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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一个地主的死(中篇连载)(下)

汪平书屋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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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华:一个地主的死(下)


  作者:余华    来源:当代作家


余华,中国当代作家,1990年,出版有《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1998年,凭借小说《活着》获得意大利文学最高奖——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2003年,英文版《许三观卖血记》获美国巴恩斯·诺贝尔新发现图书奖。2004年,被授予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兄弟》获得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2013年,发表长篇小说《第七天》,并凭借该书获得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2015年,出版首部杂文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2021年,出版长篇小说《文城》。


    

 第三章


  王子清走进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兴隆茶店的几个老友,这都是城里最有钱的人。此刻,他们围坐在屋角的一张茶桌上,邻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没有屏风给他们遮挡,他们依然眉开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杂之中。


  马家老爷最先看到王子清,连声说:


  “齐了,齐了。”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说:


  “齐了,齐了。”城里兴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门的茶店里凑齐了。马老爷说:“原本是想打发人来请你,只是你家少爷的事,就不好打扰了。”王子清立刻说:“多谢,多谢。”有一人将身子探到桌子中央,问王子清:


  “少爷怎么样了?”王子清摆摆手,说道:


  “别提了,别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计左手捏着紫砂壶和茶盅,右手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将紫砂壶一搁,掀开盖,铜水壶高过王子清头顶,沸水浇入紫砂壶中,热气向四周蒸腾开去。其间伙计将浇下的水中断了三次,以示对顾客有礼,竟然没有一滴洒出紫砂壶外。王子清十分满意,他连声说:


  “利索,利索。”马老爷接过去说:“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计还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侧的是城里学校的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说:“兴隆茶店身手最快最稳的要数戚老三,听说他挨了日本人一枪,半个脑袋飞走了。”


  另一人纠正道:“没打在脑袋上,说是把心窝打穿了。”


  “一样,一样。”马老爷说,“打什么地方都还能喘口气,打在脑袋和心窝上,别说是喘气了,眨眼都来不及。”


  王子清两根手指执起茶盅喝了一口说:“死得好,这样死最好。”


  校长点头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说:


  “城南的张先生被日本人打断了两条腿……”


  有人问:“哪个张先生?”


  “就是测字算命的那位。打断了腿,没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从腿上往外流,哭得那个伤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楣的。”马老爷笑了笑,说道:


  “是这样。我家一个雇工还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呜呜地说:我是算命的呀。”


  有一人认真地点点头,说:“他是算命的,他说自己要死了,肯定会死。”校长继续往下说:“他死的时候吓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缩得很小,睁圆眼睛看着别人,他身上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裤子上了。”


  王子清摇摇头,说:“死得惨,这样死最惨。”


  一个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弯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合拢的红纸,对他们说:


  “诸位都是人上人,我这里全是祖传秘方,想发财,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这秘方就能办到。两个铜钱就可换一份秘方。诸位,两个铜钱,你们拿着嫌碍手,放着嫌碍眼,不如丢给我换一份秘方。”马老爷问:“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头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说道:“诸位都是有钱人,对发财怕是没兴趣。这有戒酒的,有壮阳的……”“慢着。”马老爷丢过去两个铜板说,“我就要发财的秘方。”走江湖的便给了他一份发财秘方,马老爷展开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将红纸收起,惹得旁人面面相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走江湖的继续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人生一世难免有伤心烦恼之事。伤心烦恼会让人日日消瘦,食无味睡不着,到头来恐怕性命难保。不要紧,我这里就有专治伤心烦恼的秘方,诸位为何不给自己留着一份?”


