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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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独身女人
作者:亦舒 来源:星月文学
亦舒,原名倪亦舒,香港作家,1963年出版个人首部小说集,曾任职《明报》记者、电影杂志编辑、酒店主管、公关主任、政府新闻官、电视台编剧。除小说外,她还撰写散文和人物访问稿等,也以笔名“衣莎贝”在《明报周刊》撰写专栏。亦舒创作的《玫瑰的故事》 等多部作品曾改编为电影。
第一章
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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