

她肯定不敢。她要是这么骂的话,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女粉怕是都要丢光了。
因为这个说辞和眼下的史航以及所有被踢爆性骚扰后垂死挣扎的骚扰男的自我辩护实在太像了:“你说我当年骚扰了你?可我当年“骚扰”完你,你没立刻跟我翻脸啊!还和我维持了那么久的工作(生活)关系,说明你和我是“一路货”么,这不是骚扰,这就是调情!”

像不像,像不像?就问你像不像?

所以神圣老师是万不敢拿她这个要求史航男性朋友的标准去卡涉事女性的,否则她就成了女版恶臭直男了。

她若想强行圆上自己这个逻辑的话,只能这么说:被骚扰的女性弱势么!被骚扰了以后也不敢跟那些恶心的强势老男人翻脸,只能跟他们虚与委蛇,这是形势所迫啊,不能用高标准这样强求她们。

如果她要这么圆逻辑的话,那我就可以说:你说史航身边的那些女性弱势,所以不敢翻脸。那么他身边的男性不也一样么?

是的,你想想看,像对史航这样在“京圈”里人脉手眼通天的强势老男人来说。他身边的很多男性和女性一样,在处理与这家伙的关系时,都是有很多顾虑的——即便你不主动地,想通过与他的关系获得什么于己有利的正向收益。你至少会规避万一与他翻脸、断交,他利用人脉对你打击报复而产生的负向损失。

而对于后一点,说实在的,他身边的男性“朋友”可能比他的女性“朋友”更怕。因为既然这个人是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流氓,女性对他来说,即便翻了脸可能还有YY的价值。而男人如果站到他的对立面上去,他对你可能就只有满腔的恼羞成怒了。


请想象一下,在这个人塌房之前,在他还是什么狗屁“文化名人”的时候。一个男性如果遵循神圣午睡老师的教导,刻意疏远这个人,甚至公开跟他翻脸(都是在一个“京圈”,聚会见面不握手,聊天不接茬,周围人很快就能发现你和他不对付了,这种事儿想冷处理都处理不了),那他会遭遇什么?史航会不会在被败了面子之后对他打击报复?遭他性骚扰的女性害怕这一手,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那男人就不怕了么?

不,他们甚至会更怕——毕竟他们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这意味着真翻起脸来,他们会被史航们针对的更惨。

还是赫鲁晓夫那句话:我当年为什么不敢跟斯大林抬杠?因为我当时就坐在你做的那个位置上!

己所不能,勿求于人。别用男人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女人,也别用女人做不到的事情要求男人。

实际上,如果你系统梳理神圣午睡老师在这场争吵中的论述,会发现她至少连续犯了三个错误。

首先是对史航身边的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标准——
女性在遭遇了史航的行为或言语性骚扰之后没有立刻与其翻脸,在明知他是个流氓的情况下还为了工作或生存和他虚与委蛇这么多年,她觉得这可以理解。可如果史航的男性“朋友”在明知他是个什么货色之后依然选择与其交往,跟他合作、谈笑风生,她就觉得这帮人都是“一路货”、“没一个好东西”。

这种“双标”一定有一个预设前提,那就是默认女性都弱势所以不敢翻脸,而男性都强势,所以可以翻脸。
但我们说,这种双标恰恰是“反女权”的,因为真正的女权追求的是男女平权,是把男性和女性放在同一个标准下去平等对待——男性不以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去要求女性,而女性也不以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去要求男性。这才是真女权。像神圣老师这么要求,其实恰恰走向了女权的反面,在女性与男性之间做了刻意的双标与区隔。

“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是女人,她是变成女人的。”——西蒙·波伏娃。
而当她以双标去验判史航身边的男女时,又进一步产生了第二个谬误——她把对史航身边男性的评价标准拔高,幻想了一个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看见史航这样道貌岸然的恶心男就一定要和他割席断交的标准道德男子形象。然后再以这个标准道德形象去与现实中这些男人对比,结果就得出了“你们和史航是一路货”,甚至“男人每一个好东西”的结论。

可这样想的人,从来不扪心自问一句,可被称为“好东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比较方式,就让我想起了哈耶克(前两天刚好是他诞辰124周年)在某本书里对西方反市场经济知识分子的评价:
哈耶克说,这帮人对现实中所运营的市场经济不满,但在现实中又找不到一个比这套体系运行的更好的系统。于是他们最善于跟读者讲故事,给你虚构出一个完美的、反市场经济的乌托邦。然后拿这个虚构的乌托邦跟“丑恶的现实”做对比,那当然哪儿哪儿都不好,批判个爽。
我觉得神圣午睡老师真的挺得哈耶克笔下那帮人的真传。她在拿一个虚构的道德模范去强求现实中的人们。一个人如果在现实中不想沦为神圣老师口中的“一路货”,看到身边有史航这样的人就跟他疏远、翻脸、割席、断交。绝不容忍、决不妥协。
但这样的人真的能在现实社会中活得下去吗?我很怀疑。

