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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滢坤 | 唐代上书、献策与选举制度的关系考察

金滢坤 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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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上书、献策与选举制度的关系考察

——以时政与选举为中心


推荐语

科举制度作为隋唐最伟大的制度创新,为隋唐选拔了大量优秀人才。唐代科举分为常举、制举和吏部科目选三大类,有将近300个科目。然而,唐代以诗赋取人的进士科,反而遗漏诗仙李白、诗圣杜甫等大才子。但李、杜二人通过“上书拜官”的形式获得入仕资格,本文以“上书拜官”为切入点,为大家了解唐代科举制的多样性提供了新视角。


作者简介

金滢坤,甘肃白银人,历史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育历史与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导,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北京市“长城学者”,兼任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童蒙文化委员会副会长和秘书长、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科举文化委员会主席团主席、中宣部国家出版物出版规划评审委员会评委。主要从事中国科举文化、童蒙文化、隋唐史、敦煌学研究,在《历史研究》《中国史研究》《民族研究》《光明日报》《文献》《厦门大学学报》《学术月刊》等权威、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100余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及人大报刊复印资料等全文转载20余篇。独立出版专著4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宣部古籍重大出版项目等10余个省部级项目,获得教育部高校优秀成果二等奖1项(分卷作者)。


摘要:唐代上书、献策拜官与时政具有密切的关系,在士人释褐、迁转中起了重要作用。唐代上书、拜官在士人释褐、迁转时的授官,明显高于进士科、制科、科目选出身的授官品阶,多为中、基层官的清望官,并为奇才异能之士提供了快速释褐、超资迁转的机会与途径,有效弥补了常举、制举和吏部科目选选人遗才的问题,客观上促进了士人参与上书言事、评论时政的积极性。该制还为唐代最高统治者提供了治国良策,有效地建立了最高统治者与基层士人沟通的渠道,从而弥补了时政之弊。唐代上书、献策取人与时政开明、皇帝纳谏风气紧密相关,主要集中在太宗、武则天、玄宗、德宗、宪宗朝,以玄宗朝取人最盛。

关键词:唐代;上书拜官;时务;科举;选举


唐代国家选举有科举、门荫、军功、干吏、方技等多种途径,士人入仕不拘一格。上书、献策拜官是介于制举和吏部科目选之间的一种选举方式,或称为“上书拜官”。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制科》云:“国朝于常举取人之外,又有制科,搜扬拔擢,名目甚众……常举外,复有通五经、一史,及进献文章,并上著述之辈,或付本司,或付中书考试,亦同制举。”显然,封演献文章、著述拜官与常举和制举等同起来,作为一种独立的入仕和迁转途径。有关制举、常举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恕不多言,但目前学界对唐代上书、献策拜官的性质,及其与制举的差别不甚清晰,甚至对上书拜官与上书言事、献策之间的差别了解得不是很明确,对其在选举和国家政务决策中的作用与地位更是认识不足。虽然徐松《登科记考》已有收录上书拜官的情况,但没有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急需进一步明确这一问题。本文拟探讨唐代上书、献策拜官与时政的关系,分析其与唐代选举制度的关系,并对其在唐代选举制度中所扮演的角色展开深入解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上书、献策拜官与时政的关系

唐代士人上书、献策,除少数单纯献个人文章、著述之外,主要针对时政提出有裨益的对策、方略,具有鲜明的劝谏、讽谏色彩,一旦被采纳就会影响国家决策及时政。唐代专门设招谏匦、延恩匦,鼓励士子上书言事、献策,以达到“匡正补过,裨于政理”、选拔人才的目的,与时政有着密切关系。唐朝在举行皇帝即位、太子临朝等重要政治活动时,往往会鼓励士人上书言事,“极言时政得失”,招贤纳士,择取良策,加强皇权;士人为了上书、献策成功获官,也揣摩时政,极言得失,或盛赞圣上,迎合时政。唐代上书、献策拜官取人与政治较为开明、纳谏风气较浓的朝代相关度很高。

 