  王子清把两个铜钱放在茶桌上,说:


  “给我一份。”接过秘方,王子清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别想。王子清不禁微微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


  这时,马家老爷取出了发财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样也只看到两个字——勤劳。


  青草一直爬进了水里,从岸边出发时显得杂乱无章,可是一进入水中它就舒展开来,每一根都张开着,在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摇晃,犹如微风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里清澈透明,就像睡眠一样安静,没有蝌蚪与青蛙的喧哗,水只是荡漾着,波浪布满了湖面,恍若一排排鱼鳞在阳光下发出跳跃的闪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动,阳光在湖面上转化成了浪的形状,它的掀动仿佛是呼吸正在进行。看不到一只船影,湖面干净得像是没有云彩的天空,那些竹篱笆在水面上无所事事,它们钻出水面只是为了眺望远处的景色,看上去它们都伸长了脖子。


  已经走过了最后的一座桥,那些木板即将溃烂,过久的风吹雨淋使它们被踩着时发出某种水泡冒出的声响,这是衰落的声响,它们丧失了清脆的响声,将它们扔入水中,它们的命运会和石子一样沉没,即便能够浮起来,也只是昙花一现。王香火疑惑地望着支撑它们的桥桩,这些在水里浸泡多年的木桩又能支持多久?这座漫长的木桥通向对岸,显示了鸡蛋般的弧形,那是为了抵挡缓和浪的冲击。


  对岸在远处展开,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张开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它们在强烈的照耀中反而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里隐约出现,犹如蚂蚁般汇聚到一起。日本兵一个一个从地上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指挥官吆喝了一声,这些日本兵慌乱排成了两队,将枪端在了手上。翻译官问王香火:“到松篁还有多远?”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现在,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这四面环水的孤山将是结束的开始,唯有这座长长的木桥,可以改变一切。但是不久之后,这座木桥也将消失。他说:“快到了。”翻译官和日本兵指挥官说了一阵,然后对王香火说:


  “太君说很好,你带我们到松篁后重重有赏。”


  王香火微低着头,从两队日本兵身旁走过去,那些因为年轻而显得精神抖擞的脸沾满了尘土,连日的奔波并没有使他们无精打采,他们无知的神态使王香火内心涌上一股怜悯。他走到了前面,走上了一条可以离开水的小路。


  这里的路也许因为人迹稀少,显得十分平坦,完全没有雨后众多脚印留下的坎坷。他听到身后那种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就像众多螃蟹爬上岸来一样“沙沙”作响,尘土扬起来了,黄色的尘土向两旁飘扬而起。那些冬天里枯萎了的树木,露出仿佛布满伤疤的枝桠,向他们伸出,似乎是求救,同时又是指责。路的弯曲毫无道理,它并没有遭受阻碍,可它偏偏要从几棵树后绕过去。茂密的草都快摸到膝盖了,它们杂乱地纠缠到一起,互相在对方身上成长,冬天的萧条使它们微微泛黄,丧失了光泽的杂草看上去更让人感到是胡乱一片。


  王香火此刻的走去已经没有目标,只要路还在延伸,他就继续往前走,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听不到任何来到的声音,只有日本兵整齐的脚步和他们偶尔的低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进入了下午,云层变得稀薄,阳光使周围的蓝色淡到了难以分辨,连一只鸟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们站住了脚,路在一间茅屋前突然终止。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处垂落的茅草都接近了泥土。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脚踹开了屋门。王香火看到了另一扇门,在里面的墙壁上。这一次日本兵是用手拉开了门,于是刚才中断的路在那一扇门外又开始了。


  翻译官说:“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没有答理,他穿过茅屋走上了那条路。日本兵习惯地跟上了他,翻译官左右看看,满腹狐疑地说:


  “怎么越走越不对劲。”


  过了一会,他们又走到了湖边,王香火站立片刻,确定该往右侧走去,这样就可以重新走回到那座木桥边。


  王香火又见到岸边的青草爬入湖水后的情景,湖面出现了一片阴沉,仿佛黑夜来临之时,而远处的湖水依然呈现阳光下的灿烂景色。是云层托住了阳光,云层的边缘犹如树叶一般,出现了耀目的闪光。


