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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母亲:平凡人生也值得讲述

段文 冷杉RECORD
2024-09-25

作者丨段文


很早就想写写我的母亲,她一直拒绝,“我有什么可写的,普通人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我始终觉得这是托词,当了一辈子小学语文老师的她,人生中无数次给学生命题作文《我的母亲》,指导他们如何从平凡中看到伟大,如何用细节呈现母爱与亲情。只是轮到她自己,天生不喜社交的性格,永远不想被人聚焦。

如今母亲离世,无论如何我必须写一篇对她的悼念,哪怕只是作为葬礼上的祭文。但真正动笔时却倍感艰难,似乎无从写起。

从事了二十多年新闻工作,我曾经做过诸多人物报道,很多采访只有短短一周甚至突发事件时只有一两天,面对的又是完全陌生的采访对象,我依然尽力采访突破,写出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可是,当我写自己的妈妈,才发现这个陪我度过了数十年岁月的女性,竟然是那么陌生,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去关注过她,从未深入了解过她。我甚至不知道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她最喜欢吃的菜是哪一道……很多时候,距离我们最亲近的人,往往才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时,我也才突然意识到,母亲过去的拒绝里,其实还深藏着对儿子的复杂情感:

一方面,她对自己的儿子有无限的信任——她显然断定,只要我写了她,就会产生轰动,引发对她的巨大关注,从而打扰到她平静的生活——这得是对我有多么大的信心,毫无保留地认可我的写作。就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样,相信自己的孩子就是最棒的,做的事一定是最好的。

另一方面,她又真心觉得她自己的人生过于平淡,没有值得讲述的内容。她担心题材限制导致我没写好,让大家笑话。一个连自己妈妈都写不好的人,如何能从事好文字工作?所以她总说:“不要写我,你去写大人物,去写那些真正有故事的人。”

作家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母亲生前没给我留下过什么隽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诲,只是在她去世之后,她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这何尝不是很多人的真实经历与感受?而我甚至不用等到光阴流转,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母亲毫不张扬的爱。
1
母亲说她自己平凡,我不否认。但活在这世上的芸芸众生,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谁又能真正超越平凡?而且,平凡的人生并非就不值得讲述,尤其我们身处的时代,每一天都可能发生载入历史的事件,每一天社会都可能出现前所未有的巨变,我们这些生存在其间的人,每一个都是历史的亲历者,是时代的见证人。

母亲的遗像

我妈妈名叫刘嘉明,1948年农历九月初九出生于云南昆明,这天是中国传统的重阳节,特别容易记住。所以,我每年都不会错过祝福母亲生日快乐。

我常常觉得,妈妈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从出生就注定——生日都那么简单易记。

母亲的公历生日是10月11日,她出生后仅一周,当年10月17日,远在中国东北、驻守长春的国民党第60军总计2.6万余名官兵宣布起义。60军长春起义是国共内战中非常关键的事件,中共党史资料的官方定性为:“是解放战争中我军第一次争取成功的国民党整军起义,对瓦解国民党军、夺取辽沈战役的全面胜利具有重大意义。”鲜为人知的是,60军起义最重要的意义是结束了长达近5个月的长春围城——人类战争史上异常惨烈的战役之一。 

三千多公里外的东北风雪,也吹寒了大西南春城昆明的秋意。众所周知,国民党60军又名滇军60军,原为地方军阀割据时代,“云南王”龙云一手打造和控制的精锐部队。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滇军也奋起加入抗战,全军4万余人整编为国民革命军第60军。滇军抗日首战即参加徐州会战,全军浴血台儿庄战役,在27天的激烈战斗中,伤亡官兵20000余人。此后滇军60军还相继参加过长沙会战、南昌会战。

1940年5月从赣北返回云南,镇守红河边防,力阻已占领越南的日军北上,致其未能侵入滇南领土,确保了抗战大后方的稳定。1945年“8·15”日本投降后,滇军60军开赴河内接受日军投降,此后驻防越南。也就是在60军前往越南受降期间,蒋介石趁昆明军力空虚,指挥部下发动兵变,将龙云驱逐下台,完成了国民党中央对云南的控制。不过,迫于地方压力,当年12月,原60军军长卢汉返回昆明,接替龙云出任了云南省主席。1946年国共内战爆发,滇军60军被勒令北上,经海运从越南至辽宁葫芦岛,参加内战,直至1948年10月在长春起义。

