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渴望的家)
作者风铃写在前面:
网名“渴望”,本名毋宝群,家住河南灵宝。一次工地上的事故,导致他高位截瘫,颈部以下全然没有知觉。患病十多年以来,有过沮丧和绝望,有过痛苦与孤独,有过失落和放弃。后来,因为结缘文学,因为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因为文学中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他从残败的身体里站立起来。
他的身体虽有残疾,但灵魂是站着的。
这一两年,我给渴望写了不少的文字,通过我对他的了解,他在苦难中与苦难和解,在孤独中与孤独并存,在病痛中与病痛同行,在贫困中让灵魂丰盛。
虽然困境集于一身,他把这些苦难化为身体的骨血,去接受,去挑战,去变为心灵的盾牌——守护着内心,守护着父母,守护着中原大地上一个孤独的村庄。
以下是渴望的自述:
一个高位截瘫患者的一天:寻访乡村的孤独者
口述:渴望 文:风铃
每天,我的生活都是昨天的复制,也是明天的翻版。
我的生活波澜不惊,没有惊涛骇浪,也无雷霆万钧。我躺在床上十多年了,若说能激荡起一点生活的浪花,无非就是我从床上坐到轮椅上,我从卧室“走”到院坝,我从家里“走”到村庄,我从村庄“走”进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屋前。
若说我身体的“行动”是浪花儿,那么藏在我身体里的并发症,就像失眠那样是慢性的,一点一点的,吞噬着我原本并不富饶的身体。我的轮椅的“动态”和身体疼痛的静态,在我的生活里找到了平衡,它们彼此吞咬又彼此纠缠,彼此拔河又彼此共处。
疼,是必须要并存和反复折磨的事实。疼久了,我也想通了,我不能祛除掉身体内的顽疾,我就和它共生,把它寄放在我身体的隐秘处。
特别是冬天,天寒地冻,大地都要喊疼,更何况我的肉身。寒冷的加持与褥疮、皮肤的溃烂,让我生命中的风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帮自己——用阅读、写随笔,和村里的老人聊天,编辑公众号来添加我生命的燃料,缓解我的疼痛。
我不能做自己身体的侠客,我的身体我自己无法做主,但是我的精神我能控制,我在词语和散文、诗歌的江湖里游走,文学之光通过微白的月光照进我的卧室,我力争在语言的江湖里,做一名文字的侠客。
我们村,在八九十年代是热闹的,出门见山,见人。如今,大山依旧在,人却越来越少,村庄只剩下几户人家。年轻人已经逃离村庄,只有老人、狗和田地,让这个小小的村庄,还有人烟与呼吸的存在。
老人是村庄的守护神,我要成为老人们心中的灯塔。
早晨,母亲为我翻身,扶我起床。母亲老了,加上前几个月摔伤,做了手术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扶我坐到轮椅上,是母亲一天最辛苦的事儿。母亲用一条绳子把我的上半身绑起来,她用双手在绳子上使力,拽着我一点点地移到轮椅上。
轮椅是我身体的翅膀,他能带我走向“远方”,我的“远方”就是我的村庄。吃过早饭,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开着轮椅到村里到处逛逛,我就像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里的那个小孩,村庄的植物、坟堆、黄狗、野花、蚂蚁,都会带给我生命的启迪和对四季的感应。我和刘亮程的感受是一样的,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我对时间的概念是成片成片的,在我的生命里没有具体的时间,只有大的四季和小的二十四节气。所以,我能看到阳光挂在植物上的光明与阴影,也能听到风对村庄的抚摸与呼啸,我还能看到四、五缕炊烟一起在村庄的上空打转、交缠与拥抱。但是,我最想去和那些独居的老人聊天,我不能为他们带去什么,也改善不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但我能在精神上,在言语上,可以为他们暖心。
(空旷的村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
今天下午,我走进了离我家不到一里路的田大爷家里。他和老伴生活在一起。我看到他们所居住的土墙房子,被一层蓝白相间的薄膜包裹起来,薄膜是为了不让冬天的雨雪从破旧的窗户漏进去。
御寒,对村庄的老人来说,贫瘠左右着对房屋的简化。