(一)上书言事与匡补时政


唐代设置匦函的目的,就是鼓励士人上书言事、献策,“或论时政,或陈利害;宜开其必达之路,所以广聪明而虑幽枉也”。其中招谏匦的主要功能更是收纳“匡正补过,裨于政理”的上书、献策,与时政关系最为密切。基于士人上书、献策言事的时政性很强,士人往往选择国家重大时政问题进言得失,建言献策,以期获取重视,以补时弊。如光宅元年(684),高宗驾崩,灵驾将还长安,前进士陈子昂“诣阙上书,盛陈东都形胜,可以安置山陵,关中旱俭,灵驾西行不便”,建议高宗葬在东都附近。这对正在谋取帝位的武则天来讲,无疑在舆论上、政治上都非常有利,正合其心意。故武则天召见了陈子昂,以“奇其对,拜麟台正字”。陈子昂因此声名大振,“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被称为“地籍英灵”的陈子昂,对献书之事备受鼓舞。后来武则天将要讨伐雅州生羌,其又上书谏言,认为时任宰相的决定“不审图其利害”,“以为西蜀之祸,自此结矣”,由此获迁右拾遗。可以说陈子昂因“数上疏陈事,词皆典美”,而名满天下。又开元十年(722),玄宗遣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翰林待诏兼集贤院校理吕向“因奏《美人赋》以讽,帝善之,擢左拾遗”;后来,玄宗“数校猎渭川”,吕向又献诗规讽,进左补阙。又开元十九年(731)正月,玄宗应金城公主之请,“命有司写《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以赐金城公主”。秘书正字于休烈上书,投招谏匦言:“臣闻戎狄,国之寇也;经籍,国之典也。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认为从长远来看,此举会导致吐蕃的觉醒,掌握用诸家经典治国的“利器”,提高治国能力,对唐朝无形中将是个严重威胁。玄宗敕下中书门下议,经过侍中裴光庭等议论,最后未接受于休烈的提议。这件事正好说明,于休烈上表的内容事关唐朝中央政府与吐蕃的和亲政策,关乎国家大事,对其中的利弊提出了匡正意见,符合招谏匦的功能。如代宗为了表达对母亲先太后的孝心,造章敬寺,穷壮极丽,费逾万亿,不顾国家刚刚遭受安史之乱的破坏,百姓困弊,因此引起了社会的广泛非议。于是,卫州新及第进士高郢在大历二年(767)上《谏造章敬寺书》云:“先太后圣德,不必以一寺增辉。”高郢认为国家永图,百姓安宁,就是为太后祈福最大的圣德孝思,不应该舍人修寺。大概是高郢言辞激烈、敏感的缘故,竟然无人敢上报,于是高郢又上《再上谏造章敬寺书》。高郢呼吁国家遭受安史之乱的破坏,“国用不赡,元元匮竭”,国家不顾民生,反而兴造章敬寺,必然招致“众口铄金,则舆人之诵”,劝谏代宗民言可畏,“伤皇王之大猷,臣窃为陛下惜之”。虽然知匦使未敢上报高郢的上书,但说出了当时社会的心声,属于典型的“谏论时政之得失”者,故此上谏书传播甚广,高郢也因此获得了声誉。

当然,士人进献诗赋也可以对皇帝进行讽谏。如贞观中,中书舍人崔仁师“上《清暑赋》以讽”,获得太宗的赏识,赐帛五十段;次年迁其为中书侍郎,参知机务。又先天元年(712),玄宗即位,侍中魏知古“从猎渭川”,“献诗以讽”玄宗出行围猎对百姓的危害,玄宗“手制褒答,并赐物五十段”。又天宝初,“有献书阙下者,言巴蜀之间,有石镜见于岩之半,仁寿之字,昭然可观”,史翙作《仁寿镜赋》,以讽之,对献赋阿谀者给予讥讽。又元和元年(806),大理评事李正卿,以“天雨嘉谷,公因献赋,既美且讽”,宪宗制授松滋令。

 

(二)皇帝下诏求献与士人应召进献


唐代新皇帝即位、太子临朝,甚至是太后专权之时,往往会下诏求贤,鼓励士人上书言事,招贤纳士,择取良策,不失为招揽人心以加强权威的常见策略。如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自立为皇太子,便“令百官各上封事,备陈安人理国之要”,向世人释放新政权包容、开放的新气象,以吸纳士人积极参与。又唐隆元年(710)六月,韦太后临朝,为了笼络士人,下《诫励风俗敕》云:“官人百姓,有能极言时政得失者,并令本州责状封进。”显然从“责状封进”等语来看,所访“奇才异行”是指上书献策,而非制举考试。然而,在韦太后集团被推翻后,睿宗也下敕“令选人上书陈事,将加收擢”,右率府铠曹参军柳泽参选,上书曰:“顷者韦氏险诐,奸臣同恶。赏罚紊弛,纲纪纷纶,政以贿成,官因宠进……海内寒心,实将莫救。”柳泽针对韦后乱政,迎合时政需要,进行了批评,并提出了一些具体的补救和改革措施。睿宗览而善之,令中书省重点详议,擢其为监察御史。又懿宗《即位赦文》云:“诸色人若上封事极言时政得失有官司者,官吏长收状闻奏。无禄位者,任自投匦进状,当必亲览,须务体国公言,不得用情谤讪。”在这种情况下,士人一般会针对社会关注的焦点及时政问题上书,极言得失,进行评判,并提出解决方案,也不乏迎合时政大加颂扬者,以便获得见用。