早在内战爆发之初,昆明就是“反独裁、反内战”人士和中共地下党的重要活动基地,李公朴、闻一多等知名人士因为反对内战在昆明街头被枪杀。而驻防越南的滇军60军,在奉命渡海北上时,也有不少官兵不想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由此心生退意,这其中就有我外公。

我外公刘芳霖,字香泽,1898年出生,云南祥云人士。青年时步行至昆明求学,考入云南省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在省立第一中学任教,后调至凤庆县省立中学任教导主任。抗战全面爆发后,外公毅然投笔从戎,投身滇军60军22师,给他的祥云老乡、师长杨炳麟做副官,负责秘书事务。1945年外公也随部队开赴河内接受了日军投降,后便驻扎在越南。

60军奉命从越南渡海北上时,杨炳麟已升职为副军长,但他选择了调职回云南,后来出任云南省训团少将大队长,1949年12月9日参加了卢汉领导的起义,昆明由此和平解放。

作为杨炳麟的副官,我外公同样深明大义,而且做得更彻底,直接称病退伍,只身返回昆明重拾教育工作,一度担任云南省教育会干事。

我母亲出生的1948年秋天,滇军60军在东北起义,使得昆明局势更加紧张。作为滇军旧人的外公,所就职的教育会又一直支持学生“反独裁、反内战”的民主运动,面临着国民党特务的迫害。无奈之下,外公化装成商人,携带妻子、儿女,逃回我外婆老家凤庆县躲避。母亲尚在襁褓中,就经历了颠沛流离。

外公在凤庆县继承了其岳父,即我外婆娘家的纺线工艺,成了个手工业者,直至1971年去世。我舅舅整理家谱为外公撰写人物志时感慨曰:“泽公一生,本来在教育方面颇有成就,而当国家民族处于危难关头之时,毅然放弃顺水顺风的事业,奔赴抗日前线为保卫家园做出了贡献。又在时局变化之际,不愿做人民的罪人,脱离较高的军职,重返教育界。然政局风云变幻,让泽公无法在夹缝中立足而融入民间,默默无闻地度过余生,令人既敬佩又为之感叹。”

我出生时外公已经过世数年,长大后得知他的经历,我十分好奇,为此曾向母亲求证,她的回答云淡风轻:“都是夸张呢,你外公没有那么传奇。”她给我描述的外公形象,只是一个慈蔼的老头,整天笑眯眯,对家人十分体贴。妈妈记忆深刻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她小时候,外公很细心地帮她剪手脚指甲,“没人能比他剪得更仔细”。

这可能也算是我母亲的独特气质吧,一切的风云际会,时代变迁,对她而言都是过眼云烟,恰如一句歌词,“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2

母亲去世的前一晚,我在医院急诊抢救室里陪了她整整一夜。她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对外界的刺激,无论是呼喊或者触摸,没有任何反应。

宁静的深夜里,我盯着急救监护仪的监视器,看着那些代表母亲生命指征的数字来回变化,心率、血氧饱和度、呼吸频率、血压……任何一项出现异常,我就赶紧喊值班的医生或者护士。除此之外,别无能做。

漫漫长夜,极其无聊与无奈的煎熬中,我忍不住思考: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像我的母亲,出生于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时候能平安活下来就是幸运。战争结束之后,一场又一场的社会运动,作为普通人,同样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妈妈从小品学兼优,1963年中考,她从老家的凤庆县中学被选拔到省重点学校临沧一中。据说当时全县只有三个名额,不仅要读书成绩好,还需要家庭出身,即所谓的“家庭成分”没问题。地(主)富(农)反(革命)右(派)坏(分子)是绝对不可能有机会的,就像我的父亲,从小读书成绩也很好,但因为家庭成分是“地主”,读完小学四年级就被赶出校门,在社会上耽误两年。后来老师看他可怜,而且也确实觉得他是读书的料,左右说情,有关部门才让我父亲回去把小学念完。