田大爷有两个儿子,儿子们住在镇上,平时很少回来看望爸妈。夫妇俩这几年身体不太好,有心血管、高血压、糖尿病等慢性疾病在身体里冬眠。越是疾病缠身,儿子越是嫌弃。为了不给儿子增加负担,老两口就守着这间土墙房子,按照他的说法是“我到镇上也不习惯,还要爬四五楼,不如我在乡下,出门就是院坝和山,不用爬楼梯。”我知道,这只是老人家的自我安慰的托词,人到晚年,何尝不想儿女膝下过上幸福的日子?人老了,吃饭不好看,还要咳嗽,还要吐痰,还要呻吟,这些“顽疾”,哪是年轻人能看得惯的?我没有什么好给他们的,我从家里捎带了一包大米送给老人。老人推脱着,但在我的再三恳求下,老人接过了大米。我看到他眼角的泪花藏在皱纹里。田大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整个人不到一百斤。尤其是脖子以下的地方,被一层皮肤裹着,看得见血管,看得见青筋凸起,就像苍老的树皮。他们见到我非常开心,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儿。他们放下手中劈的柴,和我聊天。田大爷说,家里很少有人来做客,儿子更是几个月都看不到影子。他拿出中午烤的馍,分给我一块——馍里没有肉、没有菜,只有盐。对于一个在贫困的大地上生活的人家来说,盐是他们提取的生活的苦与泪,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的味道。
“我们老咧,不给儿子们添麻烦。”田大爷把这句话当成了口头禅,眼泪带着泪,泪里带着苦涩的笑。父母给予孩子的,往往超越子女给予父母的。他们住的土屋,像大地的一块伤疤,我真担心哪一天大地漏了,会不会把土屋吞掉?我决定只要天地回暖,我都要来田大爷家看一看,陪老两口聊聊天,儿子无法办到的事,我尽我所能地去宽慰老人家,尽管我的力量单薄,尽管我无法给予他们一束明亮的火炬。
我和老人聊天的过程中,我看到了村庄的完整,也感受到了时间呈线性,中间没有断裂。村庄有欢笑,有泪水,有青春,有苍老。村庄把自己的悲欢印刻在老人身上,村庄与老人,就是两种影像的叠加,我通过村庄看到老人的沧桑,也在老人或长或短的一生中,看到了村庄从繁华到衰败的全貌。这只是中原大地上一个普通的乡村家庭,他们每顿生起的炊烟是他们生活延续的见证。我从这个毛细血管出发,可以触摸到中国乡村的完整的版图,也能感知到乡村老人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听候命运安排的无力。我把它们变成文字,我的文字虽然浅显,但无不是为一个普通的乡村,普通的人家,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们立传,为他们塑性。
在田大爷家呆了一个多小时,我回到了自家的院坝。父亲也和田大爷一样,在院子里劈柴。父亲今年80岁,身体不如往年了,我从他背上扛的木柴,我能计量出我父亲身体的瘠薄。年轻的时候,木柴把父亲的脊背压成了大山,这几年木柴渐渐减少了单次的数量,但频繁往返于山坡上的数量增加了,大山变成了平地,就是我父亲的身体从年轻时的“富饶”削成了一个小山丘。
父亲每天关心着天气预报。哪一天下雨,哪一段时候会下雪,他心中很有数。天气预报像闹钟一样,必须掌握好生活的预报,才能让炊烟连绵不断地从我家屋顶上升起。
木柴,像我每顿必吃的药一样,撑起一个家庭的房梁,也支起一个家庭的烟火。我在身体完好的时候,外出到新疆打工,洗过热水澡,那种从天而降的热水,濡湿在身上,寒冷很快消除。夏天,一股温热的水冲在身上,就像给身体做了一次按摩。可我的父母,一辈子生活在深山,从没有使用过燃气灶,从没见过热水器,从没体验过从天而降的像雨花冲在身体上的感觉。我经常对父母说,“我都没有能力让你们走出大山,去用热水器洗一次澡。”我妈说,“别去想那么多了,我们用木柴烧水洗澡,是一样的。”
父亲的动作缓慢,和他上山的脚步缓慢一样。他把木柴放在板凳上,用砍刀一块块砍下来。有时候遇到大的木柴,刀不好劈的时候,他就用手。我经常看到父亲的手上,一会儿是手心,一会儿是指头,冒着血珠。我劝他戴个手套,保护一下双手,他说“习惯了徒手,手套反而碍事”。父亲带血的双手和手上的疤痕,提炼出全家一日三餐,对生活所有的希望。
吃罢晚饭,我喜欢待在卧室里,用右手的一根指头,在手机上写点随笔,把当天看到的,想到的,记录下来。我生怕因为自己的懒惰,把某一天弄丢了。所以,从最开始的强迫自己,到现在变成了生活中的习惯,我的生活没有走丢,我的人生变得完整起来。
除了写我自己的文字,我还喜欢编辑朋友们的文章。我的公号“云水涧”属于文学类,粉丝很少,但我看到经由我编辑的文字,从一个小村庄出发,像蒲公英一样,越过贫困与孤独,越过山川和湖泊,吹到了五湖四海,我倍感欣慰。编公众号没多少钱,少的时候一天收入几块,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块钱,但我很满足——我不是一个混吃等喝的废人,我能用我的心血为家庭创收,也能让自己在文字里安魂。尽管收入微薄,尽管我写得不尽人意,我都会坚持下去。每天夜里十点,我准时上床睡觉。刚受伤那几年,失眠是我身体里的虫子,每到晚上都要出来咬我,让我彻夜失眠。这几年,我的生活等于高位截瘫,我把心里阴影放下后,除了整夜保持同一个姿势睡觉,我反而不失眠了。文学和与孤独共生,是我精神的晴雨表,你怎么对待生活,生活就会怎么对待你。父母亲用双手寻找生活的柴火,我用自己的方式,寻找自己心灵的柴火。尽管我和父辈的方式不一样,但我们是双向循环的河流,我们在各自的寻找与触碰中,互相依靠与凝望,互相温存与点亮。大地的伤疤依存。我是村庄最年轻的守护者。我尽我所能,去缝合大地的伤疤,解开一个村庄老人的孤独与父母的孤独。小雪已过。大地寒凉,我以仅存的温暖,为村庄轻颤的人家,微微挡住寒流。
(本文3999字,写于2021年11月24日夜,风铃于重庆以西,谢谢您的阅读与转发)
以下是我曾经写的“渴望”和“渴望”自己写的散文的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