唐代皇帝上尊号、举行祭祀等重大政治活动时也会下诏,鼓励士子上书、献策,以示庆贺,以及展示选贤用能的姿态。如垂拱四年(688),崔融《代宰相上尊号表》云:“置拾遗补阙之官,则前疑后承,仰天俯地,孰云尚也?创通贤招谏之匦。则听声之鼓,告善之旌,畴以懿兹。”又广德二年(764)二月,代宗《南郊赦文》云:“百官有论时政得失,并任指陈事实,具状进封,必宜切直,无讳。有司白身人亦宜准此。任诣匦使进表,朕将亲览,必加择用。”可见皇帝下诏鼓励士子上书、献策,不仅仅是选拔人才,而是旨在鼓励百官、士子讨论时政得失,“指陈事实”,听取良策。

唐代不乏有开明的皇帝“居安思危”,主动下诏令士子上书言事,择善而从。其中的典型是贞观五年(631),唐太宗在“内外治安”的情况下,“令百僚上书言得失”,时任中郎将常何的门客马周,代其“陈便宜二十余事”,马周因此获得唐太宗的召见,授监察御史。又开元七年(719),玄宗下《令考试投匦人敕》,专门下敕令试“诸投匦献书、上策人”,说明对上书言事的重视。唐代皇帝有时候在下诏举行制举考试时,顺便令士人上书、献策,以便搜罗各类专门人才。如至德三年(758),肃宗下《诏天下搜贤俊制》,举行制举考试,顺便诏令举人投匦献书。其制云:“其有独负奇才,未逢知己,即仰投匦,并所在陈状自论,长官登时与奏。”

唐代皇帝在出现灾征、灾害时,亦会下诏令士人上书、献策,作为常见的禳灾措施。如开元二年(714)春正月,“关中自去秋至于是月不雨,人多饥乏,遣使赈给”,玄宗还“制求直谏昌言弘益政理者”,以达到禳灾的目的。又开成三年(838)十一月,文宗“以妖星见,降诏:‘文武百官及诸色人,有能通达刑政之源,参考天人之际,任各上章疏,指言得失’”。咸通四年(863)正月,懿宗下《求言诏》云:“济济多士,邦国赖之以取宁……故内悬谏鼓,外设匦函,思广谟猷,用宏风教……居草泽者,但贡安民之?必当开纳。”这类举措主要源自中国古代君王求贤补政的观念,无疑对士人积极献书言策是一种鼓励。

 

(三)上书、献策与迎合时政


唐代士人还会揣摩时政,利用皇帝封禅和行幸等重要政治活动的时机,上书、献策和进诗、赋、颂等进行赞扬,迎合时政,以获得授官的机会。如贞观二十一年(647)四月,终南山上修成翠微宫,五月太宗幸翠微宫,甚为欢喜,直到八月归京。落第进士张昌龄借势,“诣阙献颂”,赞扬太宗幸翠微宫之行,获敕授通事舍人里供奉。又开元十二年(724),玄宗将封泰山,房琯“撰《封禅书》一篇及笺启以献,中书令张说奇其才,奏授秘书省校书郎”。无独有偶,开元十三年(725),玄宗封泰山还,在汴州见李邕,“诏献辞赋,帝悦”。显然,房琯和李邕之所以得到宰相和皇帝的欣赏,是因其迎合了玄宗封禅的需要,而宰相张说正是此次封禅的首倡之人。显然,房琯的献书很及时,顺应了形势的需要,张说赏识房琯的献书,也是出于给自己表功的需求。又天宝九载(750),玄宗拟封西岳,杜甫借此上《封西岳赋》以献。天宝十三载(754),玄宗朝献太清宫,亲飨太庙,祀南郊,杜甫借机又“奏赋三篇”。其进献的目的,杜甫在《进三大礼赋表》中说得很清楚:“适遇国家郊庙之礼,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献纳上表,进明主《朝献太清宫》《朝享太庙》《有事于南郊》等三赋以闻。”显然,杜甫通过三大礼赋对玄宗亲自主持的相关国家典礼、祭祀活动进行颂扬、助兴,为之增色不少,也因此终于得以入仕为宦。