  他听到身后一个日本兵吹起了口哨,起先是随随便便吹了几声,而后一支略有激昂的小调突然来到,向着阴沉的湖面扩散。王香火不禁回头张望了一下,看了看那个吹口哨的日本兵,那张满是尘土的脸表情凝重。年轻的日本兵边走边看着湖水,他并不知道自己吹出了家乡的小调。逐渐有别的日本兵应声哼唱起来,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哼唱。这支行走了多日的队伍,第一次让王香火没有听到那“沙沙”的脚步声,汇合而成的低沉激昂的歌声,恍若手掌一样从后面推着王香火。现在,王香火远远看到了那座被拆毁的木桥,它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断断续续,像是横在溪流中的一排乱石。有十多条小船在湖面上漂浮,王香火听到了橹声,极其细微地飘入他耳中,就像一根丝线穿过针眼。


  身后的日本兵哇哇叫喊起来,他们开始向小船射击,小船摇摇晃晃爬向岸边,如同杂草一样乱成一片。枪击葬送了船橹的声音,看着宽阔湖面上断裂的木桥,王香火凄凉地笑了笑。


  孙喜来到孤山对岸的时候,那片遮住阳光的云彩刚好移过来,明亮的湖面顿时阴暗下来,对岸的孤山看上去像只脚盆浮在水上。当地的人开始在拆桥了,十多条小船横在那些木桩前,他们举着斧子往桥墩和桥梁上砍去,那些年长日久的木头在他们砍去时,折断的声音都是沉闷的。孙喜看到一个用力过猛的人,脆弱的桥梁断掉后,人扑空似的掉落水中,溅起的水珠犹如爆炸一般四处飞射。那人从水里挣扎而出,大喊:


  “冻死我啦。”近处的一条船摇了过去,把他拉上来,他裹紧湿淋淋的棉袄仿佛哭泣似的抖动不已。另一条船上的人向他喊:


  “脱掉,赶紧脱掉。”他则东张西望了一阵,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他身旁一人把他抱住的双手拉开,将他的棉袄脱了下来,用白酒洒到他身上。他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摇晃的小船上,温顺地让别人摆布他。他们用白酒擦他的身体。


  这情景让孙喜觉得十分有趣,他看着这群乱糟糟的人,在湖上像砍柴一样砍着木桥。有两条船都快接近对岸了,他们在那边举斧砍桥。这里的人向他们拚命喊叫,让他们马上回来。那边船上的人则朝这里招手,要让他们也过去,喊道:


  “你们过来。”孙喜听到离他最近一条船上的人在说:


  “要是他们把船丢给日本人,我们全得去见祖宗。”


  有一个人喊起来了,嗓门又尖又细,像个女人,他喊:


  “日本人来啦。”那两条船上的人慌乱起来,掉转船头时撞到了一起,而后拚命地划了过来,船在水里剧烈的摇晃,似乎随时都会翻转过去。待他们来到跟前,这里的人哈哈大笑。他们回头张望了片刻,才知道上当,便骂道:


  “他娘的,把我们当女人骗了。”


  孙喜笑了笑,朝他们喊:


  孙喜笑了笑,朝他们喊:


  “喂,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没有人答理他。桥已经断裂了,残木在水中漂开去,时沉时浮,仿佛是被洪水冲垮的。孙喜又喊了一声,这时有一人向他转过脸来问他:“喂,你是在问谁?”“问你也行。”孙喜说,“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你家少爷是谁?”“安昌门外的王家少爷。”


  “噢——”那人挥挥手,“过去啦。”


  孙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禀报了,就转身朝右边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喂,你往哪里走?”“我回家呀。”孙喜回答,“去洪家桥,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来,“那边的桥拆掉啦。”


  “拆掉了?”“不就是你家少爷让我们拆的吗?”


  孙喜怒气冲冲喊起来:


  “那我他娘的怎么办?”