母亲则比较幸运,因为外公已成功把自己“洗白”,家庭成分大约相当于“中农”。我其实很好奇他是怎么逃过组织审查,竟然完全忽略了他曾在国民党军队任职的“反动经历”,可惜时代久远,当事人均不在人世,无法查考。
母亲初中毕业照

1966年,妈妈高中毕业,18岁的她有机会考上大学走向更广阔的人生。但那一年,命运的齿轮终于还是转到了不利于她的背面——那一年5月16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毕业证停发,高考取消。我母亲这一代人后来被统称为“老三届”。

那一年,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几度接见了全国各地进京的红卫兵,由此形成全国各地学生浩浩荡荡进京的大潮,史称“大串联”。我母亲也在她的同学鼓动下,跟随大家一起从临沧出发,准备进京串联。

但一行人刚串联出省走到贵阳市,我妈妈就感冒发烧,不得不停止串联步伐。母亲被送回了昆明救治,后来确诊是肺炎,住了一个多月医院。

母亲病好之后,中央已经下令要求停止串联,妈妈便返回凤庆县,赋闲两年。1968年12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不久后,我母亲也下派到了农村,成为了一名乡村小学老师。教师这个职业从此伴随她三十多年,直至退休。

当知青从教期间,经双方家人安排相亲,我母亲和我父亲于1974年初在凤庆老家结婚。当时我父亲在丽江林业局工作——小小年纪就被迫辍学的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后,赶上丽江林场招工的机会,因为林场工作过于辛苦不容易招到人,“家庭成分”才被淡化,但他很长时间内只是编外人员,没有正式工人身份。

婚后不久,父亲通过他大哥找的私人关系,调动工作到了昆明,成为了大型国企中国有色金属工业第十四冶金建设有限公司(下称“十四冶”)的一名正式工人,在十四冶下属的安装公司任职。1977年父亲又通过关系,把我母亲从凤庆老家的农村小学调出,调入十四冶安装公司子弟小学(下称“安司小学”)任教。夫妻都是国企的正式职工,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是十分让人羡慕的。

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

但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1977年12月,中国恢复高考,很多老三届的高中生,都报名参考,不少人最终进入大学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我母亲却因为怀孕以及后来产女,错过了1977年、1978年两次放宽年龄的高考机会,此后国家把高考年龄明确限制在了25岁以下。

再次失去高考机会的母亲,并未放弃提高自己,她最终通过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完成了学历提升。1986年12月,38岁的母亲全部课程成绩合格,拿到了云南师范大学颁发的中文专业毕业证书。

母亲自学考试花了好几年,和我的小学时光大部分重合。我至今仍然记得,妈妈白天教课指导学生,晚上则自己读书学习,很多时候她都忙得没精力理我。我父亲因为在工程队,经常要外出工作,家都不常待,更没时间管我。而我就读的又是母亲教书的学校,老师们是她同事,大都对我不会太严厉。所以我童年的读书时光是十分轻松而快乐的——因为完全没人管。

母亲后来相继担任过十四冶安司小学的教务主任,副校长,乃至校长。1998年中央启动最大规模的国企改革,国企不再“办社会”,所有的国企附属学校、医院等,要么交给地方,要么终止。妈妈从教了20多年的安司小学就此停办,母亲成为了“末代校长”。50岁年纪,单位没了,新工作不好找,距离退休又不到年龄,十分尴尬。
我母亲曾经从教二十余年的小学,上世纪末停办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就是一个被命运不停捉弄的人,但她自己却不因此满怀怨愤,她只是平静地面对,坚强地生活。或许她无法反抗命运,却也从未向命运屈服,在大时代的变革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内心。

我妹妹曾经在母亲去世前问过她:“你此生有什么遗憾吗?”