当然,士人上书、献策为了迎合时政,难免赞美、颂扬当朝圣上,政治投机的味道很浓。如长寿三年(694),武则天称帝后,下令铸“大周万国述德天枢”,“纪革命之功”,次年四月天枢成,“朝士献诗者不可胜纪”。李峤献诗冠绝当时,其诗云:“何如万国会,讽德九门前……仙盘正下露,高柱欲承天……欣逢下生日,还偶上皇年。”其谄媚之语,可谓极致。玄宗即位后,为了尽快清除武则天、韦后利用佛教专权的影响,逐步采取崇道抑佛的政策。又开元元年(713),玄宗诏毁天枢,又有洛阳尉李休烈赋诗以咏之,曰:“天门街里倒天枢,火急先须卸火珠。计合一条丝线挽,何劳两县索人夫。”仅从天枢的建造与损毁前后,士人争相献诗赋、颂,以赞美、谄媚、讽喻来看,要想献诗赋、颂成功,获得皇帝青睐,迎合时政、谄媚赞颂就在所难免。又开元天宝间,玄宗大力推行孝道,御注《孝经》,颁行天下,“孝理天下,孩视群动”,杨谭借此献《孝乌旌德颂》七首,就是很好的例证。

士子为了迎合皇帝个人喜好和娱乐,也会献诗赋恭维。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睿宗于梨园亭赐观吐蕃使者与太子(李隆基)、诸王、贵亲打球,太子队获胜,睿宗非常高兴,有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庆祝胜利。又玄宗好捕鸟,天宝九载,杜甫作《进雕赋》以进,并进表云:“今贾、马之徒,得排金门、上玉堂者甚众矣……伏惟明主哀怜之……以为雕者,鸷鸟之殊特……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臣窃重其有英雄之姿,故作此赋,实望以此达于圣聪矣。”可惜《进雕赋》已失,杜甫利用玄宗好捕鸟、喜欢雕的心态,盛赞雕“英雄之姿”,以期重用自己的用意明显。又大和九年(835)八月,“文宗每听乐,鄙郑、卫声,诏奉常习开元中《霓裳羽衣舞》”,太常少卿冯定,“以《云韵乐》和之”,并“大录所著古体诗以献”,寻迁谏议大夫、知匦事。在专制主义皇权之下,士子献诗赋、颂等,以迎合帝王喜好,实际上是迎合时政的延续。

 

(四)上书、献策的兴衰与时政关系


唐代上书、献策拜官取人较多的时期,主要集中在太宗、武则天、玄宗、德宗、宪宗等政治较为开明、纳谏风气较浓的朝代,尤以玄宗朝为盛。仅《新唐书·艺文志三》记载开元年间上书拜官者,就有房琯、李镇、韩祐、辛之谔、卜长福、裴杰、冯中庸、高希峤、陈庭玉、柳纵、帅夜光、徐闉、是光乂、苑咸14人。《封氏闻见记·制科》记载开元中上书拜官者有唐频、穆元休、李镇、辛之谔、冯中庸、裴杰、高[希]峤7人,“并量事授官,或沾赏赉,亦一时之美”。此外,还有刘晏、李揆、岑参等人在开元中上书拜官,天宝中有薛须、杜甫、李泌等。安史之乱以后,上书拜官的人数锐减,仅见杜亚、马浩、罗珦、李渤等。其中,房琯、刘晏、李揆、李泌等位至宰相,杜甫、岑参等名闻天下,的确不负“一时之美”。

唐代太宗善于纳谏,上书、献策比较兴盛;武则天为了笼络人心,创置投匦制度,鼓励上书、献策;玄宗朝出现了“以文取士”的转折,此制最为兴盛;其他时期都表现一般。但即便是开元中士人上书、献策拜官最盛的时期,多数人还是很难获得玄宗召见,更难拜官。如开元中,进士孟浩然屡举不第,也曾上书求官,但只落得个千古名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更为讽刺的是,孟浩然后来竟然偶遇玄宗,因为此诗的缘故,被吓得藏匿床下,不敢见玄宗。