  另一个笑着说:“问你家少爷去吧。”还是原先那人对他说:


  “你去百元看看,兴许那边的桥还没拆。”


  孙喜赶紧走上左侧的路,向百元跑去。这天下午,当地主家的雇工跑到百元时,那里的桥刚刚拆掉,几条小船正向西划去。孙喜急得拚命朝他们喊:


  “喂,我怎么过去?”那几条小船已经划远了,孙喜喊了几声没人答理,就在岸边奔跑起来,追赶那几条船。因为顺水船划得很快,孙喜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慢点;狗娘养的,慢点;老子跑不动啦。”


  后来,孙喜追上了他们,在岸边喘着粗气向他们喊:


  “大哥,几位大哥,行行好吧,给兄弟摆个渡。”


  船上的人问他:“你要去哪里?”“我回家,回安昌门。”


  “你走冤路啦,你该去洪家桥才对。”


  孙喜费劲地吞了一口口水,说:


  “那边的桥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对他说:“你还是往前跑吧,前面不远有一座桥,我们正要去拆。”


  孙喜一听前面有一座桥,立刻又撒腿跑开了,心想这次一定要抢在这些王八羔子前面。跑了没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桥,再看看那几条船,已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就放慢脚步,向桥走了过去。他走到桥中间时,站了一会,看着那几条船划近。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对岸,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来休息。那几条船划到桥下,几个人站起来用斧子砍桥桩。一个使橹的人看了一眼孙喜,叫道:


  “你怎么还不走?”孙喜心想现在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正要这么说,那人告诉他:“你快跑吧,这里去松篁的桥也快要拆掉了,还有松篁去竹林的桥,你还不跑?”还要拆桥?孙喜吓得赶紧跳起来,撒开腿像一条疯狗似地跑远了。


  地主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串铜钱,他感到孙喜应该来了。


  此刻,傍晚正在来临,落日的光芒通红一片,使冬天出现了暖意。王子清让目光越过院墙,望着一条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尽头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动,一个人影正从那里跑来,孙喜卖力的跑动,使地主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屋中两个悲伤的女人此刻正望着他,她们急切地盼着孙喜来到,好知道那孽子是活是死。她们总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劳累的事了,她们的眼泪只是为自己而流。现在她们不再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给了他些许安宁。


  孙喜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他原本是准备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迟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禀报了。他刚要开口,地主摆了摆手,说道:


  “去喝几口水吧。”孙喜赶紧到水缸前,咕噜咕噜灌了两瓢水,随后抹抹嘴喘着气说:“老爷,没桥了。少爷把他们带到了孤山,桥都拆掉了,从竹林出去的桥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继续说:


  “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毫无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条小路。身后爆发了女人喊叫般的哭声,哗啦哗啦犹如无数盆水那样从门里倒出来。孙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主手里的铜钱,心想怎么还不把赏钱扔过来,他就提醒地主:


  “老爷,我再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摇摇头,说:“不用了。”说着,地主将铜钱放回口袋,他对大失所望的雇工说:


  “孙喜,你也该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孙喜立刻从地主身旁走入屋内,两个女人此刻同时出来,对地主叫道:“你再让孙喜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摆摆手,对她们说:


  “不必了。”孙喜扛了一袋米出来,将米绑在扁担的一端,往肩上试了试,又放下。他说:“老爷,一头重啦。”地主微微一笑,说:“你再去拿一袋吧。”孙喜哈哈腰说道:“谢了,老爷。”


  “你们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着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转过身来对翻译官说。“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桥都拆掉了,你们一个也出不去。”


  翻译官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王香火看到他挥拳准备朝自己打来,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本兵指挥官叽哩呱啦报告。


  那些年轻的日本兵出现了惊愕的神色,他们的脸转向宽阔的湖水,对自己身陷绝境显得难以置信。后来一个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着冲向王香火,他的愤怒点燃了别人的仇恨,立刻几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着冲向王香火。指挥官吆喝了一声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里。指挥官走到王香火面前,举起拳头哇哇咆哮起来,他的拳头在王香火眼前挥舞了好一阵,才狠狠地打出一拳。王香火没有后退就摔倒在地,翻译官走上去使劲地踢了他几脚,叫道:“起来,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翻译官继续说:


  “太君说,你想活命就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摇了摇头说:“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桥都拆掉了。”


  翻译官给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脑袋摇摆了几下,翻译官说:“你他娘的不想活啦。”


  王香火听后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你们也活不了。”翻译官脸色惨白起来,他向指挥官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日本兵指挥官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让翻译官告诉王香火,要立刻把他们带离这里。王香火对翻译官说:


  “你们把我杀了吧。”王香火看着微微波动的湖水,对翻译官说:


  “就是会游泳也不会活着出去,游到中间就会冻死。你们把我杀了吧。”


  翻译官向指挥官说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他们都看着自己的指挥官,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对翻译官说:


  “你告诉他们,就是能够到对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桥都拆掉了。”然后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是我让他们拆的。”于是那队年轻的日本兵咆哮起来,他们一个个端上了刺刀,他们满身的泥土让王香火突然有些悲哀,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挥官向他们挥了挥手,又说了一些什么,两个日本兵走上去,将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树前,然后用枪托猛击王香火的肩膀,让他靠在树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着脑袋看到两个日本兵在商量着什么,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着宽阔的湖水,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他们毫不关心这里正在进行的事。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排成一行,将刺刀端平走了上来。阳光突然来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使眼前的一切灿烂明亮,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脱下了大衣放到膝盖上,然后低下了头,另一个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没有动,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着不动了。


  端着刺刀的两个日本兵走到五、六米远处站住脚,其中一个回头看看指挥官,指挥官正和翻译官在说话。他就回头和身旁的日本兵说了句什么。王香火看到有几个日本兵脱下帽子擦起了脸上的尘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断桥也出现了闪光。


  那两个日本兵哇哇叫着冲向王香火,这一刻有几个日本兵回头望着他了。他看到两把闪亮的刺刀仿佛从日本兵下巴里长出来一样,冲向了自己。随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刀在体内转了一圈,然后又拔了出来。似乎是内脏被挖了出来,王香火沙哑地喊了一声:


  “爹啊,疼死我了。”他的身体贴着树木滑到地上,扭曲着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挥官喊叫了一声,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两队。指挥官挥了一下手,他们“沙沙”地走了起来。中间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调,所有的人都低声唱了起来。这支即将要死去的队伍,在傍晚来到之时,唱着家乡的歌曲,走在异国的土地上。


  孙喜挑着两袋大米“吱哑吱哑”走后,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双手背在身后,在霞光四射的傍晚时刻,缓步走向村前的粪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萧条,鹤发银须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得十分凄凉,那些枯萎的树木恍若一具具尸骨,在寒风里连颤抖都没有。一个农民向他弯下了腰,叫一声:


  “老爷。”“嗯。”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粪缸前,撩起丝棉长衫,脱下裤子后一脚跨了上去。他看着那条伸展过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在逐渐来到。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正在刨地,锄头一下一下落进泥土里,听上去有气无力。这时,他感到自己哆嗦的腿开始抖动起来,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稳一点,可是力不从心。他看看远处的天空,斑斓的天空让他头晕眼花,他赶紧闭上眼睛,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从粪缸上栽了下去。地主看到那个农民走上前来问他:


  “老爷,没事吧。”他身体靠着粪缸想动一下,四肢松软得像是里面空了似的。他就费劲地向农民伸出两根手指,弯了弯。农民立刻俯下身去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他轻声问农民:“你以前看到过我掉下来吗?”


  农民摇摇头回答。“没有,老爷。”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


  “第一次?”“是的,老爷,第一次。”


  地主轻轻笑了起来,他向农民挥挥手指,让他走开。老年农民重新走过去刨地了。地主软绵绵地靠着粪缸坐在地上,夜色犹如黑烟般逐渐弥漫开来,那条小路还是苍白的。有女人吆喝的声音远远飘来,这声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轻时的声音,正在召唤贪玩的儿子回家。他闭上了眼睛,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从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过去,云彩飘得太低了,像是风一样从水面上卷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孽子。


  地主家的两个女人在时深时浅的悲伤里,突然对地主一直没有回家感到慌乱了,那时天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两个小脚女人向村前磕磕绊绊地跑去,嘴里喊叫着地主,没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声呼唤地主。她们的声音像是啼叫的夜鸟一样,在月光里飞翔。当她们来到村口粪缸前时,地主歪着身体躺在地上已经死去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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