“没有。”母亲认真地回答。
3

母亲是因为癌症病逝的。

2023年1月,新冠疫情管控政策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放开,社会生活秩序全面恢复中。母亲却突然在春节前夕查出乳腺癌,后经确诊已是三期,而且还是最凶险的“三阴性乳腺癌”。

春节过后,我接妈妈到北京治疗,2月23日在中国肿瘤医院做了乳腺切除手术以及淋巴细胞清扫。手术很成功,但术后返回昆明准备接受化疗时,PetCT检查却在母亲的肺部发现了结节,高度怀疑是癌细胞转移。

要不要告知妈妈真实病情,我和妹妹为此特别纠结。一方面是担心告诉她实情后,她可能会彻底放弃后续治疗——最初发现乳腺癌,她都不太想治,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有命该生,无命该死”。但另一方面,如果不告诉她,如何让她接受后续治疗也是难题。我们既不能把病情说得严重,又不能说得不严重,其间的平衡非常不好把握。

2023年春节后,母亲在父亲陪同下到北京看病

在此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始终瞒着母亲关于癌细胞转移的情况。每三个月一次的复查,检查结果出来后,妹妹第一时间去找人P图修改报告结果,避免显示癌细胞转移的指标,然后才拿回家给母亲看,让她放心,“情况挺好的,没有转移”;同时,又提醒督促她还是要坚持接受后续治疗,“防止转移”。

母亲术后接受了12组化疗,这已经是她作为75岁老人所能承受的最大剂量,甚至有些超标。但即便如此,母亲肺部的结节仍在增多增大。妹妹几乎跑遍了昆明最好的几家医院的肿瘤科,我也问诊了北京诸多名医,但对于母亲的情况,大夫们都没什么好办法。

从理智上我非常清楚,医学有局限,疾病不是全都能治愈。但情感上却难以接受,总幻想奇迹的出现。我相信这应该也是很多病患家属的共同体验。

很多时候我都自欺欺人地想,妈妈是老年人,新陈代谢慢,即便转移了,癌细胞发展也会很慢。刚开始情况似乎也确实如此:母亲肺部的多发性结节,从去年3月查出来最大的1.1x0.8厘米,到今年3月为1.4x1.4厘米,一年时间里变化不算很大。但不知什么原因,今年5月之后,母亲病情突然就跳跃式恶化,5月下旬的检查,多发性结节最大的已经5.3x3.9厘米。

癌细胞压迫肺导致母亲呼吸困难,从6月初开始,她已经需要每天24小时持续吸氧,否则血氧饱和度就会掉到80以下——正常值应该在95以上。妹妹因此联系医院,6月初让母亲住了一段时间院。病房里能24小时吸氧,还请了护工24小时照顾。

但医院只让住十几天,之后就要求出院,并告知这是医保的规定,病人医保花费达到一个额度后就必须出院。这个奇葩规定真的是让人无语,医院给患者治病,是否出院的标准不是看身体情况是否适合,而是看医保报销费用是否达到额度,超过就得出院,据说有些病人用担架抬也得出院。

医生希望我们家属理解他们的难处,建议我们找一家别的医院去住院,等在那家医院也达到医保额度,可以再转回他们这边,用这样来回倒的方式解决医保限制。

母亲讨厌麻烦,出院后没有让我们找别的医院。妹妹联系了氧气厂,在家里置备了氧气瓶,让母亲在家里也能24小时吸氧。但吸氧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母亲胸闷气喘,咳嗽越来越厉害,她在家已经不能躺平睡觉,只能斜靠着身体卧床。而且她每次睡觉最多一两个小时就会咳醒,再后来甚至连持续睡着一小时都做不到了。

7月3日上午,妈妈实在无法坚持,妹妹叫了120,把母亲送到了急诊抢救室。我接到电话后立即买机票从北京赶回昆明。因为航班延误,耽搁了大半天,将近晚上八点才赶到医院。母亲的状态却有些出乎我意料的“好”,她戴着氧气面罩,打着吊瓶,一边咳嗽一边还坚持陪我聊天。

“你要少熬点夜,不要整晚整晚地看球,对身体不好。”妈妈告诫我。

我辩解说我已经不连续熬夜看球了,欧洲杯我一般只看晚上12点开赛那场,后面凌晨3点开始的都放弃了。

“你早上五点多发朋友圈,肯定是刚看完三点的球赛。”她立刻戳穿了我。

“我很难受,想睡但没法睡着。”母亲试图用她的真实感受让我理解,能好好睡觉是多么大的幸福,我应该珍惜身体。

我和妹妹想在医院一直陪她,母亲拒绝了,表示有护工在就足够,坚决地让我们都回家睡觉。

第二天7月4日一早,妹妹到医院替换照看了母亲一夜的护工。我和父亲则由妹夫开车陪同去找寻一家能长期让母亲住的医院。因为按照规定,急诊抢救室最多只能待三天,之后要么转到科室病房,要么转院。而不管转到哪个科室病房,同样还会面临医保限制最多能住十来天的问题。