安史之乱以后,士人投匦献书热情大受影响,虽然代宗初“屡发德音,招延献纳”,但“进匦上封者,大抵皆事寝不报,书留不下,但有容谏之名,竟无听谏之实”。德宗朝也未见改善,“抗疏而谏者,留而不行;投书于匦者,寝而不报;待制之官,经时而不见于一问,登闻之鼓,终岁而不闻于一声”,上书、献策者也多石沉大海。元和以后,宪宗重开纳谏风气,政治比较开明,虽然有很多士人怀着“救国策从千里而来,欲以肝脑上污天庭”的决心,上书献策,但其献策很难到皇帝手中,以致出现士人“献策千条,未蒙一问,羁孤贫病,流落风尘”的情况。尽管如此,唐代很多落第进士还是将献书拜官作为一种入仕的希望,不辞辛苦地屡屡投献书、策。如卢纶有诗云:“同作金门献赋人,二年悲见故园春。到阙不沾新雨露,还家空带旧风尘。”又纂毋潜《送章彝下第》诗云:“长安渭桥路,行客别时心。献赋温泉毕,无媒魏阙深。”又祖咏《送丘为下第》诗云:“沧江一身客,献赋空十年。明主岂能好,今人谁举贤。”

总之,武则天设匦的目的之一就是鼓励士子关注时政,通过招谏匦上书、献策,以“匡正补过,裨于政理”。加之,唐代开明皇帝利用即位、封禅、南郊等各种机会,时常下诏鼓励士人上书、献策,参与国家政务、时政的讨论,士人也因此“常伯献书立议,咸以为明察敬事”,颇为用心。唐代利用“上书拜官”灵活多样的优势,有效地网罗了天下遗才,不仅弥补了常举、制举和吏部科目选等选拔方式受开科次数和录取人数限制的局限,而且为统治者进献了治国良策,有效地沟通了最高统治者与底层士人之间的信息交流,起到了“下情上通”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弥补时弊的作用。


二、上书、献策与选官的关系

上书、献策拜官是秦汉以来士大夫获得官位的一个重要途径,“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的观念已被士人普遍接受。唐代士人在高宗以后入仕艰难,获得释褐、迁转的机会不易,上书、献策拜官,无疑给士人提供了另一个入仕的渠道,特别在超资迁转方面力度非常大,远高于制举和吏部科目选。正如李白诗云:“献书入金阙,酌醴奉琼筵……恩光照拙薄,云汉希腾迁。”皎然送法曹参军李阳冰西上献书时,赋诗云:“汉日中郎妙,周王太史才。云书捧日去,鹤版下天来。”以下就士人以上书、献策而获得释褐、迁转和赏赐的事例,结合唐代官制,对相关问题展开深入探讨。

 

(一)上书、献策与释褐


上书、献策是唐代士人解决释褐的一种有效补救方式,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上书拜官”是落第进士入仕的一种补救措施。唐代进士落第后,常常会通过献诗赋、颂、策等,以期获得释褐机会。唐代落第进士一般文采很好,偶有通过献策、诗赋、颂等方式,获得人生大逆转,实现华丽转身。如张昌龄虽然深受太宗赏识,但举进士,被主司落第后,于贞观二十一年(647)诣阙献颂,太宗借此亲试,敕授通事舍人里供奉,解决了其释褐问题。高宗朝进士董弘,累举不第,“献书从仕,解褐授贝州历亭主簿”。诗圣杜甫也因进士不第,多次献诗赋,最终在天宝十三载,“献《三大礼赋》,玄宗奇之,召试文章,授京兆府兵曹参军”。元和初,有举人仲某自西川“献赋京师,因文章典义,浚发声实,自解巾校文”。大中八年(854),落第进士李群玉“诣阙上表,自进诗三百篇”,敕授弘文馆校书郎。咸通中,郑良士累举进士不第,献诗五百篇,授补阙。

