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Speak|梁浩:替身,高手,多重分叉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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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上海,“宇宙电影”继续在双年展上演,技术与太空竞赛似乎不得不以回溯文化来释压。位于松江的一个工业园区内,有一栋长方体的高大工厂,它的一层是全部打通的巨大的车间,灯火通明,生产着橡胶皮带。这座建筑物的五层,是艺术家梁浩的工作室。梁浩的个展《替身》(2023.12.19-2024.02.25)正在顺德和美术馆展出,呈现近三年左右的绘画。眼前,在他的工作室里可以找到画面之外更丰富的线索:除了被打磨掉第一层油料的几幅尺寸不等的半成品绘画,还有工作桌上的镜面棱柱、珊瑚、骨头、反光薄片、油泥、解刨图谱。
这次对话其实是上一次在北京东坝聊天的延续,当时我与梁浩在讨论绘画的技术问题,这里的技术或许更加微观或抽象。如今,这些技术线索在梁浩的作品里依然一次又一次交织,变得更加具体。它们有些可以在画面上被捕获,有些则自动逃逸出我们的注意力。记得上次我俩聊到“火是一种纯净的元素”便中断了,现在来到属于梁浩的“车间”,有一种走入他某幅画里的感觉。
我们先从长方形开始吧。抽象的长方形,它是平面的,不是立体的。你画面里的镜面棱柱,书本,还有建筑物都是长方形的。当画面里的视角成45度俯视,长方形看起来就是平行四边形,而绘画本身也是个长方形,但是这个长方形肯定又不同于电子屏幕。你会怎么看待长方形这种东西?
再说一下长方体?长方体在你的画面里面就更明显了。例如刚才提到有厚度的书本,实验室里的镜面棱柱,还有这次展览里几幅西洋建筑。就绘画的对象而言,它们都是长方体。
我对长方体的认知比较粗浅,它就是一个占据三维空间的东西。它跟长方形的区别是它有内部空间。我画的有长方体有的是空心的,有的是实心的,带有重量感。它跟长方形虽然在视觉上不一样,但属于一个同类型和基础的东西,可以去构建一个更复杂的形态。
在和美术馆的展览“替身”(Doubled Bifurcation)中,画手系列的作品尺幅都是比较大的,建筑物反而画得比较小。你觉得自己每一组作品,书本也好,实验室里的手也好,有没有一个最佳的尺寸?也就意味着对于一幅画来说,尺寸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行,只能在一个有限范围内浮动。
分几个点说吧。“替身”里面出现的作品主要有三个类型:书、建筑,关于手的操作。先从书开始,画书的画框大多是三十乘四十厘米。画面里的书基本上就是比真实图书略微大一点,一方面这是我比较喜欢的构图尺寸,另外一方面,我觉得它会造成关于观看的距离。这个距离就像书架或台面上的书,挪动身体或伸手便可以取过来的距离,另外看书的时候它总是有一个距离的。所以我不能把书放得特别大或更加小。如果更加小,意味着还要靠得更近才能看清里面的内容。
“梁浩:替身”,展览现场,和美术馆,2023。摄影:王宇超。图片致谢和美术馆。
其次,建筑系列的尺寸基本都是在四十乘六十厘米,要更显长一点。画《博尼埃街道的旅馆》这四幅画是在2021到2022年的疫情期间。当时我女朋友在巴黎,我没到过那个地方,所以我试图去了解那个地方。我每天会跟她视频,她会跟我分享一些关于她当天从窗外看到的天气,包括对面的那栋旅馆。那栋建筑因为经济很萧条,很久也没有人住。因为没有真实感受过那个建筑的具体尺寸,回到绘画上,我会更愿意选择一个类似于手机竖屏的比例。这个系列里从第一幅没有人,到第二、第三幅逐渐有光亮起,直到最后一幅出现一个人在喝酒。虽然都是画的同一个视角,但有一点一点在改变的感觉。
梁浩,《博尼埃街道的旅馆, 游客的
房
间》,布面油画,60 × 40 cm,2022-2023。图片版权归属BANK画廊及艺术家。
最后,关于手的这个系列尺寸更大。更大不是想要成为一个景观,而是我觉得需要把周边所有的东西都去掉。这样“手”就变成当你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的东西。先看到手,才能看到手接下去的动作、细节之类的,而不是让观众在画面当中游走,然后再发现到一个手。我看卡拉瓦乔的很多绘画,很多时候他就是在处理画面里的手,手不仅仅是作为身体的一个局部。
那是不是可以说,这几年你聚焦画手是一种更抽象,或者更加精确的过程?你没让人的脸和身体出现,而你早前的描绘类似实验室里的人至少上半身是出现的。
首先我觉得是场景越来越少,场景还是存在,但越来越少。少的原因是因为它被拉得更近。一个画面图像里的情景被拉近的时候,很多东西会被消失在画布的边缘,因此我个人是觉得更抽象。在处理画面的时候,我不在意那么具体的东西,就比如说和美术馆展览里有两张深色大画《中心与边缘,流变的图像》和《中心与边缘,流变的图像No.2》,我可以用一种更为抽象的方式去处理卷曲的反射效果。
梁浩,《中心与边缘,流变的图像 NO.2》, 布面油画,68 × 208 cm,2023 。图片版权归属BANK画廊及艺术家。
至于更精确,我觉得谈不上。回到关于“手在操作”这类型的作品来讲,里面出现长方体或者说长方形形态涉及到的一些透视,第一眼看上去他们都特别精确,因为你用到“实验室”这个词,实验室对应的东西特别精确,一旦出错了,这个带有科学目的的实验它就失败了。实际上在看《拇指的火焰》的时候你会发现这里可能不太对,那里可能有问题。因为在我的绘画里面,“精确”是一个非常伪命题的东西。如果一直看我的画,这种“精确”的表面其实隐含着大量的不精确。这也跟我试图去了解“手”有关系。我们今天在聊手的时候,知道手可以做很细致的活,例如针线活,熟练的操作精密仪器,弹奏乐器。但你也可以说手是很不准确的,因为它有很多可能性在里面,就导致它不会完全定点地运动。假如蜘蛛要织一个网,它永远就是两点一线,从这个点到这个点,再从这个点到下一个点,这种算法是非常精确的。手有它自身的潜能,它会想要别的东西。这种可能性又会把手从我们认为的精确带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当中。当一个东西不知道下一个目的的时候,它就不会变得那么精确。
“替身”给我的感觉是,它不是附着在这些作品上面的一个很直观的词。它好像一个概念在撞击图像,撞的还比较“飞”。当时你怎么考虑用这个词做展览题目的?