差不多中午,我们联系好一家相对靠谱的医院后,回到这边急诊抢救室,母亲正在沉睡。妹妹告诉我,妈妈早上吃了点东西,然后说“眼睛涩”(云南话“困了想睡觉”的意思),就睡过去了。她有些担心,一直喊妈妈,但怎么样都喊不醒。我也尝试喊了母亲,她还能半睁眼有所回应,表示很想睡觉。我们以为她是真的很困,还挺高兴,觉得她难得能睡着,还是不打扰她的好。

但一直到下午,妈妈还是没醒,而且再喊她,已经几乎没什么反应,我们这才意识到母亲其实是陷入了昏迷。这时候急诊科一个医生来问我们,是否想好了,是转去科室病房还是转院?我当时有点想打人,我瞪着那个医生:“你看我妈妈现在这个情况,还能转吗?”医生没再说什么,让我妹妹去签了个字,证明家属拒绝配合医院。

7月4日从下午到整个晚上,我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多次尝试唤醒她,但没有任何效果。我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坚持在前一天晚上,妈妈还意识清醒的时候多陪陪她,哪怕能多和她说一句话也好呀。

母亲去世前一天,父亲守在病床前

7月5日早上,急诊科医生集体查房,他们检查了母亲的状况后,一位很干练的女大夫向我们交底:不要抱任何幻想了,人走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她希望我们理解医院关于急诊抢救室的规定,要么把母亲转到楼上的重症监护室,但这样一来,家属就不能陪同,人什么时候走,只能慢慢等通知。要么可以考虑放弃现有抢救措施,比如停掉呼吸机等,让母亲自然地走,还能减少一些痛苦。亲属有需要来看最后一眼的,也能及时通知。

我们表示理解,但需要商量一下。妹妹说她选择放弃抢救,“我知道妈妈太痛苦了,让她早点解脱也好。”我则于心不忍,不想马上就放弃。看到达不成一致,妹妹说她先不管了,让我去和父亲商量,她出去给母亲买一身换洗的新衣服,以备后事。

我给在家还没到医院的父亲打了个电话,他也不同意放弃抢救:“这样太残忍了吧?还是能维持就维持着,什么时候真的不行了再说。”

就在我准备去告知医生我们的决定,商量如何转到重症监护室。妹夫突然提醒我,监视器显示的母亲各项指标已经在迅速滑落。

短短几分钟以后,显示器上所有数字全部归零,此时是上午10点14分。医生和护士带了另外一台设备过来做了复核,然后正式宣布:我母亲于2024年7月5日上午10时19分告别了人间。

4
母亲去世后,受打击最大的自然是我父亲。尤其我和妹妹为了对妈妈隐瞒病情,只能连父亲也一并隐瞒。最后的结果是,事情发生后,父亲始终无法接受现实,他不停地问:“怎么会这么快?怎么就走了呢?不是说病情不严重吗?是不是你们没找对治疗方案?……”
父亲的诘问我无言应对,只能默默处理母亲后事。

母亲生前喜欢安静独处,不愿意麻烦别人。在她身体状况急剧恶化,24小时离不开吸氧后,她给我和妹妹最多的交代是不要把她的病情告诉亲戚朋友,不想让大家为她担心和难过,更不想别人来探望她。

所以母亲走后,我和妹妹没有通知太多亲戚。在医院太平间给妈妈清洗完身体换上全新的干净衣服之后,就联系了殡仪馆灵车带着棺木来将遗体接走存放,并确定了两天后就进行火化。我们不准备举办追悼会,也不发讣告。

我母亲在这里去世

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闷。到家后我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父亲突然说:“你妈妈现在一个人躺在黑暗、冰冷的柜子里,她很可怜。”

妹妹劝慰父亲:“妈妈的灵魂已经去往天堂,现在剩下的只是躯壳,不会感受到痛苦。”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父亲说,但我真的觉得母亲并不畏惧独处,也不害怕黑暗。