其次,尚未获得做官资格的白身人,可直接以上书、献策而释褐拜官。如永昌元年(689),雍州长安人来子珣上书陈事,除左台监察御史。又仪凤中,裴怀古诣阙上书,授下邽主簿。又王勃,在麟德初,“上书自陈”,授朝散郎(从七品,文散官)。又开元四年(716),京兆府童子员俶进书《太玄幽赞》十卷,“召试及第,授散官文学,直弘文馆”。又天宝九载有白衣薛须、先朝上书,“试经及第”,分别拜“左骁卫胄曹、集贤待制”“右威卫仓曹、集贤待制”。又天宝十载(751),李泌“诣阙献《复明堂九鼎议》,帝忆其早惠,召讲《老子》,有法,得待诏翰林,仍供奉东宫”。翰林待诏是天宝间地位很高的差遣官。《旧唐书·职官志二》云:翰林院“其待诏者,有词学、经术……各别院以禀之,日晚而退……玄宗即位,张说……张垍等,召入禁中,谓之翰林待诏。”玄宗可谓识才,李泌的确是非常之才,在代宗德宗朝屡立战功,后来成为德宗“中兴”的一代名相。又宝应元年(762),罗珦“诣阙上书,授太常寺太祝”。又广德元年(763),李汲“献策金门”,“自释褐超迁楚州录事参军”。

最后,选人可以通过上书、献策,获得释褐机会。如高宗朝宰相李义琰之子巢,门荫出身,“献书陈利害,拜监察御史”。李巢之所以得拜监察御史,应该有他是宰相之子,门荫与献书相结合的因素。又魏元忠以门荫为太学生,累年不调,“仪凤中,吐蕃频犯塞,元忠赴洛阳上封事,言命将用兵之工拙”,“帝甚叹异之,授秘书省正字”,并“令直中书省,仗内供奉”,仗内供奉在基层官中很少兼任,当属器重。又房琯以门荫补弘文生,算是获得出身,在开元十二年(724),“玄宗将封岱岳,琯撰《封禅书》一篇及笺启以献”,奏授秘书省校书郎。甚至有及第进士、童子在待选期间,通过上书拜官方式获得释褐机会。如陈子昂进士及第,参选未能授官,后在光宅元年(684),“诣阙上书,盛陈东都形胜”,成功释褐,“拜麟台正字”,为进士及第获出身加献策拜官的典型实例。又贞元八年(792)前,李道古进士及第,“又献书金门,授秘书省校书郎”。又刘晏七岁举神童,八岁献《东封书》,授秘书省正字。

从上述实例来看,唐代士人通过上书、献策获得的释褐官的阶位,高者可达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里供奉、从七品上的补阙、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等中层官,均为清官,通事舍人和补阙又属于供奉官,可见上书、献策力度远高于进士科及第的释褐官,也高于制科、科目选及第的释褐官。而京兆府兵曹参军(正七品上)、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均为唐代基层官中的清官,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又是唐人仕进中最为清贵的“八俊”官之二,即唐代基层释褐官中最为清贵的职官,常作为较高出身士人的释褐官,及基层官的迁转官。相对较低的太常寺太祝(正九品上)、楚州录事参军(正八品上)、历亭主簿(正九品下)也多作为迁转官,很少作为释褐官。至于直接授集贤待制、待诏翰林等类似学士的情况,虽未授具体职事官,但更是荣显,分掌制诰书敕。还有个别授朝散郎(从七品)、文学直弘文馆等散官的情况,虽未授职事官,但解决了品阶问题。

 

(二)上书、献策与迁转


唐代上书、献策拜官是中低层官员获得迁转机会的超常方式。如骆宾王曾自嘲,“一艺罕称,十年不调”,便“献策干时,高谈王霸,衒才扬己,历诋公卿”,以期获得迁转,改变久滞不迁的困境。如弘道元年(683),广州洊安县令樊文“献书□丹匮(匦)”,“擢以甲科,每令入阁供奉……是时将封中岳,敕公检校洛州阳城县令”。从广州边远地区的中县令(正七品上),迁转为检校畿县令(正六品下,为清官),晋升幅度是很大了。又开元初,宁州罗川县尉(从九品上)敬守德“献书直谏,敕授豳州新平县主簿(正九品下)”。宁州罗川县、豳州新平县虽同为紧县,但豳州的地位高于宁州,主簿的阶位高于县尉,虽仅高了一阶,但无论位阶和清显程度都有所提高。又贾耽明经高第,乾元中授贝州临清尉(望县),“诣阙献书,授绛州太平尉(紧县)”。从而实现了从望县尉到紧县尉的跨越。又易州遂城尉(上县)马浩,“以禄山包危代兴灭之机,献策于金门之侧”,授左领军卫兵曹参军(正八品下)。

