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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独身女人(完)(内含各章全部链接)

汪平书屋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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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独身女人阅读链接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一)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二)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三)



 亦舒:独身女人(中篇连载四)(完)


  作者:亦舒    来源:星月文学


亦舒,原名倪亦舒,香港作家,1963年出版个人首部小说集,曾任职《明报》记者、电影杂志编辑、酒店主管、公关主任、政府新闻官、电视台编剧。除小说外,她还撰写散文和人物访问稿等,也以笔名“衣莎贝”在《明报周刊》撰写专栏。亦舒创作的《玫瑰的故事》 等多部作品曾改编为电影。



     

 第九章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热辣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热辣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射。“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脱下来交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阳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色,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阳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学生,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高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身。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肉。”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摸黑做足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鬼。”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干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床,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身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干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欢这只花瓶的颜色。蜜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衣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内,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皮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蜜丝林?”


  “你叫我‘蜜丝林’,蜜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美妇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母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母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身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黄,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干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龟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第十章


  我终于要结婚了。


  我跟母亲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说出来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种女儿买件三百块的裙子穿都会受她挑剔说摊子上同样的货色只十九块——钱并不是她给的,简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儿就跟陌生女人一样。她避重就轻地问:“脖子上那算是玉坠吗?”


  “是。”


  “多少钱?”眼光很轻蔑。


  “数百元。”我说。


  连女儿都能看轻母亲实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开心,是嫌何德璋没有四式大礼,唯唯诺诺的上来拜见岳母,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后,却不见锣鼓喧天,好生失望。


  “这种玻璃能值多少?”她说下去,“真假有什么分别?”


  我笑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几时结婚?”


  “快了,”我说,“到时才通知你。”


  “现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来见岳父岳母。”


  “会来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将来有什么事你自己担当。”


  我忽然转头说:“这些年来,我的一切,难道你替我担当过一分半分?”


  然后我走了。


  与兰心约会,喝咖啡时笑说:“我还想,好好去算个命,瞧瞧运程,现在钱省下了,买块玉坠戴。”


  “颜色很好,你的气色更好。”她笑说。


  “你又何尝不是。”


  “大不相同,”兰心苦笑,“从此我是前程未卜,跟着凌奕凯这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自由?他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贴切之至。嫁过去他家,我贴精神贴力气又得贴薪水。我不是不晓得,翘,你只是嘴里不说,心中何尝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说出来而已。”


  我问:“那你还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兰心叹口气,“现在每个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要结婚找个伴,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人的收入并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适。一生就这么过,不然还变什么戏法?”


  我不响,低着头。


  “女人就算是牡丹,没有绿叶,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兰心笑,“你别以为我从了俗,命运可悲,这里十个女人,九个半走上这种路,也很有乐趣,十五甘年后,妻子在家搓小麻将,老公在外约女秘书喝下午茶,大家只眼开只眼闭,儿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们照我们的方法活下去,太阳也一样照在我们头上。翘,我一向替你担心,怕你场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现在我再为你高兴没有了。”


  兰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后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结婚了。


  像我,也决定结婚了。


  那日,我的礼服自伦敦运到,我在家试过又试,把每一层纱贴在脸上。忽然我想起弗罗赛太太,我一定要把这件礼服给她看。


  还是先给德璋看?


  多年来我都留恋着帽子店,对雪白的婚帽爱不释手,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搁头上了。


  德璋会怎么说?他会说:“很好,我喜欢你穿白纱,新娘子应该穿白色。”


  或者:“你终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会有很讽刺好笑的置评。


  我微笑。


  车子到他家,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先生不在家,”她说,“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办公室?”我抱着礼服盒子进屋。


  “这位客人是女的,她说稍等无所谓。”女佣说。


  “你怎么让陌生女客进门?”我问。


  “是小姐带她进来的。”女佣人说。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觉得事情非常蹊跷。


  “她在楼上房中。”


  “女客呢?”我问。


  “书房。”


  掌珠不应在家,我看看表,她还没放学。


  我应该去看掌珠还是那个女客呢?


  我有种感觉那女客或者会是钱玲玲。终于找上门来,我在她面前真是黄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说着与何德璋没关系,现在又要嫁他。


  我上楼去找掌珠,敲她房门。


  她没有应,我推门进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迟钝,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蜜丝林。”她说。


  “你不舒服?”


  “没有。”她自床上起来。


  她的声音飘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你爹呢?快叫他回来,”


  “我已经叫他回来了。”掌珠说。


  “掌珠,什么事?”我问。


  “你有没有见过楼下那个女人?”她问我。


  “是谁?钱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发她,”我霍地站起来,“反了,把你吓成那样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说。


  我转过头来,“那么是谁?”