“创造文明的不是我们的理智,而是驯化我们与文明相抵触的本能”——弗雷德里希·冯·哈耶克
就像我自己,我觉得我这人写文章,已经很努力的在做“路不平则鸣”了。
可是我自问,如果我真的把自己对所有假恶丑的人或事愤怒全部宣泄出来、诉诸笔端,畅快淋漓的肆意鞭挞一番,那我会怎样?
不用问,我一定会立刻死的连灰都不剩……
所以我必须对有些看不惯的人和事沉默——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和那些丑恶是“一路货”!
甚至我在为人处世时中也不可能践行神圣老师的要求,一发现自己身边人有个什么道德污点、瑕疵,就跟他疏远、断交、与其划清界限。
因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所以我得跟别人发生协作。如果我和所有违反我心中道德律的人都从此不来往了,那我会失去九成九的社会连接,以后我还要不要谋生了?明天怕不是要去街上要饭吗?

哦,不对,按神圣老师的标准,要饭都不行,因为我不知道路过施舍我钱的那位爷,他的钱来路正不正,如果不正,我岂不也成了他的“一路货”?

而这一点,其实也就是神圣午睡老师犯的第三个错误——吸血鬼逻辑。

什么叫吸血鬼逻辑?那就是认为一个人有道德污点,那么所有容忍他这个道德污点、和他有来往的人就都有道德污点。是“一路货”。这个逻辑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无限类推下去。
比如,假若我们认定,知道史航性骚扰,却依然没有与他断交的人和他是“一路货”。那么和这些“一路货”交往的人是不是也是“一路货”?和“一路货”的“一路货”交往的人是不是也是“一路货”?……

这样无限类推下去,你会发现,根据“六度关系理论”,这个推论传导不了几次,就能把全世界的人都包括进去。甚至包括推论者本人。而这个推论者为了维持住自己的正确形象,一定会用两种诡辩:

第一就是前文所提的双重标准——女人不和性骚扰者翻脸是出于无奈,男人不和性骚扰者翻脸,就也是臭流氓!我和支持我的人是女人,所以我们天然正确、安全。

第二就是“划清界限”了——你一旦发现他是个流氓,你就必须和他划清界限。否则你就也要被“吸血鬼逻辑”传染。

所以你看的,从男对女双重标准,到极端道德模范假设,再到吸血鬼逻辑。神圣午睡老师所使用的这个“三段论”,他娘的居然是逻辑自洽的!
就像永恒之蛇乌洛波洛斯一样头尾相接。一个人一旦陷入到这种逻辑怪圈当中,就会进行自我循环论证,而无法自拔。
而我们知道,每当一个社会陷入这样的循环论证,四处去追问、纠察:“你明明知道他是个流氓(汉奸、x分子),你为什么不及时检举揭发,还和他交朋友?你和他是一路货!”这种傻x问题时,那这个社会的景象一定是噩梦一般的。通往地狱的大门是用鲜花装饰的,掀起所有人对所有人战争的恶声,往往也会打着追求至善的名号……

这样说可能还是太深了,很多人容易被绕晕。那还是让我们回归文章的开头,说那个最简单的道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道德的底线。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愿意被不喜欢的人随意动手动脚,言语撩拨,听到“啜饮肥白的你”都会觉得由衷的反胃和恶心。

所以我们必须坚决唾弃一切性骚扰行为。

己所不能,勿求于人,这是道德的上限。

如果女性在被性骚扰后不敢与被强势骚扰者翻脸情有可原;那么也请理解不要指责那些明明知道史航们的恶行,却依然不得不和他继续客套、交往的男人们——如果她们曾在史航的身份和积威面前犹疑、战栗,那么他们也一样。

所以我们必须放过那些与性骚扰者“交朋友”的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能,勿求于人。

守好底线,别破上限。

这是我们用以维护心中道德律,既不让它沦落,也不使之失速的不二法门。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是么?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懂……
全文完。

今天的配乐,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蝙蝠序曲》。看过这部轻歌剧的朋友,应该知道这首曲子的用意。
本文5000字,本想随便聊聊,没想到写这么长,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加关注,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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