左拾遗吕向开元中“献诗规讽,进左补阙”,从左拾遗(从八品上)迁左补阙(从七品上),连升四阶。天宝初,协律郎(正八品上)郑虔献《会稡》四十余篇,迁著作郎(从五品上)。贞元十二年(796),秘书郎(从六品上)韦渠牟“献诗七百字,极其文采。岁中历右补阙、左谏议大夫(正五品上)”。元和元年(806),大理评事(从八品下)李正卿,因献赋,“制授松滋令(次畿县,正六品上)”。元和九年(814),左拾遗李渤“罢官闲居东洛,撰《御戎新录》二十卷以献”,授秘书省著作郎(从五品上)。元和十三年(818),李渤左迁丹王府咨议参军(正五品上),分司东都,“然志存朝廷,表疏凡四十五献,擢为库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又元和末,汜水尉(望县)张浑献书穆宗,“备述寰海之利病”,“擢授监察御史(正八品上)、领盐铁富都监”。还有使府幕僚献书迁转京官的情况。水部许员外“初以献赋射策,取甲科如地芥;交诸侯之聘,车不辍鞅;繇外台察视,入佐著作”。

从上述基层、中层官“上书拜官”的迁转实例来看,其有以下特点:其一,县官以此提高县等,包含县令及佐官迁转,迁转幅度低者仅从望县尉迁为畿县尉(贾耽),高者实现从中县令迁为畿县令(樊文),主要通过提升县等、增加阶序(敬守德、马浩),实现对及第者的奖擢。其二,加快及第者中层清官之间的迁转速度。如吕向由左拾遗迁左补阙,连升四阶。两者均为皇帝的供奉官,为唐人仕进中最为清贵的“八俊”官之五,即中层官中最为清贵的职官。又郑虔由协律郎迁著作郎,连升十阶,实现了五品清望官的突破。又韦渠牟由从六品上秘书郎迁转为正五品上左谏议大夫,虽迁转阶序不大,但成功实现了唐代“五品清望官”的突破。又李渤由左拾遗迁为从五品上的秘书省著作郎,连升十二阶,两者虽然均为清官,但左拾遗为供奉官,地位较为清要,故迁转阶序幅度非常大,其意义在于实现了获迁五品官的飞越。其三,由地方县级佐官,迁转为中央卫府参佐,仅有一例。如马浩从地方上县尉(从九品上)迁为中央卫府兵曹参军(正八品下),虽然仅晋升了一阶,但实现了从地方官到中央卫府文职的转变。其四,王府佐官迁转到中央中层清官。如李渤从正五品上的王府谘议参军迁为从六品上的库部员外郎,虽然阶序下降,但由于唐代王府佐官地位较低,仕途暗淡,因此李渤迁为清官、要职,实则是非常大的进步。其五,从地方基层官实现向中层清官的迁转。如张浑从望县尉,擢授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连升八阶,并实现了地方官到京官的转变。又许员外从方镇僚佐迁著作郎,直接进入五品清望官序列。其六,京官外任,则会大幅增加品阶。如李正卿大理评事(从八品下),改授正六品上次畿县松滋令,连升九阶。

 

(三)上书、献策与赏赐


唐代对士人上书、献策,进行考试、复核,合格者除了职官之外,一般对落选者也会酌情给以赏赐。如苏安恒在大足元年(701)投匦上疏,谏言“当今梁、定、河内、建昌诸王等”,并“请黜为公侯,任以闲简”,“陛下有二十余孙,今无尺土之封”,“分土而王之”。武则天虽然对苏安恒进谏十分不满,但仍召见,并“赐食慰谕而遣之”。唐代对士人进献书策可取者,且考试合格,在对其授官的同时,也给以赏赐。如穆元休以文学著称,“撰《洪范外传》十篇,开元中献之,玄宗赐帛,授偃师县丞、安阳令”。又乾元元年(759),沈浩进《广孝经》十卷,授秘书郎、集贤殿待诏,仍赐绿袍、牙笏。

唐代对高官献书、诗赋者多给予赏赐,重在褒奖。如嗣圣元年(684),弘文馆直学士员半千,“撰《明堂新礼》三卷,上之;则天封中岳,半千又撰《封禅四坛碑》十二首以进。则天称善,前后赐绢千余匹”。又景云中,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庆祝睿宗观看太子与吐蕃使者打球,“皆献诗”,受赐绢百段。又先天元年(712),侍中魏知古,“从猎渭川,献诗以讽,手制褒答,并赐物五十段”。又中书舍人崔郾,与同列编纂《诸经纂要》以献,“冀人主易于省览”,敬宗嘉之,赐锦彩二百匹、银器等。这类情况多见于中高层官员献诗赋、颂和著书,无关政事,故一般赐以绢帛、器物等。