我始终记得,小学时某一个暑假,父亲出差在外地做工程,妹妹在昆明市区的外婆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在位于昆明郊区的单位宿舍家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单位宿舍楼,屋里没有卫生间和上下水,公共卫生间在楼外,公用水房在楼道里。白天宿舍楼时不时还会停电。

因为是下午上班时间,楼里很安静。母亲到厨房里准备做饭,那个年代用的还是烧煤灶,要先用木柴生火,然后再添加煤到灶膛里。生火过程会产生很大烟雾,妈妈就让我从外面把厨房门关上,避免烟雾四处弥漫。

我关了厨房门,然后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还顺手把门上的挂钩给扣上了——那个年代的门普遍是用外挂锁,这样存在的问题就是很容易从外面把人锁在屋里。

在厨房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无所事事的我下楼去了趟公厕。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同学,问我去不去他家玩,他新买了几本连环画。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去了那个同学家,一直玩到了他父母下班进门。同学的妈妈准备去做饭,问我要不要在他们家一起吃。

这时候,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母亲还被我锁在厨房里呢。我赶紧告辞,一路小跑回家,一边跑一边觉得大祸临头。

回到家,果然厨房门的挂钩还是扣着的。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了厨房门,母亲背对门蹲在地上,听到响声,她扭头看了我一眼,费了很大劲才站了起来,显然是因为蹲得有点久。

我十分紧张地向母亲道歉,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妈妈没有理我,一步一挪走出了厨房,步履慢慢恢复正常,然后就飞快地出门下楼,显然是赶着去上卫生间。

许多年以后回忆起这事,我仍然无法想象,母亲是怎么在逼仄、黑暗的厨房里待了一个下午,里面甚至连个凳子都没有。事实上,宿舍楼里白天几乎没有哪家是关门的——这是国企单位宿舍的通常情况,虽然多数大人都去上班了,但假期里有不上学的孩子,还有一些居家老人,妈妈如果大声呼叫,应该会有邻居听到,过来帮忙把门打开放她出来的。

我猜测,母亲应该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绝对不是因为呼叫会让她丢脸,她或许只是觉得在厨房里也没什么危险,而我这个顽皮的儿子迟早会回来把门打开的。

我妈妈真的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能和自己独处的人。新冠疫情期间,因为不想做核酸,她能长达数月不下楼,就自己待在屋里,从卧室走到客厅再到阳台,然后从阳台走到客厅再回到卧室,这么反复来回,一天也能走好几千步。母亲病情恶化必须24小时吸氧以后的住院期间,在还能走动的时候,她会拖着吸氧管,扶着床沿,从床头走到床尾,一共6步,再从床尾走回床头,还是6步……就这样一个又一个6步,她仍然每天坚持走上千步。
5

母亲在晚年信仰了基督教。

由于宗教信仰是比较敏感的问题,我在具体的新闻工作中会自觉不去触碰,这使得我习惯性地也不太和妈妈交流这方面的话题——当然,我和母亲哪方面的话题可能也都交流不多,我对她的了解其实有限。

妈妈信仰基督教,却没成为教徒,因为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个玩笑。成为正式的教徒需要接受洗礼,母亲为此做了精心准备,据妹妹说她还新买了一套睡袍——她准备接受的是浸礼式洗礼。但就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洗礼即将举行前,新冠疫情来了,严格的防疫管控政策禁止一切聚集性活动,洗礼仪式只能取消。

已经习惯了此类遭遇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平静,线下活动取消,她就参加线上的。后来查出癌症后,她这一年多的教会活动也几乎都是在线上参与的。

母亲和我认识的一些信教的朋友有个明显的不同,她从来不传教,无论是我的父亲,还是对我和妹妹,如果我们不提,她一般不会主动谈论她的信仰,更不会要求我们也跟随她一起去信仰上帝。

七十岁的母亲,2018年摄于昆明滇池边

我爱人曾和我开玩笑说,她觉得我母亲信仰基督教很奇怪,她认为我母亲的性格似乎更适合中国传统道教,“清静无为、寡欲无争,顺其自然、坐忘自守”。我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当然,信仰本身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且母亲也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地方。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和她交流,对她做深入的了解。