看到《手中刀,掌握的姿势》和《茸毛》这两张画的时候,我会想这块黄油或者那个带茸毛的植物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同样是画“手”的系列里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带有相对目的性的操作?
《手中刀,掌握的姿势》里切割长方体黄油的操作,是作为一种对知识或技巧的掌握,还有就是如何去应用这种技巧。比方说高手为什么“高”?最早的时候是人类摘果子,那也是一个“高手”的状态。手向上去摘果子不是那么技术性,而是一种本能性的能力。手张开,就是要抓取一个东西回来。虽然手本身也是一个技术性肢体,但它更多的是去拿到自己本要吃的那个东西,它需要获得、掌握更多。手握刀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要去掌握一个东西,精细化某些事情。掌握了一种知识或技巧,然后去把某个东西按照自己的想法削减出来,成为另外一个东西。
相比之下,《茸毛》是为了提纯一个无法控制的状态,让它变得更加无法控制。所以这是一个反向的东西,我叫它“茸毛”,可以被视为一种植物致幻物。我把它定义在一个非常具象的名称上面,而这个具象东西是非常中性的。在全球的成瘾品当中,其实很大一部分涉及到控制因素在里面。成瘾品比如说香烟、茶叶,还有咖啡,这有一个非常大的经济体量在里面,其背后其实有资本和政治在进行控制,早期的时候他们要选择在哪里种植,哪里生产。但有意思的就是,我在画的这个非常准确的过程——用手去分解或在处理一个植物的时候,实际上是要用一个非常专业化的知识技术去处理,它有一套标准的流程。
当然,我不是想教人怎么处理,我只是想表达这实际上是被明确控制的。这个控制首先是大脑控制你的手去做什么事情,你的技术经验、想法在控制着如何处理这个东西。但是反过来呢?它是会让你大脑混乱且失去控制的。同理,作为一种技术,成瘾品也是对另外一个地区的入侵。让被征服的地方作为一个生产地,再把原料带回到了他们来的地方,最后又通过技术提炼把这个东西输送回去。一方面作为经济的收入,另外一方面在政策上,人可以规定这个东西合法还是不合法。比如在荷兰这个东西合法,在另外一些地方,这个东西就不合法。所以这整个过程都是在“控制”,这套“控制”所对应的是一种能让人不受控制的物品。
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再次回应一开始的问题,关于长方体的里面和外面。你画里的“打火机”也可以看作是一个有着镜面反射外壳的长方体,内部蕴含着燃烧的能量。你画了很多不同类型的火,怎么解释在《液体火焰》这幅画里把火倒在这个手上这个意象呢?
“梁浩:替身”,展览现场,和美术馆,2023。摄影:王宇超。图片致谢和美术馆。
这种歧义也有点儿你提到的“多重路径”在里面?火不仅仅是一项源自普罗米修斯的技术,它可能类似致幻物,有释放某种不确定的能量的作用?
在绘画当中,其实我的感觉有一点点类似。我觉得绘画总是有很多复合的东西。它不是在描绘一个观念,或者单纯在输出想要输出的内容,它总处在绘画本体、绘画经验和自己的知识经验之中。在这种复合的经验里,慢慢地拒绝一些东西,选择一些东西,最后慢慢落实到我正在往前走的一个方式。这种情形就像画画的过程一样。
关于艺术家
梁浩
b.1988
梁浩,1988年⽣于⼴东。2012年毕业于清华⼤学美术学院绘画系,⽬前⽣活和⼯作于上海。其艺术实践以绘画为主,并涉及不同的媒介。他围绕着⼿、凝视和思想之间的动态关系展开创作,通过构建技术⽣产的幻景,亦或对⽂字与艺术史上图像的引⽤,来重新考虑⼿的技术性,以及流转于其中的情感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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