总之,唐代人士由上书、献策释褐官者,其授官最高可达六至八品的通事舍人里供奉、补阙、监察御史、补阙等清望官、供奉官,甚至释褐集贤待制、待诏翰林学士,分掌制诰书敕的职务,直接为皇帝服务,颇受重用。总体而言,其授官力度远高于常科中的进士科及制科、科目选出身的释褐官。唐代通过“上书拜官”迁转者,主要是将地方县级官员从低等县向高等县流动,解决基层官的选滞问题;从而选拔县尉等基层官中的才俊,进入中央中层清望官;为少部分中央中层清望官中的才俊提供加快内部迁转的机会,实现五品清望官的突破;同时为王府佐官提供了迁转中央清望官的渠道;也为鼓励中央清望官出任畿县尉历练,提供了有效途径。唐代上书、献策的迁转力度非常大,少则四阶,多则十余阶,且多为中层清望官,也不乏五品以上的高层清望官,超过了唐代制举、吏部科目选及第的授官力度,属于典型超资选拔才能之士的非常制度。相对而言,中高层官员献诗赋、颂和著书,多无关政事,属于颂圣,庆典娱乐,故一般赐以绢帛、器物等。


三、结语

唐代上书、献策拜官价值在于常举、制举和吏部科目选等选举方式受开科次数和录取人数限制的局限,充分发挥了其灵活多样的优势,不拘一格地选拔了有一技之长、一策之见的“遗漏人才”,而且成功地鼓励士人“献策干时”,调动了士人参与国家政务的积极性,也是对科举选士、吏部铨选的一个有效补充。唐代在皇帝即位、太子临朝、封禅、南郊等特定条件下,时常会下诏求贤,鼓励士人上书言事,“极言时政得失”,招贤纳士,择取良策;士人为了上书、献策获官,“常自献书立议,咸以为明察敬事”,揣摩时政,针对社会焦点及时政进行劝谏、讽喻,或进行赞扬,迎合时政。唐代士人上书、献策出身在释褐、迁转授官时,明显高于进士科、制科、科目选出身,多授中、基层官中的清望官,为奇才异能之士提供了快速释褐、超资迁转的机会,有效地提高了士人参与上书言事、评论时政的积极性,以致出现“七上献策,三命授珩”的踊跃投献情况。

唐代“上书拜官”取人较多的时期与政治较为开明、纳谏风气较浓的朝代相关度很高,主要集中在太宗、武则天、玄宗、德宗和宪宗等相对比较开明的朝代,尤以玄宗朝为盛。该制的兴起,是唐代选举“以文取士”趋势的延伸,也是武则天、玄宗等开明帝王利用各式名目,选拔非常之才、从谏纳策、拾遗补漏、巩固政权的需要。特别是晚唐制举停废,明经系等常举诸科已经衰落,唯有进士科独大的情况下,科举考试的科目日渐单一,无法满足新政权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需求,“上书拜官”取人更是弥补了唐代科举选人遗才的问题。在五代“上书拜官”取人进一步发展为进献时务策,经过考试之后,合格者可给以减选、释褐和优与授官的优待。后周进献时务策者甚至被赐予进士出身、三传出身,逐渐与常科等同起来,也预示着科举常科科目被进献时务策替代的趋势。到了宋代上书、献策拜官仍在沿用,成为选巡检、捕盗官等地方基层官的主要入仕途径,但总体走向衰败,不及唐五代。

尽管唐代“上书拜官”存在“有容谏之名,竟无听谏之实”等严重的局限性,由于士人进谏水平良莠不齐,也会出现进谏、上书内容空泛,不仅对时政并无裨益,反而给知匦使、理匦使及御史台等相关部门增加政务负担的情况;同时也难免有谄媚之徒借皇帝即位、封禅、出行、祭奠等各种借口,进献诗赋、颂、书等,以阿谀、奉承皇帝,求得官位和赏赐,对国家统治造成不利影响。但多数“上书拜官”还是起到了“匡正补过,裨于政理”的作用,并弥补了唐代科举考试、铨选制度的不足,选拔了“诗骨”陈子昂、“诗圣”杜甫等伟大诗人,以及马周、房琯、刘晏、李泌、贾耽等著名宰相,将其纳入唐代文官体系,不得不说其厥功至伟。


原文刊发于《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史学研究》专栏,第115—125页。因篇幅问题,注释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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