人生总是这样,失去以后才知道宝贵。我想起以前在家看球,完全不懂足球的母亲偶尔也会坐到我身边,看到球员进场前,裁判检查双方队员穿戴是否合规的电视画面,她好奇地问我:“这人(她指的是裁判)是保安吗?”类似的问题我当时只是觉得要被蠢哭了,毫无耐心和她交流。现在回想起来,我失去了多少能让母亲走进我的世界的机会。

还有很多点点滴滴的往事,我没有写出来,并不是因为我忘记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忍不住猜想,妈妈信教也许并不只是为了自己有个心灵寄托,其实也是给我们提供一种无声的安慰——因为她是有信仰的人啊,她的离去不是痛苦,只是走向永生。如《圣经》所言:“我们不希望你们对那些在死亡中沉睡的人一无所知,这样你们就不会像其他没有希望的人类一样悲伤。因为我们相信耶稣死了又复活了,所以我们相信上帝会让耶稣将那些沉睡的人带来与他同在。”
6
77日上午,我们在昆明殡仪馆举行了母亲的葬礼。
本来准备丧事一切从简,尽快火化为安。因为我妈妈说过,人都是独自安静来到这个世界,离开的时候也应该安安静静地走。她曾特意给我妹妹交代过,她离世后,不要搞什么仪式,尤其不要收礼,她不想人生最后一程还欠下人情。

昆明市殡仪馆,母亲的遗体在这里火化

但当天来了不少亲戚,另外也考虑到父亲的感受——他不想母亲走得太冷清,所以我们没有完全遵从母亲的遗愿,还是在殡仪馆租了一个小告别厅,举行了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

我代表家属做了发言。悼词是我爱人帮忙起草的,因为我写了一晚上却怎么也写不好。

“妈妈这一生淡泊明志,与世无争。她对死亡这一共同而必然的归宿并不畏惧,此生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无论何时,当我们回忆起她,心中涌现的必定是一种美好与明朗,就如同她的名字——嘉明。

如果世界有个彼岸,让我们在这里一起祝愿她在彼岸也过得顺心如意,逍遥自在。

逝者已矣,我们可做的唯有永恒的缅怀与追忆;生者犹在,值得我们把握的还有很多很多。我想妈妈的离去,向我们做了一些宝贵的提醒。她提醒我们,生命是如此脆弱无常,很多时候,我们甚至来不及好好告别;她提醒我们,时间是如此有限,造物者为我们上紧发条的每一天,我们都应该努力去把握;她提醒我们,家人与朋友是如此宝贵,在失去之前,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爱护和珍惜。

如果可以,让我们将死亡也视作一份礼物,一种收获。让我们记住妈妈,祝福妈妈,祝福大家。”
7月7日母亲葬礼当天,阴雨多日的昆明突然放晴。图为当天的滇池落日。

遗体告别之后,母亲被送进了焚化炉,一个半小时之后变成了一盒骨灰。

关于骨灰的处理依然产生分歧。妹妹说母亲遗愿是骨灰不保留,撒到地里或者水里。但父亲不愿意,他希望给母亲买块墓地,他将来还能与母亲合葬。争论到最后,只能服从生者,毕竟逝者已经无法发言——当然,母亲如果还活着,她可能也不会在乎,“随你们便吧”,她多半是这样表态。

于是最终决定骨灰先寄存,回头给我妈妈找块风水宝地下葬。

葬礼之后,亲戚们一起去吃饭。席间我不禁有些恍惚,因为类似的亲戚聚会不定期会有一些,我妈妈出于性格原因再加上后来生病,几乎从来不参加。看着围坐一大桌的亲人,熟悉的场景,以前没有母亲的出现,现在反而也无她已离去的感觉。

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的那个暑假,我不小心随手把母亲锁在了一个小黑屋里,然后贪玩的我就跑了出来,只是这次我跑得太远,玩得太久,彻底忘记了母亲的所在。也许,突然会有那么一天,我终于能想起我把母亲锁在了哪里,我会飞奔回去把门打开,并大声地对她说:“妈妈,对不起。我真的好想你。”

运营 / 李欣然   校对 / 李项玲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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