  掌珠说:“她……她到学校来找我,她说……她是我母亲。”


  “你母亲?”


  “是。”


  “不可能,你母亲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双手发凉。


  “但她确是我母亲——”掌珠额角沁满汗。


  “为什么?”我问:“她有什么证据?”


  “她的面孔。”掌珠说,“我们两人的面孔简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墙角。


  “我记得她有卷发,蜜丝林,”掌珠像在梦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着我的手,用力得手指发白,“我与你下去。”我说。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楼。


  在书房一个女人背着门口。在看书。她站在书桌前,一件米白色丝衣服,肩上挂小小的一只鳄鱼皮包,鞋跟很细很高,小腿均匀,双肩窄窄。她的一头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师傅烫不出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我马上明白何以掌珠会震惊到那个地步。


  她与掌珠简直像照镜子一样,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过十多二十年后,掌珠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死了,德璋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的妻子并没有死,她回来了,既年轻又美艳,尤其是那种罕见的冷艳——我绝望的看着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个女教员,她,她是贵妇。


  我苦笑。因为我不能哭。


  我早该去找铁算盘算算命。雷碧嘉回来了。


  她也看着我,过半晌她问:“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装修的?”雷碧嘉问,“颜色不错。”


  我不响,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怎么不显老?她应该比我老。掌珠已经十六岁,她应有四十岁,为什么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着,翻看德璋的书本,也不与我多说话。我像置身恶梦中,浑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唤,德璋快来救我。


  我终于听到德璋进门的声音,他大步大步踏进书户,看到她,就呆住了,我发觉他的眼睛内除了她一个人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他没有觉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来。


  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钱玲玲不能与我比,正如我不能跟这个女人比。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那盒子结婚礼服,离开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轻而易举呀。


  但是他没有找我,我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脸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会来找我。


  珠宝店送来一只钻镯,只附着一张“何德璋”的卡片。


  我没有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胜于没赔偿。


  我把手镯拿到珠宝店去格价,他们很惊异——“小姐,你的东西都是好货,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颗三十一点六分。因为粒粒雪无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连镶工在内,也不便宜。”


  “你们收不收这种货色?”我问。


  “自然。”


  “多少?”


  “十万?”他们尚是试探式的,看样子还可以添些价钱。


  “这么贵?这种芝麻绿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卖,我手头上三件首饰,都不会卖。


  媚说:“是不必退回去。现在又不演粤语片。”


  “三件都是好东西。”我说,“以后做客人拜菩萨也有点东西挂身上,不至失礼。”


  “我喜欢那三串珍珠。”媚说。


  “这只戒指也不错。”我说,“三卡拉。我现在对钻石很有研究。”


  “你不难过?”她问。


  “当然。眼看饭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为什么?”媚问。


  “因为你也没有对我哭。”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


  我把戒指转来转去,“将来养老,说不定靠它,还遇上贵人了呢。”我也笑起来。


  媚说:“你的笑声太恐怖了,别笑下去了,粤语武侠片里歹角出场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来法力无边,我啥也没有。”


  “至少你还有母亲,我没有。”媚说。


  这倒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向老母交代,前一阵于才向她表示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现在摔下来,第一个踩我的当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么好向亲友们交代。


  “我母亲?”我反问,“她是我生命中的荆棘与障碍,没有她,我如何会落到这种田地!”


  “不坏啦!”媚点起一支烟,“你不算亏本啦。”


  我心中有一丝温柔的牵动,痛了一痛,我是喜欢何德璋的,只有他会得容忍我出去买一千二百元的《红楼梦》看,只有他。


  但是我没有抓住他。任何条件比较好一点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罗赛太太,她说道:“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我真想与他结婚,而且是他先提出来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我很大方,我没有去烦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没讨还你带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礼物。”弗罗赛太太说。


  “每个人都一个价钱。”


  “你觉得你的价钱很好?”弗罗赛太太讽刺我。


  “在你来说,当然我不应收他这些礼物,但我们不同,我们这代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或者你是对。”她叹气,“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我说,“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说。


  “我想我不会结婚。”我说,“太迟了,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恋爱结婚生子之后,都快四十岁,还来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说,“买好婚纱,结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后的日子呢?”弗罗赛太太问我。


  “像你这样,”我说,“喝红茶,坐在阳光下看书,约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总会过的。”我掩着脸。


  “很快会过的,创伤的心……我们痊愈得很快,转一个街角,你会碰到另一个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个旅行团,你反正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不走毕全程看看清楚,多么可惜,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总好的。”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或者。”


  但是我还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泪自我手指缝中流出来,滔滔不绝。


  弗罗赛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说:“生命的道路还很长呢,亲爱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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